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作放下手中的网兜子,抬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上表情有些凄惶。
他四下看了看,却丝毫不在意周围做事的宫人围拢过来,“我跟你们说啊,这梓宫里可是不太平的,每每入夜,我都能听到女人和孩童的哭声,那哭声交替在一起,和那猫叫一样,别提多凄惨,多瘆人了。”
一个宫人牙齿缝隙里吸入一口凉气。
“孩子,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你守着的那个地方,停放的不都是太妃的棺椁吗?这些可都是一辈子没有子嗣的女人啊……”
柳作道:“谁知道呢,我就是觉得诡异,才不乐意再守在那个地方的。”
宫人们总能将这种说不清道理的事发散得极为鲜活生动。
将才那个挨训的小内官,此时心里头也不烦闷了,着实被这种诡秘的事激起了兴致和好奇心。
“怕是以前哪个太妃死的时候,腹中有遗腹子什么的吧,我以前听我师傅说过,先帝驾崩以后,有些后宫娘娘未了争夺自己的地位,是会逼着怀有子嗣的嫔妃也一道殉葬的……”
谁知话未说完,就挨了黄司官一个嘴巴子。
“不要命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与你们听。”
那小内官知道自己说漏嘴,连忙低头不再说话。
黄司官还是有一丝清醒的,打手势让众人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个对柳作道:“你在这儿说过就算了,可别脑子抽了筋儿,在贵人们面前也守不嘴。这种话放在宫里,可大可小,有的时候可以让翻身,有的时候也能要了你的命。”
那柳作忙陪笑道:“是是,我明白。”
黄司官拉住他,又将他带得远一些,低头又问了一句,“没人的地方,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叫你来说这话的。若是有人吩咐你的,我今儿就当没听见,也凭刚才那些人传去。若不是,等事情闲下来,我是要回禀刘知都,赏你板子的。”
柳作将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中拉出来,凑近他道:“奴婢哪有那个脑子编排这些话,您是奴婢的同乡长辈,奴婢就跟您说一句吧,许是这后宫要变天了……”
黄司官一怔,正想再问什么,前头来人说,魏钊的銮驾过来了。
黄司官只得匆匆过去迎驾,临着要走,又回过头来对柳作说:“你可得给我记着,我今儿什么都没问过你。”
“是是,黄大爷爷,您向来是大陈宫里最慎重守礼的人。”
黄司官点了点头,这才往前面去了。
此时魏钊的銮驾将至艮园正门,程灵带着郑婉人立在正门前,后面是胡相和程太师,再后面案官阶大小依次立着白庆年,许成宗等人,众人皆行大礼,魏钊在撵上传了免,下撵后,程灵迎了上来,径直道:“母后身子不好,在绿亭等着官家。”
这便是程灵的好处,知道魏钊此时最尴尬的事,也化解得恰到好处,这一句话,当着百官的面儿,既解释了太后不在的原因,又给了魏钊一个台阶和去处。
魏钊应了一声,转而对众臣道:“朕先与母后请过安,再与众位开怀。”
众臣皆称帝仁孝,每一个人口都张得十分顺畅,除了程灵之外,到没有一个人觉得别扭。
魏钊往绿亭去了,程灵便先与程太师等人入席。
席是开在敬芳庭中的。
敬芳亭是艮园中最大的一个庭园,园中错落着三四个水池,池中皆置秀石假山,且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了,石身上爬满青苔,青苔上还挂着老藤,藤身已经结出了实子儿。
园子的东面,临着镜湖,沿湖种了一排垂杨柳,此时正是杨柳吐絮,杨花如雾的季节,湖种漂着如浮雪一般的柳絮,与暮春温暖的日光映衬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第69章 欲裂锦
魏钊和周太后都还没有来, 敬芳庭中的人在场面上到随性自由很多。
因为都是长年在京中为官,同辈的有的是同门, 拜入同一老师的门下,有的是同年考取的功名,凑在这么一个少谈政事的风雅场合,也都把多年累在身上的俗世尘埃抖了抖。
程太师与胡相身旁都聚着昔日门下子弟, 程灵也在应付几位王妃和诰命, 郑婉人虽然算是魏钊的新宠,奈何程灵在座, 也就没人敢越过程灵来恭维她, 郑婉人有些无趣, 便离座走到镜湖旁,抓了鱼饵看鱼。
“娘娘仔细些,岸上滑。”
郑婉人侧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唇畔起了一笑,“来了?”
柳作点点头:“来了,都听娘娘的吩咐。”
郑婉人命身旁的人退得远些,轻声与柳作说话。
程灵偏头看向镜湖,见郑婉人孤影一只, 面前只对着一个小内官, 到也也没多说什么。
吴嫣与八王的老王妃坐在一处说话, 她与老王妃也算是远亲, 久不见了, 自然有话要说, 只是她身子将将好些,精神仍有些不济,偶尔咳嗽一两声,程灵在旁听着,便命载荷过去传话,叫她不必将就着出来,若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老王妃抬头对载荷道:“你们圣人娘娘,可真是个慈心的人,嫣儿这孩子啊,心眼实,为人呢又没个心眼儿,到这个年岁了,还只管被些宫人们拉扯着,多亏了圣人娘娘关顾。”
载荷行了个礼:“王妃的话,奴婢会回给娘娘听的。”
话音刚落,程灵已经从后面走了过来,她今日着的是一身红罗金丝的大袖,露着一半修长的脖颈。她在八王妃面前稍稍弯腰行了一个礼,八王妃与吴嫣忙起身来行礼。
程灵抬手扶了老王妃一把,“在老娘娘您面前,本宫何敢称善,当年先帝在位时,愿将自己的子嗣寄养于八王府,看中的,可就是老娘娘的‘善’啊。”
她说的时候好似漫不经心,扶着载荷的手,慢慢在吴嫣身旁坐下来。双手交叠着放于膝上,端庄优雅,滴水不漏。
她抬头看向八王妃。
八王妃却不敢坐,魏敬的事情过去已经很久了,这么多年以来,她和八王爷在一处时从来不提这件事情,但是,女人的心毕竟比男人要软一些,加上正如程灵所言,她本身就是一个信佛念佛的善心人,为了救那个孩子的命,谎称孩子得了天花疫病,在外头找了个病童,痘疮毁了脸,心惊胆战地送进宫后,她至今都不敢去问八王爷这个孩子的去处。
若他还活着,如今也该二十有五了。
八王妃顺着程灵的话往下想,竟然心疼难忍。
“老娘娘,您坐啊。”
程灵原本就试图从老王妃的反应里看出些什么,谁想老王妃的眼眶里竟渐渐的泛出了泪光,这让一旁的吴嫣范了疑惑。
她看向程灵,程灵却垂了头。
这让吴嫣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轻声唤道:“老娘娘,您……”
八王妃忙擦了擦眼睛。
“哦……无事,有柳絮儿沾眼睛了。”
说着,她也从新坐下来。
日影渐短,将近正午,正是所有香花盛放的时辰,膳房开始置席。
程灵看着八王妃的模样,心知试探下去反倒不好,索性借着这个当头,起身往席上去查看去了。八王妃心里有事,也就不看再与吴嫣多说,反倒出言劝吴嫣也跟着程灵过去。
吴嫣没什么主意,长辈这么一说,只好跟在程灵后头过去。却被郑婉人挡在前头。
吴嫣与郑婉人没有好话可说,但也没脾气去与她僵持,见她不让,自个也就不走了,转身就要回去。
“诶,前几日冤枉我推你入水,这就要走吗?”
吴嫣回过头来,“妾那日并没有说什么,是乳娘心疼妾,才说得过了些,妾已经责过她了。”
郑婉人跟几步过去,“你会责她?这到稀奇,我以为你向来是听她的调停,被她呼来喝去,为她东奔西跑来着。”
“我……”
吴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此时奶娘在八王妃处陪着伺候,并不在她身边。
她本就没什么主意,更不知道如何与人过嘴上的招式,被郑婉人一番揶揄,还口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将那些万年不错的大道理搬出来。
“郑妃,今日圣人娘娘在,京中重臣也在,您与妾,还是要顾官家和圣人的体面。”
郑婉人笑开,抬手扶了扶鬓上的凤钗。
“官家的体面自然是要顾的,不过,旁人的体面,这么久了,咱们给的还不够吗?”
吴嫣顺着她的手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她今日簪了一只纯金造的凤钗,凤眼为玛瑙所嵌。大陈宫的规矩,身在妃位的嫔妃不逢大典是不能簪凤钗的,簪也只能簪鎏金的。今日虽也算是个大日子,但毕竟只是君臣同乐的娱宴,并不是什么大典,再加上,这只凤钗为纯金所造,本就是逾越,吴嫣张口想说什么,后面的击节声已经一声一声地传过来了。
郑婉人刻意扶住她的手。眉眼间的笑意义不明。
“走吧,你如今身子不济,本宫扶你过去。”
魏钊是扶着周太后一道入庭中的,众人皆止声叩首行跪拜的大礼。程灵上前替过魏钊的手,魏钊便行到程太师面前,亲手搀扶他起来,顺着免去了众人的礼。
白庆年站在胡相的后面,胡相侧头问他道:“今儿奇了,殷家的那个姑娘不在官家身旁。”
白庆年心知肚明,又不能直说,便打马虎眼儿道:“怕是差了什么别的差事吧,今儿宫人们事忙。”
胡相笑了笑,“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糊涂得不知,听说,那丫头出了什么事,禁军正在城里寻她呢,这几日城门上也设了关卡,你会不知道。”
白庆年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只得陪笑道:“我们这些人,哪里有相爷的眼睛犀利啊,知道一些,就怕官家不乐意,不敢多问呐。与其关心那丫头,您到不如关心一下徐大人。”
胡相道:“他不一相是这种派头嘛,定是要官家坐着等他。问起道理来,官家还得替他说一句,母族中的长辈,该敬。”
说着,胡相鼻中笑了一声。
那厢传入席。
二人方止声,各自入席。
园中虽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又遇晴好天气,天朗风清,人人袖中皆盈满花香。但因徐牧未至,周太后又在席中沉默不语,魏钊迟迟不祝第一杯酒,众人也不敢贸然开口,将才还热闹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闷。
程灵见气氛尴尬,便侧头故意扬声道:“派人去请徐大人了吗?”
杨嗣宜应道:“去了。”
众人看向魏钊,他一只手按在桌案上,渐渐半握成拳,但面上却没有什么情绪。
“再去请。”
这话也说得淡,杨嗣宜应是,转身正要亲自出席去请,却有将才派出去的宫人来回话。
“杨供奉,徐大人来了,但徐大人说腰疾才好,仍不敢长走,请官家准他的步辇入园……”
这话当着百官的面儿说出来,杨嗣宜当真想给那小内官一个嘴巴子,那小内官看着杨嗣宜几乎要杀人的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这几乎是当众在挑衅魏钊。
郑御史道:“艮园虽不是大陈宫,但也断然没有为臣的乘辇而入的道理。官家,此事定不能容。”
魏钊还没有开口,却听周太后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哀家老了,这段时日以来越发有了怜老爱老之心…”
说着,他看向魏钊,“我们这些老东西的身子,都在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折腾痛了,还能守着宫里,守着疆土,实在勉强…他是你的亲舅舅,这里也不是大陈宫,官家,该尽的孝顺,还是要尽。”
太后这样说,原本想说话的程太师和白庆年等人也只好闭口了。
魏钊的手指稍稍松开,笑了笑。
他从圈椅上坐直身子,“母后说得是,徐牧是朕的亲舅舅,今日又是娱宴,不必讲究,杨嗣宜,你亲自去,请徐大人过来。”
杨嗣宜应是去了。
宴上的人却在面面相觑,宴上的大多是文官,这些人平时就是靠着自己表面上那一身规矩和体面或活着的。虽然不见得每一个人都是内心清明,手上干净,但表面上撑着的这一张忠孝节义皆齐全的皮,是他们存活世,立足于官场的倚仗。
徐牧的言行,实在是愉悦了。
他们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替魏钊不平,还是说,徐牧的行为撩动了他们内心压抑的一些欲望。
总之,大多的人是不快的。
纷纷往庭门前的落花道上望去。
不多时,徐牧乘步辇过来了。
身旁该跟着一个身着袈裟,手持鎏金禅杖的人。
在座很多文官私底下都是僧众有结交的,大陈尚佛教,佛学几乎是文人们的精神世界,所以,大多数人都认识徐牧身边这个和尚。
白庆年忍不住多了一句:“济昆怎么跟着徐牧一道过来了。”
第70章 异骨肉
魏钊站起身, 众人也连忙跟着一道起身,徐牧看着立在前面的杨嗣宜,杨嗣宜看向魏钊, 见魏钊微一颔首点头, 这才极不情愿地上去扶徐牧下撵。
魏钊抱臂, 扬声道:“舅舅,路上可好行。”
徐牧并没有松掉杨嗣宜的手,一路扶着他的手腕走到魏钊面前,这才松开拱了拱手, “官家有心, 留舅舅在城中享这等乐事, 哪怕路上不好行, 也不能在乎啊。”
说着, 他的目光越过魏钊, 看向坐中的周太后。
“老娘娘,身子可见好了?”
周太后摆了摆手,“年轻一辈的都大了,你与哀家,执念个什么身子,各自保重, 其余由命罢了。”
话有些伤感,在场有些知事的人, 忙追着“洪福齐天, 寿比南山”这些话上去劝了。
徐牧却笑了笑, 他径直走到周太后的身旁,在其旁侧的位置上坐下来,“老娘娘,您不能说这样的话,钊儿听了,会不好受的。”
魏钊还没落座,徐牧却先落坐,然而诡异的是,他对魏钊唤了一个称谓,一声“钊儿”唤得亲切,又是坐在太后的身旁,这不和规矩的一切,到也变得自然起来,谁也不好多说什么。魏钊转过身,并没有在意徐牧的言行,反而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母后,您这样说,就是朕的不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