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周太后一怔,过了很久,她才从牙齿缝隙里满满地挤出声音来:“敬儿…”
  殷绣的声音轻下来:“我在刑部见到刘知都了,他让我一定要来见您一面。”
  周太后肩头松下来,鼻腔中的声音浊厚。
  “呵呵,有什么好见的,我的儿啊…无非又是要劝哀家…”
  说着,她仰头望向头顶了无边际的夜空“劝哀家…呵…大局为重。”
  她闭上眼睛,“绣儿,这个局还不够大吗?他是魏家的子孙,大局…这个大局是不是该让他认祖归宗!是不是该让徐淑妃的罪行公之于众,是不是该让魏钊,给他的兄弟,一个公道!”
  她说得激动起来,满身的骨头又被逼地僵直。殷绣起身扶住她颤抖的身子。
  “娘娘,刘知都的事情上,官家尽力了,他有他的难处,您……”
  周太后用力推开殷绣的手,这个力道虽然不大,但殷绣还是被她推地一个踉跄,手臂撞在一旁的花台上,顿时淤青了一片。
  殷绣强忍疼痛没有出声,周太后却盯着她,眼中有怒火和绝望。
  “你为了他,也是什么胡话都敢在哀家面前说了,他和他的母亲本来就没有任何分别,不…这座大陈宫里的人,都没有分别,你也一样!都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践踏人命的人,我的儿…这一生被糟践地体无完肤,还要为了别人的天下俯首认罪,去受死!这是什么道理!殷绣,你该住口了!”
  说着说着,她的
  眼中浸出了眼泪,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往一旁的花台上栽去,殷绣来不及想,忙跟了一步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抵在花台前面。周太后的身子重重地抵押在殷绣的腰腹之间,她吃痛,却仍然没有出声,强忍着撑住周太后的身子。
  “娘娘,官家不会让自己的兄弟死的……您要信我,千万不要做出令官家难做的事情,这样,反而会害了刘知都的。”
  周太后的呼吸一紧,“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会让他死。”
  殷绣抽出一只手,摁住腰腹,竭力平息。
  “娘娘最想的,应该不是让他认祖归宗,应该是让他离开这座大陈宫吧……下月初三,我…咳…我会借送殷茹的灵柩出城安葬,送刘知都出城…”
  “你,要救他?魏钊呢!”
  “官家知道。届时西城门会换守官家禁军中的亲信,一旦刘知都出城,徐牧想再找到他就难了,加上之前他在朝上一人将前朝所有的脏污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那些曾经跟着他发财的人也不会再赶尽杀绝,甚至沿途会有接应,您大可放心……”
  周太后怔怔地听着,而后又抬头。
  “不可能,我不信,魏钊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你们一定是想稳住哀家……好争取时间定我儿的死罪。”
  “娘娘!若您不信殷绣的话,刘知都的话您该信呀。”
  说着,她从怀中慢慢地取出一封信来。呈到周太后手中。
  信口封着火漆。信封上写着三个字:“母亲启。”
  “敬儿让你带来的。”
  殷绣觉得喉咙中有些发甜,压低了声音道:“娘娘看过就知道。”
  周太后颤着手拆开了信。
  信中是一张素白的生宣,宣上自己飘逸清俊。周太后这一辈子并没有看过刘宪的字,她只看了一眼,就抬头道:“不对,哀家如何知道,是不是你们逼着他写的。”
  殷绣心里焦乱,又疼又急“娘娘啊……您虽然是刚刚知知都的身份,可是我与您认得他有很多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信可以仿写,甚至可以逼写,但他的心,是谁都比不上的啊!”
  殷绣的话有些触动周太后。
  在亲子身在生死局这种情景下,她没有心思去思考,刘宪这一生,究竟修炼了怎样一颗心。
  他有灰烬的本质,牺牲的欲望和觉悟,他甚至还有隐忍而纯粹的爱,这个爱的对象,此时站在她的面前。
  幸的是,她并不是对这份爱毫无知觉,努力地不去伤害刘宪,拼命地去护住他的性命…
  想着,周太后重新低下头去,颤抖地打开那封信。
  信不长,如下:
  母亲,不孝子叩上。
  人世间唯二牵挂,皆已有定所安生,儿本以了却心愿,甘心赴死。然有兄弟情义不可负,有知己厚意不敢舍,亦母之殷殷期盼在侧,遂于人间偷生。子之弟乃天命所归之君王,四海有目皆可鉴其贤良,望母亲日后不挂子之冷暖生死,唯念辅助贤帝。我大陈基业延续千百,儿曾孤身于其中,行过杀伐,做过决断,于儿言,魏家不曾负我,望母亲不必执着。
  不必执着…
  周太后喉咙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垂下手,手指一松,信纸便随风追随着姚黄花瓣去了。殷绣走过去将信捡起来。
  “娘娘,看过了就不能留着,绣儿替您烧了。”
  周太后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是他…是那个傻孩子会说出的话。”
  泪水夺眶,周太后撑住额头,忍不住呕心呕肺地哭出声来。殷绣捏着手中的信纸,沉默地站在不远处。
  夜来寒凉,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劝服了周太后。或者说,就算劝服了周太后,这件事也并不会因此就完结。
  刘宪不安。魏钊也有焦虑,她看在眼中,又无可奈何。
  …
  五月初三,是个极阴的天。
  连着四五天不落雨的天空,像一个兜着水的牛皮囊,眼见着就要撑破了。
  梓宫里的人进进出出,因为天色暗,除去灵前的灯烛,宫中还殿着十几盏灯。郑婉人立在殷茹的灵位前,笑着对站在她身后的殷修道:“你怎么想通了,要把你妹妹挪出去了?”
  殷绣弯腰一礼。
  “之前,是奴婢不知事。”
  郑婉人笑了笑,“如今又知事到哪里去了呢。照理,太妃的灵柩是该陪着冯太后的灵柩一起的,你非得在城西找一块地与她,你让以后史官的笔,怎么给你妹妹记着一笔。”
  殷茹垂头,“请了官家的旨意,抹掉她这一笔。”
  郑婉人扬起脖颈,“只有满身脏污洗不干净的人,才会被抹掉一生。”
  “对。”
  殷绣紧着接了这一句,声音甚至还提高了不少。
  “她的确是满身脏污洗不干净,可是……作为官家的女人,奴婢做了该为官家做的事,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妹,也舍得叫她舍掉名分地位,只受我的香火供奉…郑娘娘,您对官家,应该也有此心吧。”
  郑婉人被殷绣顶得说不出话来,程灵禁足,魏钊让她来操持迁灵之事,她本已经觉得够晦气了,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本想在殷绣这个奴婢面前撒一通,谁知道还被她抢白了,心里恼火地很,在梓宫里又不易发作,只能对旁边忙碌的宫人撒气。
  “都是榆木脑袋么,如今在棺材里的人都不是太妃了,你们取夹香的蜡烛做什么、换成素蜡!”
  殷绣并没有在意她在梓宫内的举动。转头看见杨嗣宜在窗边冲她打手势,便寻了个机会侧身走过去。
  “怎么样了。”
  杨嗣宜才从刑部大牢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来不及更衣就一路过来了。”
  “都安排好了,就是刘知都好像还有些顾虑,不过你放心,许成宗今儿被官家遣到京郊去了,我的人,绑也要把知都绑出去。”
  说着,听到前面一阵恶毒的责骂,杨嗣宜也偏头从窗户外面看过去。
  “哟,郑妃怎么了。”
  殷绣笑了笑,“没什么,我抢白了几句,她不好在这里拿我撒气儿 ,对着底下人出火呢。”
  杨嗣宜摇了摇头,“她倒是一直都没有脑子,但就怕到时候想着一出是一出,会出乱子。”
  殷绣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圣人娘娘不在,这种事,她不在场也说不过去,不过放心吧,出了丽正门,她就不会再跟着了,后面的事,还要仰仗杨供奉你了。”
 
第79章 命如灰
  杨嗣宜点头,想了想又道“大约什么时候能起行。我好先在刑部那边守着。”
  殷绣看了看天时, “约莫得到夜里去了”
  杨嗣宜道“也不知道是谁算的时辰, 这般的刁钻。”
  殷绣一笑“这还是刻意算的, 夜里起行,看不真切, 人们多困乏, 点查的也就要松些,我们也好少些麻烦,哦, 对了, 太后娘娘那边如何了。”
  杨嗣宜道“这两日到好了很多, 官家准吴婕妤进去伺候, 像是愿意进一些粥米了。”
  说完,他按了按眉心, “这会儿到说不到这个事情上面来,夫人还是顾好自个这边, 奴婢得去伺候官家上朝, 等朝散了,再来寻您。”
  “有劳杨供奉。”
  杨嗣宜走后,梓宫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郑婉人吃过瘪,也就不大愿意同殷绣再多说什么。殷绣心里装着刘宪的事, 自然不肯过和郑婉人有过什么争执, 两个人都戒备着对方, 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诸事平顺,直到午时过后。
  汴京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五月炎热的天气,突然在暴雨过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周遭潮湿,梓宫里原本就阴冷,如今角落里渗出潮气,更是让人身上发腻。郑婉人去偏殿小憩去了,殷绣靠着殷茹的棺椁坐着,身旁两个小宫人正烧纸钱。
  突然天边响起一声闷雷,陡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火盆里的纸钱疯狂地飞窜而起,往殿上的屋梁上腾去。殷绣抬起头,屋梁上雕刻的凤凰图案此时与纸灰扭缠在一起,辉煌阴郁交错,令人莫名地惶恐。
  突然,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钟声。殿内的人都怔住了,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直身凝神细听。
  那是大丧之音啊,殷绣的喉咙里发甜,那一声又一声撕扯着天际的声音似乎也在撕扯着她身上的某处。
  她站起身,推开梓宫的殿门,果然见不远处一个内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
  那内官见是殷绣,也来不及行礼了,“魏夫人,郑娘娘在吗出大事了。太后娘娘娘娘薨了啊”
  殷绣闻言,如五雷轰顶,险些没有站稳,辛好有身后的人上来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是自杀吗殷绣心中如此想,以死来逼魏钊放过刘宪吗不至于啊,自己那夜说的话,照理说太后娘娘应该也是听进去了的呀。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殷绣百思不得其解,而这种不解让她感到巨大的恐惧。
  此时,郑婉人也从偏殿过来,听到内官的话,也是整个人一愣神。
  钟鸣二十七响,阖宫人都明白过来,殷绣此时心中错愕,惊颤,不解,惶恐,皆有,张口却又吐不出话来。
  郑婉人到是勉强镇静下来,此时程灵还在禁足中,后宫由她主事,此时这个原本就有些碍眼的太后也死了,震动不安的内心居然也生出一丝爽快来。她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按了按,强迫自己冷静,对殷绣道“看来,你今日是不能起行了,先让这些人散吧,跟我去慈安宫。”
  “不行”
  殷绣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性,直接冲着郑婉人的话顶了上去。郑婉人没有想到,平时柔顺如水的人今日会这样与她说话,回头提声道“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如今连规矩都不知道了吗太后大丧,宫中人怎么可以分派出去受你的差遣都散了,各归自个的位置,等着内东门司的调度”
  宫人们听了郑婉人的话,都往殷绣的方向看来。
  这些个人平常没有少受刘宪的恩惠,都知道刘宪对殷绣的那份心,这会儿又知道刘宪身在牢狱,自然都不想让殷绣不好做。有几个人迫于郑婉人如今的身份,放下手中的事要走,剩下的人站在那里,丢开手也不是,接着做也不是。
  殷绣转过身,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抬声道“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送我的妹妹出汴京城,胆敢丢开手的人,就不要怪我殷绣,不论你们说是奉了谁的命,我只认我是奉了官家的名,今夜送前朝太妃的灵柩出城安葬,谁误了我的时辰,就拿性给我交代”
  殷绣很少对着底下的宫人说这样的狠话。
  听完这些,丢手的人又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郑婉人冷冷地笑了一声,“呵呵,好手段啊,你现在是拿官家当幌子来与本宫作对吗”
  殷绣回过头,“奴婢不敢。”
  “奴婢程灵倒了以后,本宫看你怕是要做皇后了吧。殷绣,没关系,本宫今日就让你狂妄,大丧之日,送殡出城,这件事,本宫过后再与你理论。”
  说完,转身道“去慈安殿。”
  慈安殿此时正乱作一团,内东门司的人不敢扇子做主,连忙去福宁宫找杨嗣宜,杨嗣宜正准备出宫,几乎是在宫门前面听到丧钟,这才折返回来,刚好在福宁宫门前遇到了前来寻他的小内官。慌忙一路跟着过来。
  黄司官站在慈安殿门前,一双一会儿搅缠在一起,一会儿又扯开。整个人都是一副焦灼的模样。
  杨嗣宜走上前去,还没说上话了,那厢就传话说郑婉人来了,黄司官忙抓住杨嗣宜的袖子,“杨供奉,这会儿您可得拿主意,我可不敢去回郑娘娘的话。”
  杨嗣宜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宫人,个个都惊魂未定,甚至还有一两个目光发直,话都说不清楚。
  “你们究竟怎么了”
  黄司官朝里面指了指,“吓人得很,这哪里是贵人该有的死法。这会让刘知都不在,我们都没主意,只是去看了看,还不敢乱动呢,您去看看吧,我稳住郑娘娘,等您看过了出来,您来回话吧。”
  杨嗣宜听他这么说,索性也不问了,眼见着郑婉人就要过来了,抢一步上前,推了殿门。
  进门却被浓厚的血腥味呛住了口鼻,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他在大陈宫里多年,自以为见过了所有残酷的场面,却还是被这一幕惊骇地腿脚发软。
  周太后靠着床榻歪坐着,身上的衣服被割得七零八落,最可惧的是,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时就像两个血窟窿,身上到处是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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