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载荷带着郑婉人等人过来,程灵也不打算先开口,只命人把撵上的暖帐子悬起,靠在背倚上,等着她们开口。
载荷又将吴嫣的情况说了一回。
程灵道:“传太医了吗?没有穿,就去传李太医,今日给太后娘娘瞧病,他跟着过来了。”
载荷应了一句是,程灵转而看向郑婉人。
“你说了什么话,以至于吴婕妤要和你拉扯。”
郑婉人这个人,脑子里向来少根筋儿,口舌上又没个把持,和自己那个身为御史台令的父亲一样,以为直言不讳都是无过的。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听程灵这么一问。自个到大方起来。
“妾到也想请圣人娘娘评个理了,我根本就没有推她,她自个掉下湖去的,这种矫情的人要诬陷我……”
她话没说完,就听载荷咳嗽了一声。
“郑娘娘,您回圣人娘娘的话就好,其余的事情,娘娘有公道。”
“哦,是。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我就是觉得太后娘娘身上那枚青玉佩有些古怪罢了,我以前在家中听父亲讲过,皇家的龙纹很有讲究的,像这种龙身隐在云雾中的纹路,通常只有皇子们才会使用,登基以后,都是不会用的。”
她说得自如,到是没注意到程灵已经皱了眉。
“我记得,周太后是在先帝登基后入宫的,这青玉佩……”
“住口!”
程灵声音不算大,语气却是十分凌厉的,郑婉人吓了一跳,声音低了下来,“娘娘……”
程灵直起身子,她心里也是有惊骇的。刘宪与魏钊的关系,如今虽然看似还算隐蔽,然而,先不说徐牧在背后操控,就连郑婉人这样的蠢人都要触碰到这件事的边沿了。
程灵看向郑婉人那双无措又无辜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儿。
这事不能处地过严,却也不能不给郑婉人的嘴上一个把门儿,她权衡再三,对郑婉人道,“你去太湖奇石后的明性殿跪着,等我看过吴婕妤再过来问你。”
郑婉人和程灵处了这么些日子,也多少知道她的脾性,平时虽不算多好相与,但总归是个公平公正的人,但她也又她的底线和原则,因此不见得多圆滑。她不是第一次碰上去了,从过去的经验上来看,此时还是应该闭嘴。
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气鼓鼓地去了。
程灵这才平下心来问载荷与吴嫣的奶娘,“究竟怎么回事。”
奶娘道:“与郑娘娘说的差不多,婕妤也听出这一袭话不好,恐有污染先帝与太后娘娘的名声,这才去捂了她的嘴,谁晓得,郑娘娘容不下,推了我们婕妤一把。”
“载荷,人还好吗?”
载荷应道:“当时周围人多,也即是救上来了。婕妤呛了几口水,人到是清醒的,就是如今还没入夏,那湖中的水凉,又受惊又受凉……恐怕还是要等李太医看了才好说。”
奶娘道:“圣人娘娘,您看这事要不要和官家说一声……”
程灵听这话,心里有些不快,这就是宫里最小最无聊的心思,要把一个人的每一次过失,都放大到最极致,要把自己受的每一个委屈,都哭喊得让君王听见。
程灵原本并不想去这个传声筒,但忽然之间,她又猛然觉得,让魏钊在这个无聊的局里打转,也是有些的意思的。
这个几乎恶趣味一般的想法,让她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
“载荷,让人回宫去跟官家说。看是把吴婕妤挪动回宫修养,还是暂时安置在这里。”
“是。”
……
晚间,宫里来了人。
程灵正守在吴婕妤地房中。吴嫣受了惊吓,又受了冷,夜里烧得很厉害,李太医用了药也不见她发汗。烧得迷迷糊糊的,口中还不断地说胡话。载荷来禀说,福宁宫遣了人来看望,程灵还有些生气,侧身道:“看望个什么,直说是接人回去,还是留在这儿安养着,要接人回去就派轿撵,要留着安养就遣太医过来伺候。要对郑氏有什么处置,就直接说,遣个奴婢过来做什么。”
她一袭话说得自在舒坦,载荷的脸色却有些复杂。
程灵觉察到的时候,殷绣已经在她面前跪下行礼了,口中认认真真地说道:“奴婢给圣人娘娘请安。”
程灵有些尴尬,忙让载荷扶她,“我不是那个意思,哎,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忙乱,我也是心急。”
殷绣笑了笑,“奴婢知道。”
“官家怎么说。”
殷绣道:“也没说什么,就说今儿晚了,也不好挪动的,让人来问问李太医,是个什么情况,要是挪动得,明日就挪回宫里去养着,这几日艮园事太多了,怕留在这里还要娘娘您分神照料。”
程灵点点头,想起什么又道:“可怎么是你过来?”
殷绣没有马上回答她,低头往后退了几步,程灵便让载荷去里面照看着,跟着她一道退到帐后。
“我自己出声,说要过来的。”
程灵凝眉,“我这几日,隐约觉得,你像是在躲着魏钊,怎么了,殷茹的事,你不了解清楚了吗?”
殷绣摇了摇头,“不是,我这几日,总有些不安,好像感觉这次艮园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程灵道:“你是不是想起上次白马寺的事情了。”
殷绣犹豫了一下,“不完全是,具体怎么的,我也说不上来。这几日我看着刘知都来见官家,两个人平和相对,淡然对谈的模样,心里就慌得很,总有一种,此景不长的感觉。”
程灵走到门前,“不说你了,我又何尝不是。”
殷绣问道:“娘娘这几日,可曾见到周太后了?”
程灵叹了一口气儿,“自从我入园,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周太后一直推病不见人,今儿李太医进去,也就瞧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被撵出来了。”
殷绣朝周太后的住处看了一眼,“我前两日,私下让珠灵过来查问过伺候太后娘娘的宫女,听说徐牧的夫人梁氏,近日进园频繁。而且每次都会陪着太后娘娘听外头戏班子的戏,一听就是好几个时辰。”
“外头的戏,为什么要听外头的戏。”
“这我就不好查了,我原本想托刘知都去查,但又觉得,事涉他的生母,他总是为难。但如果让官家知道这个事情,有怕官家会疑心刘宪,到时候,更一发不可收拾。”
程灵听到她说这话,心中到是有些感怀。
“想不到,你竟然愿意为了刘宪,连魏钊都瞒了。”
殷绣没有回答。
真正为了谁,她此时也说不上来。
程灵也没追问她。
外面亮起一排灯,珠灵再帐外道:“杨供奉来了。”
程灵笑了,“怕是来寻你的。让他进来吧。”
说完又道:“说起来,你不如让杨嗣宜去查这件事,他惯和稀泥,人倒是个可靠的好人。”
话音刚落,杨嗣宜已经进来了,他给程灵行了个礼。
“听着娘娘夸奴婢呢,娘娘让奴婢查什么。”
殷绣道:“去查一查最近时常跟着梁氏进园的那个戏班子,是什么来头。”
杨嗣宜道:“哦那个戏班子啊,奴婢一早就查过了,那个戏班子就是之前成南瓦释说书人的,那个说书人,魏夫人也是认识的。”
“我认识?是谁。”
“济昆,济大师傅。”
程灵疑道:“谁?”
杨嗣宜道:“徐牧手底下的一个人,寒山寺的高僧,呸,就是伺候徐牧,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过了,甚至有些伤到刘宪,心里头后悔,马上闭了口。
殷绣却心里发寒。
“恐怕要出事。我得回去跟官家说。对了,杨供奉,你来做什么。”
杨嗣宜有些好笑,“奴婢能做什么,还不是官家逼着奴婢来寻你您。”
“好,现在就走。”
程灵唤住她,“什么意思,你总得把话说明白啊,什么就会出事。”
殷绣心里惶惶,“我现在也说不好,但是,官家与刘知都最近的动作刘宪不可能不知道,艮园恐怕是官家与刘宪的局,也是徐牧的局。”
“什么意思,冲着谁的?刘宪还是魏钊。”
“不好说…恐怕二者都有。”
第65章 海佛灯
明性殿此时半掩着门, 郑婉人跪了快两个时辰了,膝盖早就麻木了。程灵没有留话说跪多久, 这会儿人也没有过来,郑婉人心里憋不住火儿气, 撑着就要起来, 突然肩膀处被一个人轻轻摁了一把, “郑娘娘还是再忍忍,毕竟都跪了这么些时候, 您的诚心,佛陀就要听见了。”
郑婉人觉得这个声音有些陌生, 抬头一看,眼前的人慈眉善目,手上正捏着一个火折子在点佛案上的油灯。他没有穿袈裟,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 光滑圆润的在明性殿耀眼的佛灯光焰下闪着光亮。
郑婉人有些发怔,入宫后她到是很少再见到除了魏钊以外其他的男人。她和她放荡不羁爱风流的老爹还是有区别的, 在为人妻妾的认知上还是传统和谨慎的。于是,对于这种鼻息相接的距离,她的姿态还是有些防备的。
“这里是艮园的佛殿, 你是谁?来……”
“别叫,叫来了人,贫僧不尴尬, 尴尬的是娘娘的名声。”
郑婉人被她这样一说, 果真是抑住了后头的声音, “你……你威胁本宫。”
那人回过头来。常年在佛家修炼的人,眉目之间那种淡淡的笑意,总会看得心中不干净的人发憷。然而郑婉人在这悲悯的笑容中反而隐约感觉出一丝诱惑,这种诱惑不是情爱的诱惑,而是勾动心魄,好像从心里扯出一条贪婪某种味觉的舌头。
她不觉肩头一瑟。
“你究竟是谁?”
“贫僧济昆。”
说完,他手中捏着一炷香,在郑婉人身边的蒲团上慢慢地跪下来,郑婉人侧面看向他,“寒山寺高僧济昆大师?本宫听过你的名字。您不在寒山寺,怎会在艮园中。”
济昆虔诚地弯下腰,顶礼而拜。
“与郑娘娘有机缘,自然有处得见。”
这话其实是答非所谓,郑婉人这个人直来直去惯了,也不似程灵殷绣,还愿意稍微嚼一嚼这些佛语,她只觉得不大自在。
半掩着的门被门外的晚风一带,陡然阖闭上,殿中的灯火猛然一阵颤动,明灭之间,济昆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郑婉人觉得头皮莫名地有些发麻,她是不信佛教的人,不论是从内心还是形式上,她都不信,这在大陈朝尊佛重佛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又不是内心强到对这些神秘的东西毫无惧怕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济昆直起身,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是帮娘娘。”
那种世俗中的权力的淫靡气息,扑面而来,郑婉人终于明白过来,她最初所感觉到的那一丝诱惑是什么,与此同时,这个佛家人的形象也泡沫一般,一下子破碎开来。郑婉人心头的恐惧感消失掉了,转而觉得有些好笑。
“呵呵,本宫的兄长如今身居要职,父亲也是官家的股肱之臣,本宫在后宫中过得极好,实在不知道,你一个出家人,有什么可以帮到本宫的。”
话一挑明,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就自如了很多。
济昆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声音仍如同念唱佛号一般平宁无波。
“那郑娘娘为何会困在这明性殿中。”
郑婉人语塞,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就想站起来。
其实正如她所说,她在宫中过得也还算自在,魏钊对她虽然不见得有多好,但是有她父兄的这一层关系在,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这已经比宫中其他的女人要幸运得多。至于宫中的事情,魏钊大多也随着她,给了他协助程灵的权力,四处她也能说得上话。
可是程灵这个人吧,一直让她很无奈。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哪里怕她,究竟哪怕输了口心气儿,总之,面对程灵,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头。她自己也认真想过,也许是因为程灵这个女人实在太四平八稳,为人处世也从不漏什么错漏,还要就是她身上那种出身文人世家,高贵不俗的气质,把她这个在从小就妄图把所有金玉都抓捏在手上的人,衬到了尘埃里头去了。
这种人的确适合做一国之后,只不过,郑婉人想是这样想,心里头却不甘心。
“程灵嘛,她是皇后,我且让着她。不过程太师现在是文官之首,的确风光无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又是什么光景呢,我郑家如今在朝中地位也不小,又受官家倚重,以后,本宫也不见得会一直惧着她。”
济昆听她这样说,不觉得笑了笑。
郑婉人果然直白的和一块白布一样,这种万劫不复的话,她当着自己这么个外人清清楚楚地就说出来了,全然也不顾忌什么,济昆不禁感慨,徐牧看人的眼睛之毒。
“何必等以后呢,郑娘娘不想现在就取她而代之吗?”
而人面前的海佛灯,被济昆口中的气息一带,微微地摇动着灯焰。郑婉人背脊陡然一僵,她是不喜欢程灵,可是取而代之,她好像还当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于是,她有些不可思议地侧头看向济昆。
“你说什么……”
济昆也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撞,济昆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又简单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四个字。
“取而代之。”
郑婉人胸口一阵起伏,却忍不住不可思议地笑出声。
“济昆大师,我知道您从前先帝的座上宾,也是刘知都的之交好友,可是,这皇家的大事,可不是您一人出家人可以随意指点的。”
这到是从刚才到现在,郑婉人说的唯一一句清晰的话。
但济昆根本没有打算理会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