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妾近年手边的事也的确多,太妃的事情刚了,慈安宫也将将修缮完毕,司草木的人还没有进去,花圃也在等着培土。要抽手再去艮园,的确为难。”
魏钊听完笑了笑,“圣人从前倒是很少与朕说这些话。”
程灵把身子往圈椅中靠,她身上还套着外面那件半厚的红菱纹披风,坐下后一直有些扯绊,她这个人又从来不愿意在魏钊面前失仪失态,索性也不去拉拽,由着系绳勒扯着脖子,只稍稍仰了些头。
“臣妾无用,一年来与官家相处不睦,早该受责受罚。”
魏钊声音有些淡,“与你到无关,不过是你与朕之间的东西,太多了,又都不能一一说明白。”说着,他从书案后面走出来。
“你不勉强朕,朕也不勉强你,说到底,朕欠你要多一些。”
魏钊与程灵之间,很少有这样相互对着说话的时候,比起殷绣来说,她还要清冷高傲一些,她不肯舍下更多的心思来琢磨宫廷当中复杂的关系牵扯与权力争夺。她甚至懒得去管魏钊的朝廷究竟在进行什么。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其实近在眼前,却又是个令她没有着力点的人,这让她有相当的失落感。
“无事,官家的皇后,程灵也做得很惯。”
没有像郑婉人那样逢场作戏的情志,也没有与殷绣那般连肌连肤的情分,魏钊觉得,对着程灵,似乎永远无话可说。“这次宴后,朕会让你父亲与母亲入宫来聚一聚。”
“谢您的恩典。”
“嗯,去吧。”
说着,他向外道:“杨嗣宜。”
“奴婢在。”
“替朕送皇后回宫。”
“是。”
……
无话就散,这是魏钊与程灵之间最常见的相处方式,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失落的感觉,反而彼此都无比松快。
杨嗣宜提灯送程灵走出来,载荷知道他们二人要说话,便刻意跟得远些。
地上落着一双影子,一个半弓腰,一个欣长笔直。
“你们刘知都近来如何了。”
杨嗣宜道:“回娘娘您的话,我们知都最近好得很,就是过几日就要下南边去了。”
“南边?”
程灵停住脚步。
“怎么突然要下南边。”
杨嗣宜道:“哟,这里头的事,我这个脑子就想不明白了,好像是和西南边境上最近的战事有关系,不过啊……我私底下想着,这也是件好事,之前奴婢一直在担心,官家与咱们知都不和睦,恐怕要出大事端,如今看来,到好像缓和了不少。听说,官家替刘知都挡什么灯,然后手背受伤的时候,您是在场的,您觉着……”
程灵听杨嗣宜这样说,稍微放下心来。
的确,那夜他是在场的,最让她觉得揪心的,反而不是魏钊不惜受伤,为刘宪挡下的那根灯柱子,而是他们之间的对话。
她记得清清楚楚,魏钊态地对着刘宪吼道:“你就那么愿意做魏家的奴婢!”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当中有无比微妙的意思,可是当她试图去细想的时候,心中又会莫名地腾起一种恐惧的感觉。
她在魏钊身边这么久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魏钊失态。
虽然她不知道,魏钊对着殷绣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但是在他面前,他一直冷静自持,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君王。
但是,他不惜自身地替人受罪,继而暴怒传杖,阵仗之大,却又在只落了一杖之后陡然收手,这些行为之中,似乎透出某种心痛和不忍。
然而,着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发干。
第62章 春夜絮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独自提着灯, 身上春衣单薄, 被夜风撩动得飘逸动人,她慢慢走进巨冠凤凰花树的影子里,程灵抬头看时, 认出那是殷绣。
“魏夫人。”
殷绣站在脚步,退到道旁行礼。
“圣人娘娘从什么地方回来。”
这话刚一问完,便看见了后面提灯伺候的杨嗣宜,殷绣明白是自己多嘴这么一问。起身淡淡地笑了笑。程灵道:“你又去梓宫看殷茹了吗?”
“是。”
程灵回头对杨嗣宜与载荷道:“你们跟得远些, 本宫想和魏夫人一道走走。”
杨嗣宜和载荷应了“是”退到了十米外跟着, 殷绣提着灯照路, 二人缓缓行在偶有人过的宫道上。
夜并不算深, 四处都还亮着灯,暮春时节的夜晚, 四处是优雅的花香。广玉兰已经快要开败了, 这是殷绣记忆最深刻的花, 只需要那么一丁点的芬芳,就能把她拽回连绵多雨的过去, 拽回长春宫漫长又温柔的岁月之中。她不尽抬头, 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风里那丝孱弱的花香。
“殷茹的后事, 你还有什么想法,但凡你说出来, 我都替你做。”
程灵的声音是诚恳的, 殷绣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想好,她的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了,如果要把她埋到先帝的地宫里,我想她在下面也不会安宁,说起来,我实在不知道,她做先帝婕妤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我以前以为,就算她不愿意,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如今看起来……可能……”
她有些说不下去。抬头看了一眼乌漆的天空。
很多天没有下雨了,穹顶之上没有一片云彩,唯有弯月当空。
“如果不把她放在地宫,又能安置在哪里去呢。其实,我最初想过,到汴京城外去买一块地,把她葬在那里,以后我如果去了,也去那里陪着她,我们姐妹,在人世间相互倾轧,到了地底下,我想听她说声抱歉,也想跟她说句对不起。”
程灵听她这样说,莫名有些伤感。
年纪尚轻的女人,谈论生死,总给人一种薄命的不详之兆。
“也不是不行。让我想一想。”
殷绣摇了摇头。“不用了,她的身份已经够敏感了,我不想官家为难,也不想辜负……”
说到辜负这个词,她突然觉得不能这样用,便又深深止住了。
自顾自地笑笑。侧头道:“娘娘,绣儿能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吗?”
程灵听完这句话,却也觉得有些好笑。
“殷绣啊,我在大陈宫中,要听到一句真心话,可真难啊。刘宪不肯说,你不肯说,魏照……算了,我不指望他说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存着自己地心思,逼着我去猜,逼着我在其中斡旋,我对刘宪说过,很多时候,我都怕我万一猜错了,或者哪一步走错了,就会毁了你们布起来的棋局。”
风吹过殷绣的眼睛,春风里又细细的柳絮和杨花,一道扫过眼,就如同吸走了眼中所有的水分一般,令眼睛干痒发疼。
她抬起一只手去揉了揉。
“局外的人不好吗?若是局内的人,就会像殷茹我和一样,会像刘知都一样。”
程灵鼻中冷冷地笑出一声,她故意将语言拿捏地揶揄又冷漠。
“你明白,我只在意刘宪。他在局中,我就想陪他入局,他若不在局中,这个大陈宫,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了。”
“可惜。”
殷茹抬头看向程灵,暖黄色的灯光,把她的轮廓映衬得十分柔和。
“可惜什么。”“可惜他也是摆局的人,我记得,我在白马寺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他这一生,都不可能退得出这个局。”
二人都在广玉兰树站住脚步。
树上悬着灯,把她们的影子收敛于脚下,灯下有些黑,彼此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殷茹自缢的事情,是您在查,我想您多半知道,殷茹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
程灵一怔。“你知道什么?”
殷绣垂头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杀她的是官家,没想到,杀她的……是我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人。我能理解,他杀殷茹的考量,可是,我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好像我殷茹的死,替我把该还的都还了,我不用再想什么。”
说着,她抬眼,“面对娘娘,似乎也更坦然一些。”
程灵在袖中握紧了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早就告诉了,只是我当时愚笨,没有猜到而已。”
“那你是恨他吗?”
殷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恨,我只是觉得,他好像也变了,不止是他吧,魏钊似乎也变了不少,娘娘,我认识刘宪快六年了,在宫道上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个人,这么些年,他一直跟我说,他的心里没有苍生,也没有天下,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所以所作所为,他都不苛责自己,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他想的东西,比以前,好像多了不少。”
程灵没有打断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那魏钊。”
“魏钊……”
殷绣凝眉,“好像……与他相反吧。”
“在大陈宫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坚定又自如的人,他有他信奉的东西,为了他自己的道理,他可以忍下那要命的五十杖,可以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于非命。后来,他处置废帝冯氏冷静自持,不应私恨,也不刻意折乳。不过现在,除了君王之道,除了天下臣民,他心里好像有什么愧一般。要命的是,我觉得这个愧,好像是,对着……刘宪的。”
程灵心中感慨。
殷绣也感觉到了,可是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恐怖,她不愿意去想,殷绣也不见得愿意去想,所以,话到此处,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殷绣,你还记得那枚龙隐云的青玉佩吗?”
“记得。”
程灵吐出一口气,“我今日,在太后娘娘的腰间,看到这枚玉佩了,你我既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旧物,而是当年先帝赐给皇子魏敬的。最初我以为,太后离宫,是因为睹物思人,记起了魏钊生母害死魏敬一事。可这么久了,太后仍然住在艮园不肯回来,连除夕宴的面子都不肯给官家……我觉得,这事恐怕未必这么简单。你向来比我看得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殷绣往前走了几步。“人是送出宫后宣布夭折的,这种事,在后宫之中很多,多半不是病死,而是宫中的娘娘为了替子嗣争夺地位,下了毒手害死的。既然不是病死,下毒这种事情,中间的环节就多了……或许……人没有死,也未可知。”
话到这个地方,两个人都愣住了。
彼此都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恐惧和不可思议。
“殷绣……你了解过刘宪这个人的过去吗?”
殷绣的声音低下来,“嗯,他是刘家的养子,刘先生与我的父亲是故交,早年曾与我和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刘先生死后,这个婚事也就作罢了。我隐约记得父亲提过,刘先生捡到刘宪的时候,他浑身高烧不退,醒来之后,并不记得从前的事,只记得自己五岁……”
程灵道:“魏敬是几岁的时候被送出宫的。”殷绣沉默了一阵。
“五岁。你什么意思……”
程灵的心也几乎要跳出来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抬手扶住一旁的广玉兰树干。
“你知道,魏钊替刘挡灯柱的那件事吗?”
“我没有亲眼所见,后来听宫人们说起了一点。”
“我那时,就在他们二人身边,我从来没有间过魏钊如此失态,照理说,他是君王,无论刘宪这个人有多么重要,他也不至于有那样的行径。殷绣,你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你和我一样,不肯去细想,也不肯去承认而已,刘宪,有可能就是当年被送出宫去的那个皇子……”
殷绣哑然,她的确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若不是程灵逼她去想,她可能永远都不愿意思虑道这一层上来。
她是了解刘宪过去的,甚至比程灵了解得还要多,还要明晰。
她猛然想起,先帝死后招魂的那一夜,他一个人行在年迈的大臣之中。从福宁宫的东面,登上屋脊,那时他的心境,和此时他的心境交融在一起,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殷绣不敢想。
至于魏钊,似乎就更是一个矛盾的死局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从城南的瓦肆回来,魏钊为何会如此失态,也终于明白,为何传了杖要行刑,却最终只落了那一杖。骨肉亲情,内心挣扎,上一辈的人,拼尽性命,给这一辈的兄弟留下这样一个残局。他们都不是十恶之人,所以越发纠缠,越发进退两难。
作为帝王,魏钊根本就不该留着刘宪的性命,根本就不应该信他。
那刘宪呢,似乎也不应该一退再退,他难道不想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吗?
殷绣心惊的发现,这两个人的内心,比自己从前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强大。
“这事……还没有定论,但是,娘娘也不能往下查了。”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不会往下查。刘宪要下南方,一切等他回宫以后再说,我虽然不信你说刘宪这一辈子都脱不出这个局,但我愿意听你的意思,我不能害了他。”
殷如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下来,她重新提起手中的灯,看了看立再不远处的杨嗣宜和载荷。已经起更了,受罚的宫女拖长了声音提铃而过。
“娘娘,早些回去吧,我也回福宁宫去了。”
“好。”
说着,程灵召杨嗣宜过来,“你就不用送本宫了,与魏夫人一道回去吧。”
杨嗣宜点头应是,四人在玉兰树下分开,各自前行。两盏灯交错而过,虽然只有一瞬间,光线却相互辉映,在沉寂的夜色之中,耀人眼目。如同这两个人女人的心一般,虽所想不同,却有相似的心疼。
……
日子如石磨般碾压而过,艮园宴的日程拟定之后,徐牧果真被留在了京中。
刘宪和郑琰在月初下南方,将近月底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说西南边境的滋扰得到了抑制,而原本在广西一带驻守的胡博杨的军队,也适时被抽掉了一批到西南边境上,以围护百姓为名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