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落下,魏钊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火上的水煮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热气熏蒸着龙涎香,越发地蒸人。
殿门是闭合地,炭火又稍得旺。两个人都莫名地熏红了脸面。
“魏敬。”
他突然这样叫他。
刘宪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官家糊涂了。”
“你坐下。”
刘宪没有动。
“朕让你坐下!”
“奴婢不敢。”
魏钊笑了笑,“你不是魏家的奴婢吗?你不是愿意做朕的奴婢吗?朕让你坐,你不坐,就是不尊!”
刘宪闭上眼睛,从喉咙里轻吐出一口气。他并不觉得魏钊的话有多么挖心瓷骨,但却有一丝骨肉之间亲情凉薄的感觉。
诚然,他也无法理解魏钊,他也不明白此时这个坐在自己眼前,对他百般折辱的男子,内心却一再渴求与他有一个对等的姿态和身份。
其实不要说刘宪了。就连魏钊自己,也不明白。
不断地拿话去刺他,却又不肯看到他卑躬屈膝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站在他地位置上,一个君王,哪怕内心有愧,也绝不能眼底有泪。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宁可两人如在棋盘上,对垒厮杀,也不肯承认,如今所得,是对方拱手奉上的。
刘宪没有和魏钊在僵持。转身,走到他旁边的禅椅上坐下。魏钊起身去提壶,这一回,刘宪没有去替他的手。
茶盏斟满,太平猴魁如新生的茂林一般,勃展于杯底。魏钊将茶推给刘宪。刘宪垂头接过来。两人都没有饮。
一时之间,室气息复杂,复杂到,近在咫尺,也分辨不出对方身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气息。
“朕还记得,你在白马寺,与朕说过的话。”
刘宪低头看向茶中。猴魁茶不似碧落雀舌,一旦没于滚水,每一片茶叶都有自己的命运和时间,沉浮于水。但猴魁茶不会如此,茶身厚长,一旦舒展开来,就只会静静的蛰伏于杯底。魏钊也许没有这个意思,刘宪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一个长不出新肉的伤。把他摁入地狱界口,从此,无论他多么愿意修佛,多么愿意发愿,都从没有得到过救赎。
“奴婢当时说过的话,放到如今,也是一样的。我只求,尘埃落定之后,您能赦我一条性命。”
“那是过去,如今不止能问我要一条性命。”
刘宪握着茶盏,突然笑了笑,“您不用试探我,若我真的开口要别的东西,可能,连尘埃落定都等不到。”
光一恍惚,魏钊整个人陷入乌青色的影子里。
他一直不知可否,他也一直在权衡,倘若他当真开口要什么,他是爽快得给他,还是索性杀了他。事实上。如今这个境况下,他可以下杀手了。
刘宪沉默无动作的这大半年里,吏部换血,地方官吏清盘更迭,徐牧的势力被掣肘。
杀一个太监,树倒猢狲散,前朝的事情就彻底干净了。
但魏钊吧,自以为有这么狠,到头来,却也没这么狠。
至于是为什么下不了手,一是殷绣,二呢,也许是手足。
“你不问问我,朕有没有什么想要给你的吗?”
刘宪抬起手,喝了一口盏中的茶水。“如果,您真要给我什么,我就求您一件事。”
“你说。”
刘宪侧面看向他,“迎太后回宫,无论太后有何行径,罪都是我的,我甘愿承担所有,只求您能奉养她终老。若能如此,即使最终您不留我性命,我也仍然谢您的恩。”
“你不说,朕也会奉养她终老。”
“如此,我谢恩。”
他没有再跪,握着茶弯了弯腰身。
“刘宪。”
“在。”
“殷茹的事,朕可以不问你。但兵部侍郎秘奏顾盏军队南调的事,是你授意的吧。”
“是。”
魏钊放下茶盏。“为何不自己说。”
刘宪笑了笑,“不敢。”
魏钊着实有些恼火,又实在矛盾。
第59章 吾将行
“为何不敢。”
刘宪垂眼, “我并无半分私心, 只怕官家疑心, 不肯采纳。官家既已掐断钱粮之路,”下一步,就应该是困兽之法, 汝阳的队伍跟了徐牧太久了,那些人我都了解,收编只能一试,若不成, 索性困而杀之。”
魏钊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沉默良久, 却另起了一句。
“你的身世, 是谁告诉你的。”
刘宪仰头,按了按脖颈的酸疼处, “和官家一样吧, 徐牧。”
“他告诉你之后, 不曾与你说别的话吗?”
“也有,但官家不用听了, 我若肯信那些话, 也没有脸再来见官家。”
说着, 他垂下手来,看向魏钊, “我并想认祖归宗, 父亲这个人, 我恐怕一生都无法面对他,叫不出口来了,但是,您若准许,在我走之前,我还是想去宗庙,对着魏家几百年,十几代君王,磕几个头。然后……”
他喉咙里有一丝喑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绣儿了。听说……官家已经让郑婉人和吴嫣侍寝了。殷绣心里透彻,也不狭隘,她断然不会有什么不快,但是……这个偌大的大陈宫,我呆得累了,她恐怕也和我一样。”
魏钊随着他的话,想起那张清秀温柔的脸。人真的是复杂的。
魏钊这一生都在告别,与母亲告别,与父亲告别,与兄弟告别,每一次告别,他都不见得有什么悲伤,就好像母亲被冯太后赐死的那一页,他轻轻地松开了母亲的手,站到了屏风的后面。先帝归天时,他在灵前跪着,一抬头,一道白帆落下来,垂在金丝楠木的棺材上,他抬手那么一拂,白帆就落下来了,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但他不肯舍掉殷绣的那双手。
正想着,殿门突然被推开。殿内陡然亮起来。他们这才发现,雪已经下得那么厚了,在殿前的中庭院中铺了满满一层银沙。反射着天上光耀,几乎盲目。
簌簌雪影中,殷绣扶门而立。一双言情青肿,腮边的眼泪已经凝成另外细碎的霜。
她呛了一声勉强立住身子。
刘宪起身去扶住她,人刚站稳,后面杨嗣宜跟了进来,忙与刘宪一道扶她跨进去。
殿门又被合上,众人被雪风吹红的脸,一下子滚烫起来。
杨嗣宜也看出了殷绣神色不对,见炉上烧着滚水,忙取杯洗盏地倒了一杯水过来递与她。刘刘宪扶她在自己将才的位置上坐下,殷绣颤抖地捧住那盏水,一口一口地抿着,胸口起伏着,她看向魏钊,好像急于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魏钊看了一眼刘宪,已端回了平素的声调和语气。对杨嗣宜道:“是不是去慈安宫看过了?”
杨嗣宜忙道:“内东门的司的人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外面在传礼部的大人们进来,圣人娘娘操持着,一切妥当。”
“好。”
说完,魏钊伸手握了握殷绣的手,“绣儿。朕会好好安葬你的妹妹。”
殷绣喉咙里一哽。“我唯一的妹妹,我唯一的亲人啊……”
这话里竟有一丝怨恨,杨嗣宜听不明白,魏钊也不全然听得出来,但刘宪却听得清清楚楚。
殷绣抿咬着唇,良久才把喉咙中要命的颤抖给忍了下来。
“你……你答应过,放过她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命名知道,她已怀有身孕,怎么忍心让她一尸两命呢!啊!”
杨嗣宜忙摁住她,“啊哟,魏夫人,官家面前您可不能这样啊。”
殷绣的眼睛里泛出淡红色的血丝,全然没有顾及杨嗣宜和刘宪在场,“我是有些恨她,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什么,我唯一的妹妹,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怪我,本也是理所应当,就算那个孩子会威胁到你的声誉和地位,你送她走,或者关她一辈子,我都认了,你怎么能要他的命呢……怎么能要她的命呢?”
殷绣越说越激动,周身都有些微微发颤,滚烫的水溅出来,把那双白润的手烫出了红斑她也全然没有在乎。
魏钊被着一袭话堵得有些发愣,杨嗣宜和刘宪在场,他也不能说什么,便默默地听着。杨嗣宜听到这个地方,已经明白这个场合,不是自己应该呆下去的地方了,圆滑如他,忙寻了个添香的理由,推门退到外面去了,甚至知事的把守在门口答应的人也知会到远地去站着了。
魏钊起身,走到殷绣的面前。
“我并没有杀她,她自缢而亡,是由于她与徐牧之间往来密切的事情败落而已。”
殷绣含泪笑了笑,“她是我的妹妹,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就算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也会活着,她绝不会自缢的。”
说来也怪,人活着的时候,恨她贪得无厌不折手段。可人一死,就如同具被水和油擦拭过的身体一样,被饶恕地干干净净。
殷绣如今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不断想起踏入那座熟悉的偏殿中那刻。
殷茹绝世的脸从银红色的纱帐后面漏出来,宫人们围在她的周围,正在替她更衣,殿阁内所有的帐子都被放了下来,寒风吹拂。那人与纱,映衬在一起,如画卷一般。
殷绣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
然而当她真正死的时候,她居然有一种连心之痛,那种命被陡然切断的空虚之感,从那座寂寞孤独的偏殿里,陡然升腾出来,以至于她脚下一软,如果不是杨嗣宜从后面扶住她,她几乎就要跌倒在慈安偏殿的地上。
程灵从内殿走出来,却也没有安慰她。
只说了一句话“善恶有报。”
道理明确的四个字,却说服不了她。她抑制不住地流眼泪,抑制不住地心如刀割。周围人冷漠沉稳地坐着自己的事情,外面看板子地看板子,里面擦身体的擦身体,内东门司的人抱了一大卷册子,在窗下的光里查点,要寻出过去的例子来办事。
按部就班,所以,除了殷绣自己之外,真的没有人,在意过殷茹的死活。也正是因为如此,殷绣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眼前那个了无声息的人。
“到如今了,官家,你不要骗我……”
魏钊僵直着脊立在她面前。
“绣儿,朕是天子,如果是朕的手腕,朕不会瞒你。”
殷绣握紧手指,扶着禅椅的靠背,也慢慢站起身来。
博古架上高大的人影一下子成了一双,看似相互交叠依偎,真是的两个人却在莫名地抗衡。
殿中沉默下来,静得可怕。
良久,刘宪突然道:“官家,奴婢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绣姑娘说。”
魏钊看着殷绣道:“说完了,就过来,朕先去书房。”
说完,魏钊没有多做停留,起步出了正殿。
殷绣颓然地坐回禅椅之中,她抬起手捂住眼睛,顶着额头,长长的吐出一口被啜泣憋在胸中很久的气。
刘宪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来。
“绣儿。”
“嗯?”
“你恨那个要了殷绣命的人吗?”
殷绣没有抬头,她咳了一声,“我知道,是他下的手,他有他的道理,殷茹吧……或许也该死,可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鼻腔中潮酸地气一顶,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她抬袖去擦拭。
“算了,我有什么资格去评述官家呢。刘宪,我现在觉得,你们……”
她勉强抬起头,“我觉得,你们的朝廷越来越大了,我和殷茹……罢了,我们越来越渺小,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什么时候,我也会被你们落成一颗子。”
刘宪半跪下来,他想抬头手去帮他擦拭眼泪,却又觉得逾越和玷污。
他爱她这么多年,一直守得很好,他这个身体是用来维护她的,不是用来沾污她的。所以,他非但没有抬手,反而往后挪了挪身子。
“绣儿,与魏钊无关。殷茹的事,是我做的。”
殷绣一愣。
刘宪原本以为,这句话要说出口会十分艰难,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眼见着殷绣的手指慢慢僵硬,他心里才慢慢生出一丝恐惧来。
“为什么?怎么会是你……”
“你应该明白为什么。”
“明白?”
“杀了她,徐牧才不会有篡夺帝位的工具,也只有杀了她,官家的名誉和皇室的清白才能得以保全,我虽然是万不得已,但我不求你原谅。”
殷绣回头一想,立即想起艮园前,他在马上说的那句话。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是不是在艮园,就已经想好了?”
“是。”
刘宪的身子半个重量都在左腿的膝盖上,被她一扯,自然是一个踉跄,他勉强稳住身子。
“绣儿,刘宪这一生,说过很多的假话,唯独没有骗过你。”
殷绣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
“你……”
刘宪抬头望向她。“绣儿,你现在能回答我在艮园前的那个问题了吗?如果某一天,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你是会恨我,还是忘了我。”
殷绣也低头看向他。
“我……我不知道。”
第60章 人常情
刘宪地脖子仰得有些僵疼, 他将手搭在禅椅的扶手上。凝着那双悲哀仓皇的脸。
“没事, 你不必恕我, 若哪一日,我的性命非要交代给谁,我一定回来找你。我吧, 真的宁可你恨我一辈子。”
殷绣没有给他确切的答案。
毕竟她也只是在人之常情的大悲大痛之中,沉痛不可言说,尤其是在拿刀杀人的人面前。
她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