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儿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资格能要您的命, 自从父亲死后, 我与殷茹再也没有哪一天能凭着自己的心活着, 我从前以为, 我这个做姐姐,会保护她一辈子, 我以为我们会相依为命, 毕竟这是上天恩赐给我们最后的一点点亲情了, 可是我也没有想到……后来她会恨我,我更没有想到, 我也会恨她……”
刘宪没有起身, 两个人之间拉开了高低之距。
“刘知都,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这几年,我拼了我的命去顺应这个大陈宫, 做君王身边的女人, 我尚算懂, 也还保有良心,可是,殷茹的死,也我给一种命不久矣的痛感,杀她的人,无论是你也好,还是魏钊也好,绣儿都不能真正恨起来你们来,我只觉得,殷茹是我的前路人,必将江山天下,都缩于你们这些人鼓掌,我们这样的女人,算什么啊。”
刘宪觉得心里一震凌冽的痛。
“绣儿,不要这么说。”
殷绣垂尚眼睛。“这话,我并不会对魏钊说,他从长春宫走到垂拱殿,我都在道旁看着他,我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帝王人生,这个光耀又混沌的东西,我自以为我理解地很好,可是,看着殷茹的那具尸体,我还是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恨你们的身份和地位,恨我与我妹妹的际遇。你知道吗?我宁可殷茹是个干净的女人,宁可魏钊能与她有情意,你说感情是不能让的,不是啊,为什么不能让,殷茹不明白,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想让,但走到最后,连我与她姐妹之间单纯的退让,都会成为你们男人手中的杀机。”
刘宪也垂下了头,殿中渐渐暗下来,飘渺的梅花香气透过纱窗,轻轻浅浅地散入鼻中。
情趣越精致,人也越发悲沉,好像天地间有无限幸事,人却无端要困顿于难以摆脱的命运之中。
良久,刘宪才轻声道了一句:“是我们不好。”
殷绣不肯垂泪。
“我去看看殷茹,您替我与官家说一声,晚一些,我自会回来。”
说完,她从刘宪身边绕过,推门,往雪地里行去了。”
雪影漫天,道上人无话。如画框一般的门框里,框下同样沉默的男子,每一个人的喜悲都不相同,但人们彼此也在试图理解,一个拼命饶恕,一个拼命维护。人生走到这一步,如若不善良,恐怕谁都活不下去。
…
殷茹的事,以自缢定论了,宫中也没有人提起孩子的事情,朝堂上更是风平浪尽,只当是死了一个没要紧的嫔妃。
但内东门司却闲不下来。黄司官汇同刘宪与程灵,操持太妃的丧仪,事务极其繁杂,但程灵是十分欢喜的,她很少有与刘宪单独的相处的聚会。奈何魏钊命郑婉人与程灵协作,郑婉人也就免不了时常在她与刘宪之间,心里的话想说又说不出的滋味,着实是要命的。
二月初,陡然之间,雪就化尽了。
艮园的奇花盛放,异香十里。天地间飘着孱弱的浮絮。
后宫中诸事评定下来,殷茹的棺椁却一直停在梓宫中,并没有下葬。纠其原因,殷绣不大愿意让她葬入先帝的帝宫之中。
太后尚未回宫,魏钊摆出意思,让重新修缮慈安宫,姿态十足,要迎太后回宫,郑婉人并程灵又张罗起这件事情来,精神头也就顾不上殷茹的后事了,加上殷绣不松口,殷茹的身后事就暂时搁置下来。
临近三月,西南夷族的首领死了,新任的首领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开春后,西南边境河道决堤,大水沿着地势冲向低洼处,夷族的田地受了水灾,开始频繁的侵扰边境。与此同时,吏部的调令下来了,徐牧迁任云贵节度使,三月初出汴京就任。这个调令正式一出,原本在魏钊手中静如死水一般的朝廷突然起了水花儿。
首先是梁太尉上奏,西南地区夷族作乱,徐牧旧疾将愈,不宜领军。加之西南地区的驻军都是以前在南方各地屯田后收编起来的军队,战力不佳,缺乏训练,因此请求朝廷增添军费。点是落在军费上的,白庆年和胡相都看出了这个意思,但是胡相没有开口,白庆年看了看魏钊的脸色,口头上与梁太尉争了几句,但也落在下风。
朝堂上的事最怕情理皆在,魏钊明面儿上也不好说什么。
接着兵部的人在底下权衡之后,也都认可梁太尉的话。魏钊明白,一旦钱粮到了汝阳徐牧旧部的手中,那么刘宪的困城收编之技就会受到影响。先帝在位的几十年,虽然荒淫无道,但是刘宪遵循殷相之法,变革农田制度,还是为大陈留下了殷实的粮仓,有钱粮不放,不但不是养兵之法,还有损君王在军中的名声。
由此,魏钊着实是有些犯难。
这日,魏钊在书房与白庆年并刘宪议事。杨嗣宜去内东门司办差去了,殷绣又被程灵传走了,里间就只剩下珠灵一个人在伺候。
那日是个大晴日,但苍天的颜色确实灰蒙蒙的。将日光映衬地十分苍白。刘宪的手落在牛皮地图上。
“这个地方,若能让顾盏掐断了,汝阳城市里的军队,就绝对不能突围了。”
白庆年抱着手,“行军上的事情我不懂,臣现在忧心的,是梁太尉替徐牧求取得百万两雪花银子。汝阳是个富庶之地,有了钱,就算不在汝阳城里收粮,旁边的沧县,河路镇,都能供给他们大半年的时间。”
这话一说完,刘宪和魏钊皆是沉默。
白庆年也有些尴尬。“臣也明白,抠捏着不放出去,也不是朝廷道理……”
说着,三人又齐齐看向那张牛皮地图。
汝阳城在地图上也就是偏在一处。但就这么一个地方,却几乎集结了大陈朝三分之一的军力。
在魏钊看来,藩镇之争,实在让朝廷举步维,处处掣肘,不说徐牧了,就算是顾盏对朝廷有几分真心,也未可知。说起来,与其拼命在这些势力当中游走,利用他们之间的隔阂,使他们互相撤走,不如真的采用从前殷相的手段,将军事调度之权,收归到朝廷手中。
然后要做成这件事,又必须要让这些人相互消耗。
魏钊咳了一声,刘宪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茶壶,自然地就要倒茶。
魏钊去而向旁边的珠灵,珠灵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魏钊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方反应过来,忙过去替过刘宪的手。
刘宪也不是没有知觉,虽然白庆年也在,魏钊也没有说话,或者魏钊根本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其中意义还是明晰的。
想着,他也松了手,从新走回到书案旁边。
“或许……该拖一拖。”
白庆年道:“什么意思,怎么拖。”
刘宪低手,指向图中。“拖到四月,等淮河的夏汛过来,无论灾情如何,朝廷都把钱粮散出去,哪怕先散到地方的上去,之后收调有的是法子。”
白庆年一拍大腿,“也是啊,每年淮河汛期泛滥,朝廷都有这一笔的花销,以前为了节约几处的军费,户部都是省了又省的,今年到不如一次地发放足了,帮着地方上的人,该修坝子修坝子。”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迟疑了。
一片阴影落下来,白青年不自觉地往光亮处移了移。
“但是……怎么拖啊。吏部的调令都已经下来了,官家也准了。”
正说着,殿门突然被打开,杨嗣宜猫着腰进来,殷绣跟在后头,手中捧着一盘茯苓霜糕。
自从殷茹死后,殷绣与魏钊刘宪之间都有些一些莫名的隔阂,她沉默着不说话,静静地走到茶案上放下糕点,又转到背后的屏风后面去取水去了。
杨嗣宜不忍尴尬,见刘宪白庆年都没有说话,便在魏钊身边多了一句嘴。
“官家,这茯苓霜糕是艮园送过来的。”
白庆年道:“说起来,官家,也是该时候去艮园迎太后回宫。去年春节,是您在位的第一个春节,太后娘娘在艮园里过,朝廷上下都已经有微词了。您既然修缮了慈安宫,不如,您下个身段,去艮园迎一迎太后,有了台阶,大家就都好下了。”
魏钊还没有应声,刘宪侧身对杨嗣宜道:“圣人娘娘今儿早是不是出宫去艮园了。”
杨嗣宜道:“听明仁殿的人回话,像是这样的。去的时候,还带去了整一副太后的仪仗,就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肯不肯松这个口。”
殷绣取了水,从后面走出来,轻声跟了一句“过几日是大陈宫一年一度的钓鱼赏花宴,官家既然要与太后娘娘缓和,不如仍在艮园办。”
说着,她替过珠灵,亲自为三人添茶。
“虽说官家您不愿去艮园,但这也算是大陈宫百年来的一个习惯。”
第61章 风入眼
魏钊听了这一句话, 对刘宪道:“钓鱼赏花宴通常在什么时候。”
刘宪道“四月初。”
白庆年也反应了过来, “将才不是说拖吗, 这倒是个好借口啊,钓鱼赏花宴会每年都宴请正四品以上的京中官员,外官在京述职的也在邀请之列, 以官家的名义邀徐牧留京共襄盛宴,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魏钊的手指在牛皮卷上轻敲。
“但是,西南边境的骚乱怎么处置,这个关乎百姓安危, 到真实刻不容缓的。”
白庆年急着跟了一句, “就算他徐牧到了西南地, 他恐怕想的也是他自己的在汝阳的那一拨军队, 不见得会真正节制住夷族人。”
这话说完,包括殷绣在内, 众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 刘宪开口道:“白大人, 郑琰可回京了?”
白庆年点头,“回了, 只是还未入宫给官家述职, 我将进来的时候, 在宫道上看到了郑娘娘,她也在问这个事儿了。”
刘宪转向魏钊, “臣本想下一趟南方, 不过, 遣郑琰去也是好的,夷族不过是要钱粮以修他们的损失,不一定非得用兵力来压,再有,若能与之修好,以后到也是牵制徐牧的另一道力量。毕竟咱们要的,只是徐牧迁任的一个借口而已。”
殷绣呈上茶,便立在了一边。
她倒是隐约听出了刘宪试探魏钊的意思。
这两个人吧,如今虽然都在这一室之中,讨论的也都是一样的事,但二者之间的忌惮隔阂一直都在。殷绣虽然至今仍不知道其中真实的原因,但自从魏钊自伤手背,替魏钊挡下那根灯柱之后,她就一直隐隐觉得,刘宪与魏钊之间的关系,越发微妙起来。
白庆年还想不到这一层,在他眼中,刘宪之所以会这样讲,还是因为害怕魏钊对他有所忌惮,想着,还是帮着缓和了一句。
“对,郑大人一直都是外放的官吏,对这些地方上,边界上的事务都十分熟悉,让他去与夷族人谈,再合适不过了。”
魏钊的手慢慢在牛皮卷上握住。并没有理白庆年的话。转而看向刘宪
“你下一趟南方吧。顺便替朕去看看,西南边冲毁的那些堤坝。”
听到这句话,刘宪到没有什么,白庆年却惊了一跳。
继而又跟着开怀起来。
也不顾上自己前后矛盾了,忙道:“是是是,官家说的是,刘知都若能走这一趟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的了。”
刘宪抬头,“好,臣敬遵官家旨意。”
白庆年见刘宪与魏钊的关系又松解,心里也着实跟着松快,口中的语气也放下来。
“钓鱼赏花宴的事,官家怎么排度呢。”
刘宪道:“这件事可以询一询程太师的意思,虽然年年都是在大陈宫里办,但赏花钓鱼都是文人的风雅事,到底交流的是文官与官家之间的感情,既然要来着手这件事情,就与去年白马寺的中秋宴一样,该做到的,都要做到。”
魏钊点头听完,转身。对殷绣道:“绣儿,你去看看程灵回宫了吗?若回来了,召他来福宁宫。”
“好。”
这边很快地散了,程灵从艮园回来的时候,四处已经掌灯。
她没有乘步撵,带着载荷等人一道从丽正门慢慢地走到福宁宫。
进殿以后,里面是吴嫣在伺候笔墨。魏钊坐在书案前看折子,杨嗣宜在外头的耳房里候着,人已经有些乏困,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见程灵走进来,忙要跳起来进去通传。
程灵轻轻唤住他,自个往透过纱帐往里头看了一眼。
“魏夫人呢。怎么不在里面。”
杨嗣宜道:“魏夫人去梓宫了,自从太妃娘娘死了以后,每日这个时候,她都要去梓宫独自呆一会儿。如今吴婕妤在里面,您且略站站,奴婢进去瞧瞧。”
程灵笑了笑。
“有什么可瞧得,两个人不是周周正正地在那里写字嘛,得了,你在这儿候着吧,本宫自己进去。”
杨嗣宜被她这么一说,耳朵根子倒是莫名其妙地一路红道脖子。
“是是,您进去吧。”
程灵把载荷也留在了外面,独自一个人打起一道又一道的纱帐子走进去。
殿内其实是焚着暖情的香的,但是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
快一年了,怎么说呢,郑妃和吴婕妤已纷纷开始侍寝,独有她,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这在后宫之中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人门只知道,她与魏钊感情不和睦,魏钊也恨少去她的明仁殿。
但这些人不明白,与魏钊相比,也许她才是更不情愿的那一个。
她也不需要有什么愧恨,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她是做得极好的,半分都没有对不起魏家。
撩开最后一道帐子,灯下的魏钊闻声抬头。
“来了。”
“嗯。”
吴嫣是一个心中没有什么想法的人,也不似郑妃那样,有诸多欲望和渴求。对程灵也极为尊重,如今见她走进来,自去她面前行礼,而后回头对魏钊道:“妾去偏殿候着。”
这份不带邪恶和意图的乖觉,是受人喜欢的。
魏钊点头,又命珠灵取了一件氅衣去送她。
程灵待她出去以后,方走到魏钊身旁坐下。
“官家寻臣妾何事。”
魏钊放下手中的折子,“母后答应回宫了吗?”
程灵看着手边的那盏灯,摇了摇头,“不曾答应。臣妾也算尽了力,但太后似乎有别的想法,臣妾问不出来。”
魏钊点点头,“你到也不用再去请母后,四月初,朕要在艮园举钓鱼赏花宴,还是交给你来调度,若手头不得空,再叫吴婕妤与郑妃帮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