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钊牵起殷绣的手,冲杨嗣宜扬了扬下巴。“走。”
殷绣怔了怔,“官家,去什么地方。”
杨嗣宜道:“今儿不腊八么,的瓦城南肆肯定热闹,官家说,带您去瞧瞧呢。夫人自从入宫后,还没怎么出过宫吧。”
殷绣不及说话,魏钊已翻身上马。一手握缰绳,一手向她伸来。
“来。”
两人同骑在马上,杨嗣宜牵马跟在后面。将将入夜的腊八节,天边绚烂的光还没有完全退尽,红云在山侧,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渐向正月,人们的衣着也鲜亮起来。暖色的灯火映衬着稚儿幼童天真无邪的脸,就连那些嬉戏玩闹的声音也熠熠生辉。
风也被各家各户烧柴点炭的热气度化得不再那么寒凉,入鼻满是五味粥的香气。
魏钊握着缰绳的手就放在殷绣的腹前,殷绣交叠手掌,轻轻盖住他的手背。
魏钊低头,“怎么,冷吗?”
“不是。”
“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父亲不死,我不进宫,如今会不会也在这些人群之中。”
魏钊抬头笑了笑,“绣儿,你在骂我啊。”
殷绣侧头看他,“你怎么听出来的。”
魏钊勒了勒缰绳,马蹄慢下来,“母妃死前对我说,在宫中活着,就是拼杀,为了保全我,她从未手软过。同样的道理,冯皇后为了保全他的儿子,也没有放过我与母妃。在我眼中,这些都不是私情私恨,是我和我的兄长们,必行的一条路。”
他声音不急不徐,手臂慢慢环住殷绣的身子,让她有所倚靠,坐得舒服些。
“成王败寇,分开胜负之后,生杀与否,就再也不能论亲情了。剩下的只是责任。对魏氏先祖的责任,对天下臣民的责任,这是母妃教给我的东西,从前我觉得这个道理很大,大到我不敢问,也不敢去细想,但如今,我愿意在你面前去评述这个道理,我母妃这个人,只活了三十多年,在我眼中,她却比舅舅,还要狠,但她绝不是一个恶人。”
一面说,他一面低头,鼻息就在殷绣发间。
“我也不是一个恶人。可我也做不了当年长春宫,倚靠你养伤糊口的魏钊了。我们魏家的人,若想随性而活,就会活得像父皇那样,荒唐无道。若不像父皇那样活……”
魏钊的双手微微握紧,殷绣感知道腹部的力道,也低头去看。
“这双手,偶尔就要握修罗的刀。”
殷绣闭上眼睛,“魏钊,绣儿都明白。”
魏钊弯下身子,将下巴靠到殷绣肩头,“绣儿,在宫中,我很难与你说出这些话,你的人生是被我撕扯成这样的,我是靠着你,才活下来,无论我怎么对其他人,绣儿,你永远是我不疑不惑的人。我一直希望你,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就活得像这些人群中的人一样,奈何你心思敏慧,从前,我护不住你,甚至让你为我受杖刑之苦,后来,我又遮不住你的眼睛,让你忧思不解。”
说到这里,魏钊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殷绣背脊僵直。身旁已经陡然热闹起来,城南瓦肆已经近在眼前了。
“魏钊……我……”
她也有些哽咽,其实说白了,她与程灵,她与刘宪,她与殷茹,甚至与杨嗣宜之间,都有默契与秘密,这些是她人生的私情私恨,也是她与魏钊之间一道沟壑。但是,因为这些秘密是她瞒下来的,这个不疑不惑他的男人,就全然不知道。在爱情的立场上,要说到坦诚和亏欠,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他呢。
侧头看向歌舞升平的汴京城,百姓的笑脸,幼童的欢愉,甚至女人脸上的红晕。
苍天在上,魏钊这个君王啊,是对得起神明天地的啊……
“少爷,您和少夫人下马吧,前面就是瓦肆了,骑马是行不进去的。”
杨嗣宜抬手替魏钊牵过缰绳,却在殷绣眼中看到了晶莹之光。
“夫人……”
殷绣忙抹了抹眼睛,喉咙里呛出一口又酸又疼的气,甚至还带出一缕哭音。好在周围人声喧闹,魏钊没有听见。他翻身下马,对殷绣伸出手,“也不该对你说这些,来,带你进去听那出《偷龙转凤》。”
她也不肯再与自己的内心纠缠,便借着他的力跳下马来。
魏钊没有松手,二人一道并行进去,男子俊逸,女子静秀,一双璧人引人侧目。
这座城南瓦肆是在废帝时兴旺起来的,后来徐牧的军队逼至汴京城外,这些跑江湖的人都脚底抹油的跑了,但毕竟是没有场子就饿饭的人,跑也未跑多远,大多留在汴京城旁边的几处庄子镇子上,搭些私台子,挣口糊口的饭钱。
汴京城安定下来,这些人又都从四处汇聚回来,棚子一搭一撤不花什么时日,一月的功夫又成了日夜不分的欢乐场子。
西面架起了一座小高台,台上挂着黄油布,布后面点着一盏灯,那说书人的影子就映在黄油布上,月已上中天,买油糕饼的人把车靠在台边,小儿们一窝蜂的聚了上去,台下摇扇揽细腰的男人笑道:“今儿还接着说么。”
布后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说,今儿又贵客来,才要说最精彩的地方。”
殷绣抬头看了一眼魏钊,魏钊带着他在一旁的棚柱上靠下。杨嗣宜栓马去了。
殷绣看了看四周,抬头道:“是不是个局?”
魏钊看着台上的那个人影,“是个局,但不是生死局,比起要我的命,这个幕后的人更想让我仔细地听下去。”
殷绣扣了一双手指,“我总觉得有些不详。”
魏钊的手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陪我听听吧,不说你了,我也觉得不详,绣儿,不怕你会笑,这个时候,我都有些怕。”
台上哗啦响了一声木棒子的声音,油布背后的人拿捏起了强调,哄闹的众人也安静下来。
“上回说道,韦府的二公子被送出了韦府,抱到另外一户王姓人家,这三公子的母亲,许夫人还是不放心,又让王府的人下毒手。,这王府的两位主人啊,都是念佛的好人,不忍心这无辜的小娃娃死在自己府中,就又偷偷的送了出去,然后回禀许夫人说,二公子已经被毒死了,许夫人这才作罢。”
底下的男人们张口道:“那后来呢?从来传奇都故事都是男儿长成归来手刃仇人的,你这故事,有没有新意啊。”
油布背后的人轻轻笑了笑,“我后头的故事定让你说不出话来。”
说完,又是一声木梆子的响动,殷绣的肩头猛地一颤,魏钊忙搂住她。
“我不想听了。”
魏钊侧头对杨嗣宜,“好,带她出去。”
杨嗣宜有些犹豫,“少爷,您一个人……行吗?”
魏钊没有说什么,只是鼻中“嗯”了一声。
杨嗣宜扶住殷绣的手,“来,少夫人,我们出去吧。”
第48章 月杀人
瓦肆如同一个绚丽的光洞嵌在汴京城的天幕之下, 杨嗣宜陪殷绣在道旁一棵古柳树旁坐下, 弯月当空而照, 夜渐浓,杨嗣宜将一件白狐狸的裘子披在殷绣肩上,抬头担忧地望着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棚门。
“夫人, 怎么突然不陪少爷听了。”
殷绣的眼眸中映着辉煌的灯。
马上就入正月了,这荒唐痛苦的一年,眼看也要这么翻过去了,刘宪说, 魏钊的坎儿也要翻过去了, 可是殷绣的心却在这明晃晃的人世间越发凌乱无依。
“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台下, 心悸得难受。”
杨嗣宜直起身,没有试图去理解殷绣的心思。
在他能够思量的范畴之内, 刘宪, 魏钊, 殷绣,这三个从一开始就纠缠在一起的人, 好像走到了一个奇怪的临界点, 冥冥之中,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把步子停了下来,好像任何人贸然走一步, 就会有什么东西崩塌。
他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了瓦肆。
人来人往, 恍恍惚惚, 魏钊的身影在其中忽显忽影。脱去厚重的黄袍,他整个人也先得轻盈起来,靠着棚柱抱臂而立,坚硬的榆木抵着他的肩胛骨,他也没有去调整姿势,年过二十,不再能以少年人自居,“倚靠”这个词,也不能再收入以后的生命了。魏钊觉得,像如今背后那样坚硬冰冷的支撑感,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了。
他稍稍紧了紧了身上袍子,抬起头,望向那方雨油布。
油布后的人拧过身体,似乎也正向他看过来,目光虽不交错,油布内外一坐一立的两个影子却像在抗衡。
“先生,那你赶紧说啊,这个孩子没有死,后来去了哪里啊。”
油布后的人讲手中扇子一展。
“不急,不急。”
说着,他话声一转,朗声道:“这位黑衣的公子,可有兴趣一猜。”
众人随声回头,向魏钊的方向看去。听书本来就是图个与人交互的乐趣,说书人既然点引至此,听书的人也就将兴子引导了魏钊身上。
“这位公子衣着华贵,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嗣,大家族中,为了利益地位,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可比在下讲得要精彩,公子,您信口拈来一段故事,在下就有了糊口之资了。猜上一猜?”
话说到这里,听书的人到有些唏嘘。
魏钊松开抱在于怀中的手臂,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锭子,随手往前一抛。金子打在高抬的木栏杆上,发出一声悦耳动听的响声。
人群中有一人惊叫,“哇,好大的金子。”
“买先生的结局。”
油布后的人没有马上出声,听书的人开始往台前挤,纷纷伸长了脖子去争先去看那枚金锭子。
木头梆子又是一声震颤心扉的响。那人终于笑出了声。
“在下的结局,由在场任何一个买下,都不会失望,独独公子买下,恐会大失所望。”
“说书的都无情,听书的都矫情。我既已在先生的幕下,失望与否,先生容我听后斟酌。”
油布后的人点了点头。
“好。”
此字话音一落,他强调立起。
“富贵公子落到哪一步是最凄惨的,无外身为下贱之奴。话说这位二公子被送出王府之后,被一户读书人家收养,在人世间过了几年清清白白的日子。其养父甚至还给他定了一门良亲,姑娘自幼名满京城,家族兴旺,门第高洁。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许夫人得知此事,逼其养父道出二公子下落,养父至死不松口,终被许夫人毒死于汴京城外。那年汴京城正起食疫,病死之人不计其数,这个秘密也就随着养父的死,被一抔黄土埋了。”
说完,那声音顿住,转而一低“我起先说,‘高山晶莹雪,踏为雨中泥’是凄惨的事。这位二公子,便是历经此种惨事。那年,朝廷起科考,这位二公子被卷入舞弊案中,那场舞弊案之惨烈,天下皆知,丽正门外,腰斩的腰斩,廷杖的廷杖,甚至有人被处宫刑,掐了命根子,入宫为奴!”
陡然提高的声音,停滞在此处。那人执扇稍稍撩开油雨布的一侧。
听得发愣的众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站着。
由路的尽头扫过来一阵猛烈的风,头顶的灯笼摇晃起来,雨油布被吹得哗啦啦地响。
魏钊觉得脑子里有一只有细又长地游虫,挤破千丝万缕的思绪,一点一点往边缘游走。每挪动一个地方,都像牵扯起全身所有的知觉和神经,向那个地方疯狂的涌去。
一个小孩手上的油糕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就掉在魏钊的脚边。
下意识的低头,却突然猛地咳出声,他忙用一手撑住背的棚柱,一手按住胸口,拼命地压住喉咙中涌出的血腥之气。
刘宪的过去,刘宪在白马寺向他坦白的过去,在另外一个人口中,补出了前面的五年。补出了魏钊与刘宪的血脉联系,补出了上一辈人,用生和死为他们拼出的前途和命运,补出了仇恨和隐忧,亏欠和逃避。甚至还有……近在眼前的争斗和颠覆。
怎么说呢,他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冥冥之中的那种惧怕,从他踏入这座瓦肆开始,就已经在冲击着他坚硬无比的观念。这么多年来,除了殷绣,他离纯粹的人间情恨太远了。徐淑妃临死前,透过屏风的缝隙,满眼通红地望向屏风后面的他时,他没有流泪。那五十杖干净利落地落再他身上时,他也咬牙咬唇地忍住了悲和苦。长春宫寒冷的隆冬,饭难裹腹,衣难暖身的日子过着,他也从不回头去温故从前的富贵与荣华。
他没有真正地恨过谁,也没有真正地谢过谁。
心无亏欠,头顶乾坤朗朗,他才把握得住皇权的分寸,和内心的自由。
那对刘宪呢?
魏钊的背死死的抵住那根坚硬的榆木棚柱子。而那张油雨布已经备撩起。
布后一张红木八仙桌,一把榆木禅椅,一个青衣人,手执牛骨扇,头带襥头。头顶一盏红绸灯笼,光至上而下,他面目清明,下半身却像浸在幽暗的水中一样。半阴半阳。
“说书的人都无情,听书的人都矫情,未必吧,公子。”
魏钊抬起头。济昆立在高台之上。没有佛衣袈裟,也就没慈悲和关怀,再怎么眉目柔和,也是入了世的修罗。
到这个时候,听书的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那个拦着美人腰的男人扬手道:“诶,先生,您这也还不是结局呢,传奇故事中要复仇手刃仇人,您这个故事,止在二公子为奴的地方,怎么听,怎么让人心里头不舒服啊。”
济昆手中掐了一个佛印。
“在下不说虚话。结局如何,要看局中人,一步一步如何去走。”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啊……”
济昆不再回众人的话,复向魏钊看去。
“公子,在下说了,您这样富贵人家的故事,是我等江湖糊口的资本。”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手腕上的檀木佛珠若隐若现。
“公子,请。”
***
外头杨嗣宜和殷绣等了接近半个时辰,眼见听书的场子都已经散了,有人买了热酒,从古柳下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有人低头凝眉,还在回思将才那个故事,有人口中编着英雄提剑,杀仇人,寻亲母的后续,眉飞色舞地行过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