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那内官根本没有理他的话“您您听奴婢说完啊。太后娘娘临死之前,留下了一封血书,一字一字都是太后娘娘亲手所写,徐大人让郑娘娘把这封血书扣了下来,如今,奴婢冒死带出宫来给您。这是娘娘最后的遗物,徐大人要奴婢务必交到您的手上。”
说完,他颤颤巍巍地将一张带血的白绢捧上。
上面的血迹已经被雨水稍稍润开来了。刘宪摁住起伏不定地胸口,将手中的白绢挪到灯下。
灯下映出一片血红色。死亡这种东西,真的是在任何地方都无比的张扬,耀武扬威。比什么温柔恩情,都来得直截了当。一下子就牵起恼怒和仇恨。
刘宪意识到了这一点,忙逼迫自己平宁下来。眼前的字方稍稍清晰。
“吾儿,母以血为墨,寄言于你,实属无奈。母知当今天子不能容母亲偷生,恐母亲但有一日死与非命,再也无人能庇佑吾儿,吾儿身份,也再难白于天下,遂留此书于妆奁之下,盼母身死之日,有人能让此书见于吾儿,见于天下人。
吾儿本为天家子嗣,奈何被奸妃所害,流落宫外,又受宫刑之苦,奴籍之辱,母实不忍你苟且一生,不得魏家姓氏,今以此书寄你,望能于危难之时,保你姓名。当今天子,其母失得,谋害皇子,其为掩盖母之罪恶,杀骨肉,弑养母,母虽身死,然天理不纵恶人,因果轮回,必有报应,魏钊不配为大陈君王”
信至此处,几乎是力竭而止。
刘宪身子往后一靠,重重地咂在身后的牢门之上。
“刘知都,这的确是太后娘娘亲手所书,其中字迹,刘知都您在宫中多年,不会不认得吧。”
刘宪的确认得周太后的字,但这样血淋淋,甚至有些惨烈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几乎令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在他的立场上,他与周太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但是,他不是不明白周太后对他的心,以死相护,就算是死了也要给他的“生”留出余地来,这种情,和殷绣对他的情是不一样的,但是无论是哪一钟,都足以令他这个生来孤绝的人痛到难以自拔。
他靠着牢门的柱子缓缓地松滑着坐下来。
蒋寒看着他,一直看到他垂下头,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既而看到有眼泪垂下,落大地上的草席之上,陡然烫开成一个深褐色的小团。
“刘知都,徐大人其实没有出城,就在您的在白马寺的宅子上等着您。刑部这边,徐大人也都打点好了,刘知都,您如果想清楚了,就跟奴婢走。徐大人说了,第一次,刑部大牢,是他救的您,第二次,还是应该他来救您。”
刘宪没有说话。
外面的冷雨哗啦啦地下着。此时的天空,到是真的渐渐暗了下来。
魏钊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三更了,他到是昨日赶回了宫中,然而却被进宫面圣的朝臣们按在垂拱殿动弹不得。太后归天是国丧,宫中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内东门司负责丧仪之事的人也没有动静。朝中大臣多有疑问。魏钊此时不知道殷绣昨日是否出宫,也不知道慈安宫究竟如何,但此时此刻,又不得不安抚众臣,关键是杨嗣宜这个人此时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叫人去传了几次,都说寻不见人。
因此,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他终于腾出了一点时辰,将慈安宫的管事内官传来问话。然而才问了个大概,白庆年撞开垂拱殿的门进来。
“出大事了。官家”
魏钊吐出一口浊气,挥手示意内官下去,方对白庆年道“说。”“臣去刑部看了,刘知都不在牢中,但是,狱卒跟我说了,刘知都昨日不是跟着魏夫人的人走的,而是跟着宫里来的一个内官走的。如今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魏钊只觉得心头血气上涌。
“这个刘宪,连殷绣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吗”
“不是他听不进去我的话,是我们都被徐牧给算计了。”
声音是殷绣的,魏钊抬起头,只见殷绣浑身湿透地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程灵。她也顾不得身上的潮,径直走到魏钊面前。
“我昨日是看着杨嗣宜从慈安宫被拖走的,如今人也许在郑妃的手中。昨日见到他的时候,杨嗣宜跟我说,郑妃从慈安宫里,搜出了一封类似血书的白绢,官家,您想想,那封绢上会写什么东西”
魏钊看了程灵一眼,此时也顾不上问她是怎么出的明仁殿。低头仔细想了想殷绣的话。白庆年在场,不能明说,但他也全然明白过来,忙道“那张白绢呢”
程灵道“我与殷绣去郑婉人的宫中查过了,没有查到,她现在抵死不认有这么一个东西。”
殷绣接道“我猜想,恐怕是昨夜连夜送出宫去了,官家,那张白绢上写的东西,是真的,写白绢的人,恐怕也真的是周太后。只是,我想不明白,我之前去见过周太后,我的话,刘宪的话,她应该是听进去了的,而且,您不让人进慈安殿,究竟是谁见过周太后,又和她说过什么,才导致昨夜的事情。”
魏钊冷道“吴婕妤见过周太后。”
程灵诧异“吴嫣她怎么会。”
白庆年把这三个人的话听了个三分懂,却有七八分还云里雾里,插不上话,又不好问。正踟蹰间,又听外面的人道“官家,程太师求见。”
“传他进来。”
程灵回头,自己自己的父亲从殿外走进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青色的燕居服。须发在雨中被淋得凌乱不堪。父女二人相见,面上都有些错愕,又彼此皆明白,并不是相问的时候。
程太师走上前去。
“官家,今日的早朝可能要出大事。”
第81章 天光见
众人都向程太师看过去。
此时已近四更天, 雨还未停, 东方的天空阴郁, 与刘宪入朝的那一日极其相似。
“今夜臣的府上收到了这个。”
程太师一面说, 一面将一张白宣展开,呈于魏钊面前,“臣有一句话要问官家, 这纸上所言, 可是真的”魏钊低头看去,宣上是周太后写给刘宪的绝笔之书, 言明其身份,揭露徐淑妃谋害皇嗣的罪行, 甚至写他为隐瞒事实, 杀太后,弑骨肉之事。
程太师拖着宣纸的手有些发抖, 额前渗出豆大的汗珠, 身为一个历经三朝的老臣, 天下文官抬头仰仗的精神领袖, 他生怕会魏钊会承认, 他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用心辅佐的是这样的一个君王, 自己还有没有脸面立在大陈的朝堂上。
魏钊面对着殿内的这些人, 抬起双手示意他们都暂且止声, 回身走到书案后坐下, 迅速在脑中权衡了一番当下的境况。程太师的府上收到这张信文, 也就代表,梁太尉,胡相这些人,此时手中也握着同样的信文,徐牧最恶毒的招数,终于还是使出来了。
白庆年凑过去将那信文看了一遍,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寒,“今日的早朝官家”
话未说完,程太师一把捏紧了手,手背上青筋凸暴。
“官家您说句话,这信文,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面说,他一面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程灵伸手过去扶他,却也被程太师用力甩开了。魏钊仍旧没有说话,他坐在案后,双手交握在一起。就此时的情况而言,今日的早朝是不能避的,一旦避了,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徐牧授意梁太师废帝的场面。齿缝里透过冰冷的风,魏钊内心搅缠,这一会回,好像真的到绝路了。
肩头突然一阵温热。面前投下一道浅浅的人影。
魏钊沉默地抬起头,殷绣正站在他的面前,“有办法吗”
魏钊抬手,握住自己肩头那只不安的手。“你放心,往我身后退。”
程太师此时无暇去理解年轻人在悬崖边缘上的情感,他接连咳呛了几声,一手扶着书案,一手指向魏钊。
“官家,老臣程家一门,世代辅佐大陈君王,从来无愧天下,程家的贤名,绝绝对不能毁在老臣的手上,官家您”
“父亲”
程灵出声断了程太师的话,“您也老昏了么,父亲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管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是徐牧为了离间朝臣与官家的恶毒计谋,父亲身为文官之首,这个时候,更不能轻信这些无由之言。”
程太师握拳拍了拍身前的书案。
“圣人,您是女流之辈,哪里懂得”
“程太师。”
魏钊站起身,打断这父女二人的对话,“您不用恼圣人。”说着,他侧头看向程灵,“程灵,你也不用再开口了。”
话至此处,他稍稍顿了顿,“信文上所言,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什么”
魏钊向程太师点了点头,“刘宪的确是先皇的子嗣,是周太后的亲生儿子,也就是当年被我母亲送出宫的那个皇子,魏敬。
“官家”
程灵尖声唤了魏钊一声,魏钊却只是摇了摇手,口中的话并没有停下。
“我的母亲,的确设计谋害了他,不过,天不绝人命,他在民间活下来,阴差阳错,有了如今这个身份。至于周太后之死,与朕无关,朕也从未想过要杀自己的兄弟。”
他说得坦然,程太师怔怔地听完,喉咙里却像哽了一块又老又硬的痰,他摁住胸口,弯腰猛烈的咳了几声,却又咳不出来。
“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白庆年虽然也是心惊胆战,此时却不得不站出来道“程太师,此时不是追究前朝恩怨的时候,您是太师,又是皇后的父亲,满朝文武都是仰看您的,您若此时不能与官家站在一处,今日的早朝,一定会失控的”
程太师颓然地靠在书案上,“官家的天下本就没有拿稳当,如今,又出这样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有脸在戳在朝堂上了”
“程太师”
白庆年心里着急,提声道“官家,今日的早朝,要不撤了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却听殷绣道“不行,撤不得。”
“为何”
殷绣声应清冷,“这种宫闱之间的变故,比地方沙场上兵戎相见还要来得干净简单,官家这个时候,若一旦退后一步,就会退到绝地里去。”
程灵道“那该如何是好”
魏钊闭上眼睛,“你们不用说了,朕不会退。”
说着,他转向程太师,“程太师,朕在帝位的每一日,同样无愧于天下。是以朕不忍太师自咎至此,太师若不愿在朝上出言,朕绝不勉强。如今”
他看向身旁,“绣儿,此时重要的是,找到刘宪,他应该是知道了周太后的死讯。”
程灵道“那他会在什么地方。”
“恐怕在徐牧那儿。”
白庆年惊道“徐牧不是已经出城了吗按照时日来算,如今应该要出柳同关了呀”
魏钊冷然一笑,“不见得。还是刘宪虑得对,不看着刘宪真正死在朕的刀下,他怎么舍得走。白庆年,让禁军秘密搜索汴京城,一定找到刘宪。”
“好,臣这就去。”
“还有,绣儿,你所说的那封血书,如今应该在刘宪手上。”
殷绣凝了眉,“他会信吗”
魏钊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他觉得眼中有些发烫,“朕说不好”
殷绣捏住他的衣袖,“若他信了呢官家会怎么样”
魏钊的肩头颤了颤,鼻中竟然也发了酸,他忙咬住牙,打起全身的力气来抑制心里腾起的疼痛。
“信与不信,都是皇兄和朕的宿命。但有一样东西,朕绝不能让,大陈的江山不失,魏家的天下不能乱,绣儿,你和朕一样,都要取舍。”
“取舍”
殷绣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却突然被背后一个力量抵住,她慌地回过头去,却见程灵满眼通红地站在她身后。殷绣心中一惊,程灵却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他说的取舍是什么意思”
“程灵”
程灵面上一闪而过一丝笑容。她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用说,我是大陈的皇后,我会对得起大陈,也对得起他。”
这话听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口中吐出来的言语。
殷绣顾不上魏钊的目光,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殿中拉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但雨已经渐渐停了。
两个人单薄的衣裙被风吹得咧咧作响。风消隐了一部分人声。
“程灵,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自从认识他以来,心里想的,手上做的,都是为了让他平平顺顺地走出这座大陈宫”
殷绣怔了怔,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程灵捏住她的手,“是你在白马寺让我不要害他,我当时虽然不肯承认,但是我听进去了这一年来,我一直没有走近他,我一直站得远远的,只要他能脱身,哪怕一辈子关我在明仁殿都可以,可是他为了救你,为了魏钊,还是把自己送到徐牧的刀下”
她摁住胸口,“你们真的对不起他太后娘娘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你们既护不好他的母亲,也护不住他的姓名,是你说你要救他,也是你说魏钊会放过他,如今结果呢啊,殷绣,结果呢取舍是什么意思”
“程灵,冷静一点”
“你凭什么让我冷静殷绣,我程灵,绝对,绝对不会让魏钊和你,找到他绝对不会让你们找到他”
“程灵”
殷绣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人已经转身往阶下扬长而去。
那抹深红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决绝地和暗淡的天边红光融到一起去了。
殷绣伸出去的手,僵硬在风中,天和地之间的某处,似乎疼痛地渗出了血来,充斥到她的眼中。她艰难地抬头往远处望去,东方的天空终于被第一缕光穿刺,一缕天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下来,直直地插在大陈宫的殿宇楼台之间。
远处,前来赴早朝的大臣已经过来了。
殷绣回过头,往身后的福宁宫看去,灯火煌煌的宫室之内沉寂的可怕。白庆年从殿门中走出来,立在殷绣身旁。
他伸手抚摩着身旁的栏杆,眼睛沉沉地望着地上的砖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