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不多时,她转过屏风进来,轻轻地在殷绣耳边说了一句,“外头的雪下下来了。”
  殷绣抬头看了一眼窗户。那面纸糊着的雕花窗外面, 簌簌地落着雪花的乌青色的影子, 凄清冷寂, 如同一面散了场的皮影戏布。
  魏钊服过药后就陷入了长时的昏睡, 偶尔喉咙里呼出几个嘶哑的音,细听之下, 却是在唤着“母亲。”他是侧身朝里面睡的, 身子蜷缩, 不顾手上的伤,手指死死得抱着被褥, 殷绣弯腰去查看时, 怕他碰到伤处, 便想将他的手指抠开,不想却被魏钊反手握住, 力道之大令殷绣几乎吃痛。
  “别走……母亲你别走……你告诉我, 我们没有对不起他。”
  殷绣见他肩头僵耸, 胸口起伏,便不敢动了,只能低头轻声唤。
  “魏钊……魏钊……”
  魏钊没有睁眼,口中话音迷糊,断断续续。
  “母亲……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留个下解……解不了的愧恨……”
  他的手越握越紧。
  “魏钊,是梦啊,快醒醒……”
  魏钊仍然紧闭着一双眼睛。呼吸倒是稍稍平静下来,肩头也渐渐舒松,手却仍然紧紧握着殷绣的手指。殷绣将一只退收上,半跪在她上,她这个姿势是坐不下来,只能用另一只收撑着上半身的重量,撑着半跪坐于魏钊的床榻上。
  天将要发白了,殿中的炭火烧至末尾。
  珠灵进来添炭,带进来一股寒飕飕的雪气儿。
  “夫人,吴婕妤过来了,知道夫人在这里就没进来,这会儿在偏殿候着。”
  “好。”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魏钊翻了一个身。
  “绣儿。”
  “在。”
  手被他松开,殷绣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她忙靠着榻柱坐下来。
  “睡吧,明日的朝都免了。”
  魏钊支撑着身子坐起来靠下。昨夜梦中的记忆不甚清明,耳中有一声一声如银针落铜盆的轻鸣。
  “耳朵里响得厉害,睡不下来了。”
  说着,他也把头偏向外头,忍不住又咳了一声,珠灵回身端上熬好的药,递给殷绣。
  “太医说了,官家若醒了,就请官家趁热服药。”
  殷绣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从旁边抽了一个软枕过来,将魏钊的后背垫得高些。珠灵像是猜到他二人有话要说,替殷绣笼好炉子和炭盆,便绕到屏风后面的灯下,去捡针线堆里的线头了。
  魏钊就着殷绣的手,一口一口地把汤药喝尽。方重新靠下来。
  “外面下雪了吗?”
  “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绣儿,你若有话想问我,就问吧。”
  殷绣靠在榻边的柱子上,“谢您赦了刘知都。”
  “别的,不想问了吗?”
  殷绣摇了摇头。“我是怕知道,不知如何自处。”
  说着,他握住魏钊的手指,仔细避开他手背上的伤处,弯腰在他的榻边趴下来。
  “刘宪若要走,你放他走好不好。绣儿陪着你,我不要什么名分,也不要什么荣华地位,我就这样陪着你。”
  魏钊低头看他,明暖的灯火下,她柔顺地闭着眼睛。呼吸匀净,一夜的疲倦劳累,此时终于积成了睡意。
  “我怎么放他走,解了他的职,放他去江湖自身自灭吗?若能这能赦免他,父皇当年早就把他放出宫去了。他手上捏的东西太多了,不干干净净地全部掏出来,就算我放他,他也活不下来。”
  殷绣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轻轻吐了几个字,“是啊,我懂。”
  魏钊压抑着,又轻轻地嗽了几声。殷绣忙撑起身子坐起来,伸手在他背上替他顺着气儿。
  “圣人娘娘留了话,照理,还是要让吴婕妤和郑婕妤侍疾的。”
  魏钊笑了笑。“程灵的心,用在这些事上,还是顶清明的。”
  殷绣觉得这话有当中有几分微妙的意思,但是魏钊没有明言,她自然不能去问。
  “也好,也不至于仅累你一人。”
  殷绣笑了笑,“我到不累,只是你如今这个模样,让我想起几年前你在长春宫养伤时的场景。”
  说着,她侧身从灯下取过杜经留下的药膏,将灯移近,又轻轻撩开他的衣袖,露出半截子手腕,那乌青的地方已经扩散开来,整个手腕都肿地下人。
  殷绣直起身,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来搁在一旁,以免磕碰到他的伤处。这才用竹篾子挑起药来,轻轻替他上药。
  “青得这么厉害……您……为什么要替刘宪……”
  “你不是怕问吗?”
  殷绣的手顿了顿。
  “绣儿,梁氏献给母后的那一枚青玉佩,你留意过吗?”
  殷绣的手一颤,竹篾子不留神便戳到了魏钊的手腕上,魏钊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殷绣忙抽开手。
  “娘娘查过,那枚玉佩是当年先帝赐给周妃之子魏敬和冯皇后之子的东西,一共两枚,是一对,玉佩上的刻纹是‘龙隐云’,寓意龙潜在云……”
  魏钊点了点头,“既然你与程灵查了,我也就不用在宫里费气力了。你知道,徐牧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梁氏把这枚玉佩献给母后吗?”
  殷绣垂下眼眸,“他想重提当年淑妃娘娘逼皇子出宫的事么。”
  魏钊咳了一声,“不止。”
  殷绣抬起头,魏钊通红的脸和眼睛都泛着一丝疲惫,却已经退去了梦中的迷糊与混沌,冷静而自持。但殷绣却分明从他的眼眶中看到一点痛苦而晶莹的光,这种光她从来没有魏钊的眼中看到过。
  “他要……物归原主。”
  殷绣没有去避这个话,迎了一句上去,“所以,魏敬还活着?”
  此句出口,殷绣脑中某处突然轰然一声巨响,她凝向魏钊手腕上狰狞的伤处,有什么东西好像马上就要被想明白了,却偏偏被内心最真实的胆怯阻了下来。
  魏钊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的“嗯。”
  “活着,我的兄长,母后的亲子,当真还活于世。绣儿,朕当如何?”
  朕当如何?
  殷绣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有些太大了。无论朝代如何变迁,朝廷如何更替,当权者的手段都是不会变的,杀逆臣,屠手足。才能守住一方天地,施行自己的道理。若之后政通人和,则称为明君,若之后天下纷乱,则为昏君。
  可二者在争权夺名的时候,真的有区别吗?如果没有区别,她殷绣又真的可以评判其是非对错吗?
  她不敢想。
  “绣儿,让吴嫣进来,你去歇吧。”
  ****
  这三日间,魏钊都免了朝。
  太医院的太医每日守在福宁宫请脉用药,吴嫣与郑婉人日日夜夜地守着,魏钊退了热,也就能靠在榻上看折子了。朝上百官多多少少听说了那夜福宁宫魏钊与留宪的,都觉蹊跷,却奈何是大陈宫的内务,外臣不边过问。胡相胡志玉与郑婉人的父亲御史台令趁着入宫议事的当口儿,稍稍问过几句那夜当值的宫人。
  宫人们虽不明就里,但毕竟看着皇帝皇后都失了态,也都不敢多说。
  刘宪受了一杖,倒是连一天都没有将养。第二日便入内东门司当职了。年关就在眼前,无论宫中贵人们是什么心境,百姓们还是要过年的,大陈宫中的热闹气儿还是要装点的。
  只是当各处宫人忙的人仰马翻的时候,整座汴京城却好像一下子入了冬,风雪接连不断,青砖黛瓦隐在晶莹剔透之中。寒风冷雪吹刮着街头巷尾招摇的大红灯笼和春联桃符。也摧残着艮园中奇花异草。
  这日,殷茹穿了一身簇新的枣色大袖,过来看魏钊。
  巧的是郑婉人也在里面,郑婉人因为上回掖庭狱失面儿的事,对殷茹一直有恨。如今间见她一身红艳地过来,越发觉得扎眼。
  便起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她挡在正堂。
  “太妃娘娘,无传诏,您怎么过来了?”
  殷茹再她勉强向来身段放得低,听她这样问,便弯了个身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怕彼此见了难免要伤心,就遣我过来瞧瞧官家。”
  将过正午,魏钊正在歇午,殷绣与杨嗣宜去太医院取药去了,都在不在殿中。郑婉人是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与魏钊的独处的机会,听到殷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官家才睡下,太妃要是进去,里面又更衣摆茶地折腾,如今外面整日整日地下大雪,我们伺候官地都生怕官家吸了冷气,再反复起来,太妃娘娘还是回去吧。”
  殷茹到不正面与她应对,侧身走到一张绣墩儿上坐下。
  “何妨呢,合该我候着。郑婕妤,您倒是进去吧,这里不点炭,不焚香的,您也立不久,我不求茶求水,就求见官家一面,好与太后娘娘回话罢了。”
  郑婉人鼻中哼了一声。
  “那你等着吧。”
  说完,跺脚转身进去了。
  里间魏钊已听见了外面地声音,已披衣坐起,走到书案前坐下来。
  郑婉人进来,见他身上单薄,连忙又捧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毛儿过去。
  魏钊随手斟了一碗冷茶,站在地龙上喝了两口。
  “朕不冷,你将就你自己。”
  一面又侧身看了看屏风对面,“谁在外面。”
  郑婉人道:“还不是慈安宫那个晦气的太妃娘娘,说什么奉太后娘娘的意思来瞧官家……”
  魏钊坐下来。小内官取了靴履过来替他穿。
  郑婉人挪身过去,把他面前的笔移开,“您才好些,有费神做什么。这都还早,不如再歇会儿。”
  魏钊没应她,淡道:“你先出去,请太妃娘娘进来。”
 
第51章 雪不净
  宫人们打起绣仙鹤的锦帐就都退了下去, 魏钊不抬头。
  “太妃坐。”
  “我原以为姐姐在的。”
  魏钊提笔, 一手撑额头, “去内东门司了,有话对朕说,就说吧。”
  殷茹站起身, 慢慢走到魏钊的书案前,低头看向案上零落摆放的书,有《资治通鉴》等史书,边缘累放的是《临渊斋笔记》甚至还有《殷氏碑林帖》, 魏钊面前拖开一张大宣纸, 墨色浓淡不一, 落子也毫无规章, 随性地练着几个大字。。
  “官家,我和殷绣都是殷相的女儿, 为什么在您心中, 就这么不一样呢?”
  说着, 她伸手扣在《临渊斋笔记》上,“父亲写这本集的时候, 是我在一边守着灯, 添着青铜炉里的香, 陪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魏钊转过笔头,狠力打在她的手背上。仍旧没有抬头, “不该碰的东西别碰。”
  殷茹喉咙里吸了一口气儿, 吃痛收回手。
  这会儿方看见魏钊按在案上的另一只手, 手腕淤青一片,手背上燎泡已破了,干出几个褐色的疤。她想去触碰,然而还未来得及伸手,魏钊就已经冷然地把手垂了下来。
  “官家……去年初春那会儿,咱们在外头的时候,你还带着我去运河岸边骑过马,那会儿宫外的豆腐脑又嫩又甜,我偷你的银子去买,你不责难我,反而我笑我有趣……”
  魏钊捏着笔抬起头。
  他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外面照着大毛氅衣,虽已经神采,面色却还是泛白。
  在殷茹眼中,这种带着病态的美感是不曾出现在她的记忆里的。她痴痴地望向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有些出神。
  “太妃,朕救是因为你姐姐,朕吃你做的豆黄儿,也是因为你姐姐,朕护你,伴你,还是因为你姐姐。”
  殷茹抿住唇,说不上身上哪里痛,可就是站不住,也坐不下来。骨头里扎入一万根针。
  “可是,她……”
  殷茹吸了一口气,“可是,她究竟有什么好的,是……是,她是名满汴京的才女,她是点得一手好茶,可是,对你的前途而言,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逆臣之后,永远都是你身边的掣肘之人!”
  “住口!”
  殷茹没有止声,反而跟了一步上前:“官家,你听我说完,我和他不一样,她能为你付出的,我都可以付出,他不能为你付出的,我也能付出……”
  “太妃,想清楚的身份!”
  殷茹没有停下口中的话,她语气有些急促。
  “官家,我与徐牧的关系,您与刘知都应该已经查明白了,白马寺那件事,是徐牧指示我做的,他希望我能怀上你的孩子,然后借□□先帝之妃的罪名,来议废帝,然后等我诞下孩子,他顺理成章地辅政大臣的位置。但是,您不要我,我当时真觉得很可笑,您是天子啊,美人在怀,放纵一场又有何罪,您愣是掐伤虎口也不要我……”
  大袖滚滑于肩头,里头单薄的中衣包裹着圆润的香肩,露出轮廓来。
  魏钊抬手将她臂上的的衣服猛向中间一拢,殷茹一个没站稳,整个身子扑在魏钊的案前,手掌按进端砚之中,朱砂映染,如血如火。
  “给朕跪下。”
  殷茹撑起身子,笑了笑。
  “好,好……官家,您让我跪,我一定会跪,我做梦都想做你的罪人,这一辈子都能陪在您身边,一点一点好好的赎罪。”
  魏钊双手撑案,倾身看她,“太妃,如果不是绣儿不肯松口,朕可以把你送还给徐牧,再给你们也安一个□□宫闱的罪名!让你好好的,把罪赎了!”
  殷茹抬起头来,“官家,您知道姐姐为什么不松口吗?”
  说着,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因为,我告诉她,我怀了您的子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