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避开魏钊的目光,没有出声。
程灵在旁开口道:“官家,徐大人也来了,开宴吧。”
转而又对济昆道:“济昆大师有礼,载荷,请大师入座。”
程灵举止得体,又照顾周到,语言如东风春雨,因徐牧而尴尬下来的场合在她的调停下稍稍松和下来,魏钊入座举杯,祝第一杯酒。
艳阳撒庭中,辉映在宫人鲜艳的衣裙,嫔妃俏丽的容颜之上,显露中兴盛世自由畅快的气质。众文官早就在先帝的荒唐局中渴望过如今清浊分明的朝廷,和头顶如水洗过一般的朗朗乾坤。心中诗意汹涌,又是身在这样的春光之下,浸在美酒香气之中,早就不在意徐牧的无礼之举。白庆年起了头,端盏吟了一首《春时宴》的七言律。程太师以文官之首的尊位,唱诵其诗,众人皆赞“妙哉!”
魏钊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在亭中空地上铺摆开来,徽州墨,澄心堂纸,湖州笔,钧窑香炉中烧一豢雅香。
百官尽诗兴,挥毫泼墨,君王撑纸,起兴时,甚至拨古琴弦一两声,在花影和墨香里亲自诵唱。那场面和乐至极。
酒过了三巡。
郑婉人起身,端了一盏酒,行到魏钊面前。
“妾用心备的一道好菜上了,官家,赏妾个脸面,一道尝尝吧。”
魏钊向来不在众人面前驳郑婉人的面子,她亲自下来这么一说,魏钊自然道:“好。”挽了她的手归席,文官们见君王回席,也各自稍稍收下心头诗兴,纷纷回至宴上。
魏钊携郑婉人坐下。
郑婉人轻拍三掌,众人侧头,果见有四个内官抬着一道香烤乳猪上来。
这道菜其实放在民间也不算什么多稀奇的东西,且又是放在什么,香煎羊唇,酿野雉……这些菜后头,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程灵垂头笑了笑,周太后却看入眼中。
“圣人笑什么。”
程灵淡声道:“官家向来不喜过油过腻的吃食。”
这话听起来像是责问,但又没有直接了当往郑婉人身上打去,不过在场的人到也都听出来这句优雅的揶揄。虽然千百年来,宫廷里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是人们还是喜闻乐见,爱看这些世上最高贵的女人,端庄优雅地在男人的面前过招。郑婉人捏住魏钊的衣袖。
“官家,这道菜里可大有乾坤。”
魏钊低头看去,“怎么说?”
郑婉人却看向程灵道:“圣人娘娘,我兄长在地上坐官的时候,最爱收集这些食谱,这道菜啊,叫骨肉异,兄长说,原本的名字不吉利,后来又有人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套双鲜。”
说着,她对底下的内官扬了扬手,“来,切开给娘娘看看。”
那内官应是,沿着乳猪的肚子划开一条口子,原来那只乳猪的肚子是掏空了的,里面还包着一只雏鸡。
郑婉人回头对魏钊道:“官家,这雏鸡是煨干了三只老母鸡的汤水,混同各色野菌子,青笋,腌肉,一道收的汁,腹中还填入了咸火腿与咸蛋儿的黄儿,分毫不油腻。”
胡相听完这一番讲说,不由笑了笑,“想不到,这个郑琰还能分得出这种心思,这吃食,有些意思。”
白庆年道:“这也是官家的功绩,百姓们只有仓廪实,才会有余情做口腹上的想法,这……”
谁知她的话音还未落,却听见席上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
众人侧头看时,却见那个叫柳作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程灵的面前。伸手已经抓扯上了程灵的裙角了。
一脸惊恐万分,口中不断喊着:“啊……肚子里爬出个血婴儿啊……啊!不要过来,娘娘……圣人娘娘,您要救我啊!您要救我!救我!救我……”
程灵原本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呢,有被他一抓扯,哪里还站得稳当,身子一个趔趄,就跌了下去,身旁的载荷忙去扶住她,谁知,倒是与她一道跌摔在地上。一时之间,髻松簪乱。那柳作像疯了一般,拼命地在程灵身上抓扯,载荷为了护住程灵,也是被他抓扯的满身狼狈。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周围的宫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只有程太师不忍看女儿受辱,出声道:“都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个疯子拖下去啊。”
杨嗣宜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人拽开,那绳索绑了起来,堵上了嘴巴。
程灵惊魂未定,魏钊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揽在身后。程灵缓过一口气。其实将才那人口中到底叫的是什么,众人都不见得听清了,程灵却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回过神来一想,什么‘腹中爬出个血婴儿……’,程灵心中暗叫不好。
她按着胸口扫了一眼郑婉人,郑婉人眼中有一丝一样的东西,人却很冷静,她又看向徐牧,却见徐牧静静地坐在周太后身旁,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正看向他身旁的魏钊。
“官家……这个人侮辱臣妾,留不得性命,该立即处死。”
魏钊回头,眼神闪过一分不解,程灵虽然处事果决,可从来不肯轻易损宫人性命。
魏钊还不及细想,却听身后徐牧道:“圣人娘娘,您可是以仁慈治宫中事的,怎么,如今不听这奴才说几句,就要取人性命?”
程灵将松落在鬓边的一根金钗取下,合眼吐出一口气,勉强平稳自己的语气。
“本宫是皇后,冒犯本宫身子的人,自然该杀。”
郑婉人上前道:“圣人娘娘说得是,冒犯您的人,是该杀,但是,总该知道,他为什么要冒犯您吧。”
说着,她抬头看魏钊:“官家,妾也是为了圣人娘娘好。”
魏钊从程灵的目光之中,隐约感觉到了程灵的心思。
“先把人带下去。”
“慢着!”
徐牧的声音陡然一提,“官家,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百官的面儿说的,我依稀听见,这个奴才让圣人娘娘救命,救谁的命……为什么要救命,啊?”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也都回响起来,是听到了这么几句。
徐牧起身,慢慢走到柳作的面前。
柳作拼命地挣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他是个疯子,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程灵说着就要上前,魏钊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程灵回头,却见魏钊对她摇了摇头。
是啊,这是局,轻易入局,死得更快。
但她心中仍然焦急万分。
在众人面前,魏钊现在是退无可退了,但接下来,一旦抽掉柳作口中的帕子,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程灵实在想象不出,到时候,自己和魏钊又将如何处置呢。
她有些混乱,只能暗自庆幸,刘宪还没有回京,暂时不在这个局中。
魏钊的手轻轻在他的拇指上按了按,重新将她带至身后。既而对杨嗣宜道:“这个人是谁?”
杨嗣宜哪里认识这些小角色,侧头又看向郑司官。
郑司官忙上前跪下,“官家,这个人叫柳作,是奴婢的同乡,家里人都死光了,才到京城来投奔奴婢,奴婢见他没有活路,他自个又愿意进来伺候贵人们,这才做了个引荐,谁知道他今天干出这种事情来……奴婢……”
杨嗣宜道:“你如今越发懈怠,自己手底下的人都弹压不住……”
郑司官忙道:“哎哟,官家,奴婢从不敢懈怠啊,只不过,后来太妃娘娘入宫,慈安宫人手不够,奴婢就把他遣到太妃宫中去伺候了,但是这个人啊,手脚都笨得很,也不能在里面伺候,奴婢只让他在外头,干一些洒扫上面的活,谁知道……”
魏钊摆手,示意他不用手了。
“杨嗣宜,把他口中的东西取出来,朕要听他说话。”
第71章 帝后结
杨嗣宜示意押着柳作的内官取出堵在他嘴里的东西。
柳作的身子却像失了骨一样地软下来, 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满是血丝。程灵不自觉地往后退,手却被魏钊死死的拽住, 她明白现在不能慌, 然而眼前这个满嘴胡话的人显然是一个引子,她抬头看向魏钊的后背。
他背脊僵硬地挺着,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帝后本一体, 人和人吧,虽然只有表面上尴尬的夫妻关联, 然而当两个人真正站在一条阵线上的时候, 那种相互支撑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
程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
另一方面,徐牧已经走了上去, 他的腰疾刚刚好些,也不能久站,索性扶着旁边一处青石桌, 坐下来。低头看向柳作。
“说吧……官家会替你做主的。”
柳作的目光一直盯在程灵身上,身子不断地扭动。
徐牧回头看向魏钊。“钊儿。”
魏钊偏头, 喉咙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开口道:“松开他。”
众人方松开柳作退了下去。
柳作的身子失去桎梏, 几乎匍匐在地,然而他落在程灵身上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 反而抬起手, 直直指向程灵, “我……我听到太妃娘娘的棺椁里又婴儿的哭声, 那哭声像是杀猫儿一样,特别凄惨……我……我害怕死了,就去回了圣人娘娘,圣人娘娘不让我说出去……刚才,刚才……”
他猛地指向那只烤乳猪,“刚才我看见一个血红色的婴儿从人的肚子里爬出来了,娘娘……娘娘您要救我,奴婢不想再回梓宫了!娘娘……娘娘啊……”
他边哭边说,甚至向程灵爬去,杨嗣宜忙上前去按住他,“官家……这人是疯魔了。”
谁知,站在一旁的黄司官却也突然开口道:“官家,奴才……奴才不是妖言惑众啊,只是……柳作业并非全然疯魔,那个婴儿的哭声,我们……我们也听到过。”
话到此处,黄司官身旁的几个内官也悄悄议论起来。
程灵握紧了手,“胡言乱语,什么婴儿哭声?再有,我何时见过这个奴才。”
徐牧笑了笑:“娘娘,见没见过这个奴才,的确不重要,不过,有一个人,圣人娘娘一定见过。”
说着,他侧头对济昆道:“李太医过来了吗?”
济昆道:“李太医出宫后,一直在白马寺暂居,如今也请进园中了。”
白庆年听此言,有些看不过,出声道:“徐大人,你也太放肆了,这是皇家园林,也是官家和京中百官的宴会,已经卸任出宫的人,无诏怎么可随意入园,你……”
“白大人,你急什么,本官是也要替官家擦亮眼睛,宫中出了此等恶事,官家身旁立着此恶人,本官身为臣子,也身为舅父,为官家着想,还破不得零星一点规矩么!”
“你……”
白庆年被徐牧堵地说不出话来,脸涨得一阵红一阵白,程太师见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陷入局中,事情不明,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越辩解反而越露怯,便开口道:“白大人,先退下,官家自有明断。”
白庆年忍怒退后。
徐牧淡声道:“去请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本就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在宫中当了几十年的差事,看了三代君王的沉沉浮浮,早就是个千疮百孔,是非无关的心了。自从殷茹死后,他也不愿意再在宫中当差,程灵想着,打发他出去,以后也少些麻烦,于是他一提,程灵就准了。
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是这样一个场景。李太医不敢看程灵,卸任在外,他只穿了一身青袍,人瘦得厉害,眼眶深陷,走路甚至还有些颤颤巍巍。他挪到魏钊面前跪下。口中道:“罪人李青和,叩见官家。”
魏钊低手,扶了一把他的臂膀。
李太医浑身颤栗了一阵,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地看向魏钊。其实对于这个少年天子,李太医是无话可说。太医的职责就是对君王的健康负责,从古至今,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最亲近帝王的一群人,见过君王狼狈痛苦的模样,医者仁心嘛,虽然每日都战战兢兢,但谁还不是个人呢,谁还不对久在自己手中的病人,有份情义和责任在呢。加上大陈朝的这三代帝王,只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兢兢业业,真心为天下百姓着想,李太医本来也是个善人,若不是举家被徐牧威胁,他今日也是不想站在这里的。如今被魏钊这么低身段地一扶吧,很多演练千百遍的话,竟燃有些说不出口了。
“官家,罪人……”
“无妨。”
徐牧咳了一声,“李大人,您也是三朝的老人了,您口中的话,本官是信的,好好说,官家身边的安定,如今可还系在你身上。棺椁里又婴孩的哭声,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李太医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慢慢地吞咽了几口唾液,才勉强将自己的喉咙稳住。
不敢看魏钊和程灵,他只好转过身来对着徐牧。风过敬芳庭,庭院中凤蝶飞舞,悄无声息地停落于花上,满园幽花叩地无声,所有人都秉着呼吸,静静地看向他。
“殷太妃死时,腹中的确怀有骨肉了……”
一种哗然,连在座平时端着文人架子的文官,也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有人脑中已经补出了一场污秽可憎的大戏。在座很多人都知道,当年魏钊曾因为救殷茹的性命而判出大陈宫,沾染先帝的女人,这本就是魏钊一身的污点,只不过,当年没有实证,魏钊这一年来对殷茹的态度也百官挑不出问题,这件事情才慢慢在岁月里被淡忘了。如今突然听说,这个女人死时,腹中居然怀了子嗣,所有人几乎同时回想起了那一段过去。
程灵惶恐地看向魏钊,魏钊仍然站着没有动,掐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已然泛白。
“李太医,为什么你当时查看时,不如实禀告。”
李太医索性闭上眼睛,哽起声音道:“下官……下关是如实禀告了圣人娘娘的,只不过……圣人娘娘不肯让臣将此事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