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绣眼前的黑布被摘下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然而她并不能分清楚时程。
那日有雨,淅淅沥沥地敲着窗,青色的帘幕半悬在眼前,帘幕外头是一方天井,古朴的石缸子中养着水莲,将近四月,还没有结花苞,莲叶却清脆如碧玉盘儿。
有人过来帮她松绑,她试着动了动手腕,却突然发现,一直带在自己手上的那只老玉镯子不见了。她站起身来找,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绣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殷绣回头看去,帘幕后面立着一个人,头上带着斗笠,斗笠上的那双眼中满是慈悲的假象。
殷绣几步迎了上去,直走到济昆的面前,“我不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宁可死,也绝不会成为你们的筹码。”
济昆扶住她的肩膀,硬将她按到一张禅椅上坐下。
“绣姑娘,您是我们大人的客人,大人是不会让你死的。”
殷绣被他摁地动弹不得,“你们大人当真以为,官家会为了我与他妥协吗?”
济昆摇了摇头,“官家……到真不好说,不过刘知都,因该会吧。”
说完,他松开手,从怀中取出那只汉白玉的老玉镯子。
“这只镯子是你母亲的遗物吧,当年刘宪从刑部取回这只镯子,连同你父亲的书稿一起还给你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殷绣肩头一颤,“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济昆将那只镯子收回袖中,“绣姑娘,对于刘宪这个人,我们大人也是没有办法了,我们想请你劝他一劝。不过,没有你这只镯子,我们可能还真实请不动这刘知都,所以绣姑娘别介意,镯子我们暂借,等刘知都过来,自然会还给姑娘您。”
“别想了,不可能。”
济昆笑笑,“绣姑娘,你别急啊。听我说完,你再回答我。”
说着,他直起身子,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在殷绣对面坐下。
“姑娘如今,应该已经知道刘知都的身世了吧。不知姑娘心中是何想法。”
殷绣没有回话,济昆随手执起茶案上的茶壶,斟满一杯烫茶递上,殷绣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我知道,姑娘有口难言,不说姑娘受刘宪诸多恩惠帮扶,就连我也着实同情他的际遇。天家子嗣,若不是大人当年救他,差点和那些倒霉的书生一起,命丧在丽正门外。后来阴差阳错入宫,与自己的生父……”
殷绣眉头攒在一起,济昆也没有说下去。
他自斟了一盏茶,少少饮了一口。方重新开口道:“我们大人,当年也是不知其中曲折,才有了这一孽,如今大人为自己,也是为刘宪,总想帮着他揭穿当年徐淑妃的阴谋,让刘知都认主归宗。”
殷绣捏了捏手中的茶盏。“你们就想让我劝他配合你们吗?”
“是。”
殷绣冷然笑出了声,“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绣儿虽是女流之辈,却也不是不明白你们的阴谋,若他肯,站出来和周太后一起揭发当年徐淑妃之事,你们要怎么对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魏钊。”
济昆淡道:“其母无德,其子是否能端坐于龙座之上,自然有满朝文武来论。”
殷绣坐直了身子,“我若不劝他呢?”
济昆吹开茶烟,“绣姑娘,我知这无疑是逼你,不过,你是个聪明人,会有自己的决断。你若不劝他,大人就只有把他舍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舍了。”
“殷茹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有数吗?”
殷绣心中猛然一颤,“你们要做什么?”
济昆站起身,“不做什么,成全刘宪对你的真心真意罢了,他既然杀了你的妹妹,就让他把命偿给你,你不是在明性殿听到了我与郑妃的谈话吗?大人的意思是,还大陈宫一个真相,也还你一个公道。”
殷绣觉得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想说什么,却一时出不了声。
济昆低头看向他,“不过,他这个人做事是真的干净,我们找不到什么漏洞,只有逼他自己认罪了。”
说着,他指了指殷绣。
“从一开始,到如今,能够逼他的东西,只有你。绣姑娘,你想一想,你是要亲手看着他被斩首,还是开口劝他一回。”
殷绣呛了一声,“你们……”
济昆没有让她说下去,他的声音淡而无味,却有一丝胜利者的轻佻。
“绣姑娘,大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死,大人也知道你不怕死,不过,到了这里,你就算绝食咬舌,也死不了。你最好还是想一想,做一个选择。”
说着,他转身对房中侍立的下人道:“你们听着,绣姑娘每日的膳食都要精细,她吃便罢,不吃就灌,若人有半分闪失,大人不会放过你们。”
下人们应声答是。
济昆回过身,“绣姑娘,大人和我,也很想看一看,绣姑娘心中,究竟是恩义重要,还是情爱重要。离刘知都回京,还有三四日的时间,姑娘不用着急,可以安心在这里想着,慢慢地想一想。我就不打扰绣姑娘了,姑娘想好了,随时遣人来告诉我。”
所完,他双手合十,向殷绣低头行了一个佛礼。转身跨门出去了。
门被合上,雨声却无法被锁闭在外,济昆的身影穿过那方古朴雅致的天井,慢慢消失在转角处。
殷绣将整个身子蜷缩进禅椅之中。
她回想着济昆临走时的那句话:“究竟是恩义重要,还是情爱重要。”
这不见得是一个选择,此时却被抛在她面前,逼着她必须要去做这个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论是魏钊,还是刘宪,这两个人也各有各得挣扎,但他们却无疑比殷绣要决绝。
但这样说,也不太公平。
男人的眼中,有江山,有天下,说得大一点,还有苍生和正义。
但女人真的不一样,这么多年,殷绣也尽力地将眼界放得远些,也试图去理解魏钊,可是,当一切收敛到眼前,她面对的一方天地,还是那个藏污纳垢,永远干净不了的大陈宫,以及宫里这些,看似指点江山,却同样被捆缚着的人而已。
想着,她将头埋入臂中,心如撕扯刀绞。
此时程灵在艮园也听说了殷绣被劫持的事。
杨嗣宜后来回了一趟艮园,查问那夜明性殿的事情,明性殿外的人都说,那夜只有程灵和郑婉人在里面,郑婉人杨嗣宜是不肯去问的,便到程灵处去询问。
程灵刚陪着李太医与周太后瞧完病,正在偏殿里写药单子。手上一面翻着钓鱼宴那日的食单子,次日就是钓鱼宴了,她手头的事情很多,再加上今日魏钊的夫人梁氏又进园子来了,周太后仍氏传的那班宫外的戏子伺候,在安排上对程灵也是诸多要求,程灵正焦头烂额,见杨嗣宜过来寻他,忙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本宫,本宫这边的事了,再传你。”
杨嗣宜应是,硬是站在外头等了程灵一个时程,程灵才出来。
“说吧,殷绣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嗣宜怯道:“娘娘您可别问了,这都是我的大过错,如今官加派禁君在汴京城中暗查着呢呢,具体如何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现在还没有消息。”
程灵往前走了几步,“为什么要在城暗查,官家是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说到这里,程灵自己也反应过来,觉得多此一问,便闭了口。
“你来寻我,是想问什么。”
“哦,是这样的,奴婢与魏夫人那日看见一个人进了明性殿,魏夫人好像觉得那个人可疑,就跟过去看了,奴婢没有跟过去,不知道夫人过去发生了什么,不过夫人回来的时候,面色很不好看。听人说,那日只有您和郑妃娘娘在那里,所以想问问看,您知道些什么。”
程灵回忆了一下当夜的事。
自己忙完手头上的事去明性殿寻郑婉人的时候已经快起更了,她原本也累了,也就没有太为难郑婉人,只丢了几句重话与她,便让她起来,回去歇了。不过郑婉人的神情到有些奇怪,具体是怎么个奇怪,她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我过去的时候,只有郑婉人在,并没有看到另外的人,当日我罚她在明性殿跪佛思过,是白天的事情,你和殷绣离开是在夜里,也就是说,夜里有人去找过郑婉人……这就怪了……”想着,她转身道:“载荷,你去查问一下当日跟着郑婉人的宫人,看能问出什么。
载荷面露为难“这恐怕不好问,娘娘的规矩,思过时周围是不能有人伺候的,那些人都在外面候着,杨供奉已经查问过了,他们都说没有看见有人进去,其他的恐怕就问不出来了。”
杨嗣宜叹了一口气,“算了,圣人娘娘,您手头上的事繁,奴婢就不多扰您了。说起来,也是奴婢无用。”
第68章 婴子灵
程灵到不甚在意这件事, 她此时更忧心的是那个在路上的人。
“你们刘知都什么时候回汴京啊。”
杨嗣宜道:“约莫就这一两天了吧。”
“那他知殷绣在宫外被劫持的事吗?”
杨嗣宜挠了挠头, “这会儿怕还不知道, 不过,官家遣了人去通知他, 还让刘知都不可轻举妄动什么的……”
程灵稍稍松了一口气儿, 她理了理袖口的褶皱, 轻应一句“嗯, 那便是了。”
“奴婢临来时,官家也命奴婢带了话, 问圣人娘娘的好, 这几日园中筹备, 辛苦娘娘了。”
程灵理袖的手一窒,怎么说呢,她与魏钊这种关系,从表面上来看,极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八个字,不过,比起她内心的荒唐和表面上的应付,魏钊在明面儿上,着实比她做得还要好些。
想到这里, 她也垂下手。
“嗯, 你去吧, 也替我向官家问安。魏夫人有任何消息, 都遣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杨嗣宜拱手,“是,奴婢明白。”
杨嗣宜将走,早就等在一旁回话得载荷就走了过来。
“娘娘,内东门司的人在备网漏子,备给官家的那只金线捻红线的网子让郑妃那处拿去瞧了,这会儿内东门司在点查,脸面上又不好去郑妃那儿张口,让娘娘出句话呢。”
程灵觉得事情繁杂,又因殷绣出事,心里正不平宁,也懒得多说什么,一面往殿中走,一面道:“郑妃呢,直接传她过来,前几日到乐意在我面前指点,这会儿躲什么懒。”
载荷见她心绪不算好,忙跟上去小声道:“她也不是躲懒,是叫太后娘娘请去听戏去了,如今载绿亭那边,要奴婢去传吗?”
“太后请郑妃听戏?她前两日不是回宫了么。”
程灵停住脚步,抬头往绿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听什么戏。”
“还是外面那个戏班子进来唱的戏,今儿唱的好像是《劈山》,就是三郎劈山救母的故事。”
程灵没有说话,回身仔细听了听,远处是有飘渺的声音传来,但辨不出词句。
载荷见她面有疑虑,轻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程灵摇了摇头,“有些怪啊,周太后连本宫都不愿意见,怎么会突然传她去听戏。梁氏也在吗?”
“在。兴许是无趣吧,她去请安,就留了她凑趣儿。”
程灵摇头,“不大对……”
她转身,正想带着载荷过去瞧瞧,内东门司的黄司官带了人过来回话,程灵无法抽身,只得作罢。
次日辰时,艮园中人来人往,甚是忙乱。
钓鱼赏花宴在大陈的士大夫眼中是个集风流与风雅于一体的极乐之事,受邀之人,一可证明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二可彰显自己的文名。从前不论是先帝,还是后来的废帝,都对这一乐事极其重视,每一年,都会从南北方寻觅不同的奇花异草,以增艮园之色。
以前这些事,大多是刘宪过的手。
这种事在银钱上是没有限的,也没有凭证,包括杨嗣宜在内的底下人,跟着刘知都是发过好几次横财的。今年到了程灵手上,却不见得是个有油水的差事。程灵重规矩方圆,一板一眼地过手上的帐和手底下的东西,底下办差的人头一回在她眼皮底下做事,又不敢欺她,好多不周到的地方都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买单,有些人心里头也是有些怨气的。
这会儿,黄司官正气儿不打一处来的在骂看管镜湖中鲤鱼的小内官,前日食喂得饱胀,今儿湖中的锦鲤都懒得很,还有一两只翻了肚皮儿,看着极不吉利。
“你们这些糊涂蛋子,临到了头了给我添堵,这钓鱼可是今儿的重头戏,若叫官家和贵人们尽不了兴,别说你的脑袋了,我的脑袋都要给摘了。”
那小内官正拿着网子在捞湖中的死鱼,被上司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手上的活也不稳当,网子一个翻扣,刚捞起来的死于就又掉了出去。
黄司官恼道:“嘿……我说你……”
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就要打。
“欸,黄大爷爷,您留个情。”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秀气的声音,黄司官放下手,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小内官站在湖边,正向他行礼。
“哦,柳作啊。”
勉强算是个故人,黄司官的语气稍稍松和下来。
“你不是在梓宫伺候太妃娘娘灵位棺椁吗?今儿怎么道艮园里来了。”
柳作走到黄司官身边,伸手替过那个挨训的小内官,“这不是园里人手不够嘛,郑娘娘暂时将我遣了过来,听您的吩咐呢。”
黄司官笑了笑,“怎么,叫你们这些伺候死人的人都躲不了清闲了。”
柳作忙道:“哟,您可别这样说,我这可是千恩万谢呢,好容易郑娘娘发了善心将我从那鬼地方捞出来,黄大爷爷,您也发个慈心,等这艮园的事了了,在被处给奴婢寻差事吧。”
黄司官听他这么说,到来了些兴致。
“怎么说,按说梓宫的活路虽然是在鬼的眼皮子底下讨饭,但也是清闲肥美的差事啊,祭祀的贡品哪里是能又数的,还不都进了你们的腰包,怎么,你还觉得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