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魏钊没有出来,杨嗣宜有些坐不住了。
  “夫人,我进去看看。”
  殷绣也站了起来,身上的狐裘滑落肩头。
  瓦肆仍如一个喧闹的光洞,耀眼,却又讳莫如深。
  “别去。”
  “可是都这个时辰了,官家……不是,少爷再不回去……”
  话音未落,却见一抹幽深的玄色从棚门中慢慢地走过来,杨嗣宜顾不上那么多,忙奔过去。“少爷,您没事吧。”
  魏钊抬头望向柳下的殷绣。
  “无事,回宫……”
  说完,他伸出一只手,“绣儿,你过来。”
  魏钊回宫后起了一阵高热,咳嗽不止。鼻腔里满是炙热腥甜的血气。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程灵本已经睡下,又被载荷叫醒,穿戴好过来,已将近二更天。殷绣迎着凌冽的夜风站在殿外。
  程灵走上石阶,一把扶住就要行礼的殷绣。
  “官家如何了,我听载荷说,竟有些凶险。”
  殷绣摇摇头。“太医们在里面,娘娘去偏殿等吧,奴婢守着。”
  天上的云早已被风吹散了,天虽冷,月亮却格外明亮,殷绣的话音还未落,就听月光影下一个声音道:“我请了杜太医过来。”
  殷绣与程灵回头看去,阶下走上两个人。
  一个是太医杜经,一人身着常服,却是刘宪。
  二人走到阶上跪下,向程灵行了礼,程灵忙道:“好了,都什么时候了,快起来,刘知都,杜太医,你们今日不是不当值么,怎么回宫了。”
  刘宪看向殷绣,“杨嗣宜遣人与我说了,我恐宫中太医不知缘由,认官家是体内燥气,用过于性凉的药来疏散。如今是在冬季,易损元气,所以请了杜太医过来。”
  杜太医向程灵拱了拱手。
  “老臣这就进去,替官家诊脉。”
  殷绣亲手推门打帘,伺候三人进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一步。里间的太医正在准备方子,由于不敢将炭火烧得过旺,退去外面的裘衣大氅后,众人都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魏钊躺在榻上,人已经烧得有些迷糊。
  众太医见杜太医来了,也都自然让出一个空处与他,杜经跪于榻前诊脉,众人都凝神没有说话。
  “这是染了风寒,又有心火烧肺,才起了这个热度。众位大人,方子议出来了。”
  杜经是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人,众人听他这样问,纷纷道要与他参详。
  殷绣将众人往偏殿引了。
  殿中人一下子退出去,只剩下程灵,杨嗣宜,刘宪几人。
  魏钊每咳一声,上半身都会剧烈地起伏一阵,那咳声撕心裂肺,听得杨嗣宜心惊胆战,合十双手不断念佛。
  刘宪轻声道:“杨嗣宜,去取些软枕过来,高些官家会好受些。”
  “哦,是是是。”
  说完,忙也从屏风后面转了出去。
  榻上的魏钊呛出一口腥甜的气儿,喘息道:“绣儿,水……”
  程灵走到桌边取了一个白瓷杯,正要斟水,刘宪却替过了她的手。“娘娘歇着,奴婢伺候。”
  程灵手指一颤,到也没有僵着。往后退了一步,在魏钊榻边的一张圈椅上坐下。
 
第49章 棠棣心
  室中但凡有高热的病人, 连带室内人的冷暖的知觉就变得异常敏感。
  刘宪手指冰凉, 茶水滚烫。魏钊的床榻他不能坐, 便在他身侧的雁鱼青铜釭灯旁立着,等待手中的茶水凉下来。
  魏钊喉咙里不断冒着腥烫的气,脸烧得通红。人在迷迷糊糊地梦里, 看见很多恍惚的人脸。时隔多年,当年丧母的痛终于冲破了心头坚强的防线,撕心裂肺。明仁殿前的五十杖,长春宫中, 殷绣手中清凉的膏药, 甚至那张裹身白绢的温度, 所有的痛觉, 知觉,都在梦里苏醒了。
  “水……绣儿, 我冷……”
  刘宪一手端稳茶盏, 弯腰一手去扶魏钊的背。
  魏钊使不了力, 刘宪的手臂也有些发颤。
  当一个身在皇位的人陷入这种绝对狼狈的孱弱的境地时,刘宪自己也说不清楚, 心里究竟是在欢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还是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清明之感。他突然想起, 他对程灵说的那句话,“此生但求一同己人。”
  喉咙里不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造化是多么弄人。
  魏钊胸口拱起, 猛地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刘宪来不及去深想自己脑中的思绪,屈膝在床榻前半跪下来,手肘抵杂榻面上,尽力手臂支撑着魏钊的背,魏钊却越嗽越厉害。恍惚中他睁开眼,面前的人面虽模糊,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不及张口,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呕心呕肺的嗽几乎令他接不上气儿。
  不敢面对啊,也不能面对。
  “松手……松手……”
  刘宪没有动,“官家,喝口水压一压。”
  “朕……让你松手……”
  当人位至君王,人臣,原可以站在两端,各持风度。
  一旦陷入不体面肢体上的抗衡时,心态就会发生激烈的变化。
  魏钊觉得头脑发胀,他实在受不了被刘宪支撑着的感觉,此时此刻,刘宪的存在打破了他对自己“天明所归,君临天下”的认可,他不愿意承认,是有人让了一步,有人谦卑有礼,却姿态高傲地让了一步,才让他走到如今的地位上。
  这种感觉,和当年他无法忍受殷绣对刘宪的倚靠是一样的。
  谁想输啊,人活到极致,运筹帷幄,绞尽脑汁,和朝堂和后宫甚至和亲人争命夺权,初云端漫步的自由,谁肯承认自己赢得不光彩啊。
  魏钊按住胸口,拼命忍着喉咙里的腥烫。
  “松手……”
  他反手扣住刘宪扶在他背上的手,刘宪被这突如其来一个拽扯牵得身子往前一倾,另一只手上端的茶盏瞬时不稳,盏中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到魏钊的腿上。
  他忙侧过身,顾不上茶滚,连盏带茶水,一并圈入怀臂中。
  外头的氅衣已经脱掉,虽在冬日,他的衣着也并厚实,滚烫的茶水瞬时浸过衣料,直烫肤肉,他牙缝中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及开口说什么,就听程灵一声惊叫。
  他连忙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
  原来他将才转身的时候,手肘不留意撞到了身旁那盏雁鱼青铜灯。
  灯柱被撞偏,灯座上的烛火眼看着就照着刘宪的肩膀和背翻了下去。
  刘宪没有试图躲,索性闭上眼睛。
  “刘知都!”
  程灵忍不住唤出声,意料之中的火灼之痛却没有落到肩背上。
  与此同时,地上传来“当”的一声响,雁鱼青铜灯应声咋在隔扇门上。门外的侍立的宫人忙推开门进来,有人扑到地上去灭灯盏上的烛火,有人去扶灯座,刘宪睁开眼睛,却见魏钊着榻上的柱子坐着,一手摁住手腕,腕上乌青了一大片,手背竟也被灯油烫出了一大串燎泡。
  杨嗣宜在外面就听到了响动,进来看到这场景,忙丢了手上的软枕跑上前。
  “这……官家……”
  刘宪看向魏钊,魏钊喘息了几声,又是一连的地咳,直咳得眼睛充血。
  程灵怔怔地坐下来,这一幕他是看入眼中的,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魏钊竟燃会出手去替刘宪推挡那座青铜灯。
  杨嗣宜看向程灵,“圣人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
  程灵摇头,半张着口愣是没出一声。
  杨嗣宜抬起魏钊的手腕查看,那被灯油燎出泡触目惊心。
  “快,快……快传太医过来。”
  刘宪将怀中的茶盏取出,茶水已经凉,冰冷地贴在身上,他试图站起身,却发现袖口一角被魏钊的腿压在榻上。
  “朕让你松手,为什么,为什么不松手……”
  刘宪看着魏钊乌青的手腕,胸口也是一阵无法疏通的堵和闷。要怎么说呢?这个时候来论兄弟情感吗,不说魏钊那样骄傲的人,就是刘宪自己,也是不肯往这个面上去想的。
  “奴婢……本就是该伺候官家的。”
  “奴婢……”
  这个自称,莫名地赐痛了魏钊,但是他说不清楚,到底是愧疚令他心痛,还是他的谦卑和退让令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有人为他的‘王道’承受过非人的折磨,更不肯承认,骨肉至亲,卑微地匍匐在地,沦为垫脚的石头。其实他是有话想对刘宪说的,可是无论脑有多少声音盘旋,出口时,却还是剜肉挖骨的话。
  “你……就这么喜欢做魏家的奴婢?”
  “不喜欢又如何,官家给我定一个别的身份啊!”
  刘宪突然提高了声音,连程灵和杨嗣宜都跟着吓了一跳。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除了魏钊肺中呼出的灼气,喉咙里嘶哑的气音之外,每一个人或坐或立,都没有开口。
  良久,魏钊摁住胸口弯下腰去,脑中的混乱和身体里的燥气又隐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杨嗣宜忙上前去扶住他,“官家,您喝口水,平一口气儿啊……”
  魏钊一把甩开他。抬起那只伤手指向刘宪。
  “奴婢是吧……好,把他……把他拖出去,给朕打!”
  杨嗣宜还在发愣,“把谁……”
  宫室内的其他宫人也面面相觑,刘宪在知都的位置上多年,如今在场的宫人要么受过他的恩惠和提携,要么就是见识过他的雷霆与手段,从前他执掌掖庭狱时,阎罗一般的人物,现在突然说要杖责他,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站着都没有动。
  魏钊的手垂下来,刚一张口,口中的声音就被咳声给掩了回去。
  刘宪侧头看向魏钊。
  血缘和仇恨是相辅相成的,又是彼此矛盾的。越是有恨意,就越无法无视血缘,越直视血缘,就越分不清楚是要仇恨,还是宽恕。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包括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殿门前的殷绣。
  她裹着厚实的氅衣,了无所倚地站在宫灯下面,脸色苍白,手指微颤。
  “魏钊……”
  她突然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唤了魏钊的名讳。
  魏钊的脖子猛的一梗,喘息着向殷绣望来。
  刘宪突然站起身,一把把衣袖从魏钊腿下抽出来,他几乎猜到殷绣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从头至尾,他都只想给予这个女人,而不愿她付出哪怕一点点。他转过身。
  匆匆对殷绣摇了摇头。提声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反了吗?”
  说完,他声道:“杨嗣宜!去掖庭传杖啊!”
  杨嗣宜还在发怔,被刘宪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然而刘宪并没有再给他反应的时辰,径直从他面前行过,顺势扯了他的衣袖往外。
  两个人从殷绣面前走过,一个步履极快,一个踉踉跄跄。一个求救般地看向她,一个至始至终,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殷绣的话被堵在口中,心痛地觉察刘宪的心意。
  程灵坐不住了,起身行到魏钊的榻前。
  “官家,今夜的事如果闹得大了,传到朝堂上,恐有人议论啊,您看在刘知都一心一意为了皇家的份上,看在他往日的功绩上……您……”
  魏钊将目光从殷绣身上移开,竭力平息下来。
  “程灵,你是大陈的皇后!想清楚,你是在为谁求情!”
  程灵一怔。
  周围的宫人都没有退,齐刷刷地目光向她落来。十多年来,她在旁人一面一直不失半分体面,可是,怎么说呢,哪怕魏钊的话已经点在了她多年坚持的矜持之上,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她回头看了一眼。福宁宫的殿外。刘宪静静地跪候在地。
  那场景,和明仁殿外一夜无比相似。
  “臣妾是官家,是为大陈!”
  话音未落,外面的宫人立在殿门口回话,说已备好。
  殿门是洞开的,这一夜刮了雪风,阴沉多日的天眼看着就要迎来一场干净利落的大雪了。凌冽的风如锋利的刃一般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庞。杨嗣宜进来,忙将炭火盆笼进魏钊的身旁。
  “官家……外面在候您的话。”
  魏钊没有去回应程灵和杨嗣宜的话,甚至没有去看门口的殷绣。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通红地双眼。
  “打!”
  “官家!”
  程灵尖锐地唤了他一声。
  魏钊突然反手一把推开了她,力道之大,程灵一下子被带到了地上,载荷等人都慌了,连忙上来扶。
  殷绣靠在门口没有动,却已然忍不住眼中的泪,虽然她还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魏钊的挣扎,刘宪的隐忍,她都是看入眼中了的,此时不能问不能说,只余下一颗心,如刀绞,如针扎。
  外面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不敢怠慢。
  板风裹着凌冽的寒风招来,殷绣肩头一个震颤,头中嗡的响了一声,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脑中的声音,还是庭中的声音。
  然而,与这个声音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停。”
  众人一怔,回头向殿内看去。
  魏钊将一手抓扶着榻边的柱子,手腕上的乌青扩散地可怕。他压抑着喉咙中的嗽意,慢慢抬起手臂,冲杨嗣宜艰难地摆了摆手。
  杨嗣宜立马明白过他的意思。
  连忙跑出去传话,“官家有话,刘知都赦了。赦了……”
 
第50章 不休愧
  四更天, 福宁宫终于归于平息。
  魏钊仍然烧得全身滚烫, 殷绣坐在炭火边, 一块一块地往炭盆中添着炭。宫室暖和起来,珠灵蹲在暖帐外头,仔细地用炭石压好帐角, 不令风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