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站在他的前面,一身朱红色的金丝牡丹绣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发髻已经散乱,耳旁松坠着一根金凤钗,看着魏钊的马行过来,她又昂起咯头,抬手执着地把凤钗扶正了。
徐牧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挂着个不知所谓的笑,骑在马上。禁军已经搭起了弓箭,弓满箭上弦。后面的城门紧闭,末路之会,看起来结局好像毫无悬念。
魏钊凝着程,程灵也凝着他。
人间有很多东西都是可以用言语来沟通的,不如爱情,亲情,或者恩情,但此时这两个人之间,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程灵,过来。”
魏钊先开了口,程灵却冷冷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才告诉官家,是臣妾的罪。”
说着,她张开双臂,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魏钊,程灵已经跨不出任何一步了”
此时徐牧张口笑了,他在马背上坐直身子,“侄儿,你稳得住朝堂,却稳不住自己女人的心啊。”
“我程灵不是他的女人”
程灵的声音一下子被风送出去好远。
白庆年几乎听到了魏钊的手指关节上传来骨骼作响的声音。
“都退后”
他声音压的极低,但周围的弓箭手还是听到了,面面相觑后,慢慢收起了弓箭,一步一步退到了魏钊的后面。
“程灵,朕最后说一次,过来”
程灵笑中含了泪,她俯下身,重重地叩了一首,“程灵也最后跟官家说一次,程灵是程家的女儿,入宫之前是,入宫之后也是,到如今也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子,空担皇后的虚名,却从来都不是官家的女人”
徐牧仰天大笑,那笑声荒唐又放肆,“程皇后,说得可真好。”
“你住口”
魏钊的声音有些嘶哑,徐牧撑着济坤的肩膀,下了马,慢慢走到刘宪和程灵身旁,他伸手拍了拍程灵的肩膀,笑道“钊儿,你是有手段,朝堂上那群软骨头也的确无能,被你弹压住,不过,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今日,要么杀骨肉兄弟,要么杀结发妻子,这么些人,陪着舅舅我一道死在这里,舅舅心满意足。”
魏钊一松缰绳,马蹄向前踩,程灵直身迎着他的马头向前跪行了几步,“别过来”
魏钊鼻中呼出一口潮热的气,他低头望向程灵“你知道,背叛皇家是什么罪吗”
程灵抬起头,“我今日在这里,就是领我的罪的。”
“那你父亲呢”
程灵扯开嘴角,凄然一笑,“我为程家人已二十年,顺过父母,敬过兄长,也侍奉过皇家了,但我走不近你身边,我甚至也走不近我所爱人的身边。”
眼泪染开了她的妆容。程灵摁住胸口,拼命控制住自己声音。
“魏钊啊”
这一声唤得极其凄惨幽恨。
“我太苦了,苦到我真的不想再回头去看程家的门楣,和你的大陈宫了。”
说着,她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向旁后指去。嘴巴张和之间,一直不住的颤抖。
“我对我程灵我程灵爱刘知都,自从他把我从慈安宫带出时起,我就爱他”
“程灵,你给朕住口”
“我不住口,我是背叛了皇家,可那又怎么样魏钊,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和殷绣配谈感情皇后这个位置,我一直咬着牙坐着,在这个位置上,我不能与他冰行,我不能同他携手,不能有之幸,什么都没有,今日我要把这个身份还给你,连同我的命一起还给你赎罪,你若要哪她,就弦拿我程灵的性命去”
话音未落,左肩上突然扎扎实实地挨了一鞭。鞭声响彻城门,程灵没有防备,凄厉地痛呼出声,身子往一边歪去。刘宪忙伸手将她扶住。低头看时,知见被鞭子抽打到地方裂开了一条很深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要说刘宪,就连捏着马鞭的魏钊都愣住了。他一时之间有些恨自己。程灵的话触及到了他身为君王的威严,身为皇族的自尊,与他座夫妻的这一年多,他的确什么都没有给予过这个女人,他不曾温情地与她说过话,不曾触碰,甚至不曾给予任何一个真诚的眼神。
她像什么呢,她像一块美好朴素又大方的祭祀器皿,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明仁殿里,需要用时,就被拿出来,自己带着自己的目的,把她摆到适合她的位置上去。
魏钊甚至忘了她有喜乐悲欢。直到今日看到她的眼泪,听到她在鞭子下撕心裂肺的痛呼,程灵这个女人,才终于在她眼中鲜活了起来。
他放下马鞭,翻身下马,慢慢地走到程灵身边。刘宪用手摁住她的伤处。摇头笑了笑。
“我以前以为,你是最适合做大陈君王的人。比我们的兄长,比父皇,比我,都适合”
说着,他抬起头,“魏家人,都是性情中人,父皇为了我这样一个玩样儿,废帝为了一个唱诸宫调的女人,我为了绣儿但你不同,你有情义,也有坚持,不过,如今看来,你和天下普通男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他低头看向靠在自己怀中的程灵,“至于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像在问魏钊,但似乎又在问程灵。
程灵抬起头,魏钊满眼通红,刘宪的目光却温如月光。
“你在问我吗”
“对啊程灵,刘宪在问你。”
程灵忍痛直起身,“至于,也值得。刘宪,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殷绣,但我不在乎。她需要取舍,我不需要,我只要和你站在一起,哪怕之后的路,我程灵还是不能和你一起走,但是,西城门前,我一定要送送你,或者,你来送送我”
第84章 问取舍
刘宪松开摁在她伤处的手,满掌的鲜血映入眼中。
“程灵, 魏钊这个人, 真的配不得你, 不过我刘宪,更配不上你。程家的姑娘,当初是刘宪让魏钊娶的你, 但刘宪真的没有想过,会因此, 害了你这一辈子。我刘宪当真对不住你。”
他一面说, 一面扶着程灵在道旁坐下,自己则慢慢站起身来。。
魏钊哽着脖子,穿道而来的风将他的头发吹舞于面上,遮去一半的五官, 连表情也不大看得清了。刘宪背向程灵, 往前走了几步。
“官家”
禁军统领唤了一声,弓箭手皆跟近过来,弓再拉满, 箭头都瞄准了刘宪。
刘宪并没有后退,魏钊也没有出声,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里。
“魏钊, 说好了,你要放我走吗”
魏钊并没有应他的话, 而是侧身, 在程灵面前蹲下来, “朕不该动手,不过程灵,朕终于明白,钓鱼宴上,你为什么要认下杀殷茹的罪名了。”
程灵红着眼睛笑了笑,“你该动手的,甚至下杀手也可以,我辜负了你给我的名位,我是这个皇后这个名位罪人,不过魏钊,我程灵,并没有负过你,你一定要承认,我程灵,从没有负过你”
魏钊垂下眼睛,“这是你最想跟朕说的话吗”
“是。”
魏钊喉咙中有些发咸,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好,朕承认,你程灵,从来没有负过朕,你受的苦,朕还不回来了。”
说着,他站起身,低头望着她,“不过朕可以放过你的后半生,皇后的名位,朕收回,你自由了。但是程灵,有件事情,朕希望你明白,你若不是皇后,就是庶民,禁军手中的弓箭再也不会因为你而有所顾忌。”
他侧面,看向刘宪,“至于这个人,再也不是你想护,就能护得住的了。”
“你”
“不要怪朕。”
魏钊目光清冷,“你我都有各自的命运,你要摆脱这个命运,要么你自己割肉,要旁人替你流血。”
“你逼她做什么,魏钊,不要牵扯她,也不要牵扯殷绣,你和我之间,今日了断吧。”
魏钊半仰起头。“皇兄,朕可以放你走,但是,你手上的那封血书,朕要留下。”
刘宪扬声笑开,他抬起手,猛地抖开那张染血的白绢。
风将绢子往上扬去,所有人都抬起头,将目光追了过去。刘宪的声音发哑,一个一个字之间,几乎能听到某种愤恨的颤栗。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我母后的这一封信。魏钊我真的不明白,我已经为了绣儿,退到了悬崖边沿,我甚至做好了准备,把自己也舍出去,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母亲”
魏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听好了朕没有杀母后”
“你住口”
一片云遮过来,天光陡然暗淡下来,苍穹的阴影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汴京的夏季虽然炎热,却因为茂密丛生的草木,一直陷在光亮与阴森的交替之中。这种感觉交叠到人的身上是有撕扯感的。
刘宪被阳光烘烤的后背此时逐渐冷凉下来。他慢慢挣开魏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你的母后,她是我的母亲可是为了你,为了所谓大陈的天下,我把我唯一的亲人,松到了刀下”
话至此处,他甚至有些哽咽。
树冠的间隙之间灌满了知情知意的风,窸窸窣窣地摇动着枝叶,每一个细碎的声音都着人的感知,刘宪觉得骨隙间窜出不知明的疼痛,一点一点爬上他的头颅。
“我刘宪,隐忍了一生,一生所求不过一个绣姑娘,而到最后,她也把身和心都交给了你,魏钊,作为你的兄长,我真的已经被你和你的母亲挖得零星半点都不剩了,老天见怜,留下我和母亲的性命,得以在人间相见,可你,可你真是狠得下心,你既然怕我母子有反心,当初何必带着殷绣来见我,你何必骗我何必骗殷绣”
魏钊打断他的话“皇兄,朕再说一次,朕没有杀母后,杀母后的人,现在就站在你身后”
刘宪摇头笑了,他脚步有些虚浮,再次扬起手中的血书,“那这封血书是怎么回事,我在大陈宫中多年,无论是先帝的字,还是你的字,甚至是程灵的字,我都一一认识,这是母亲的字迹,你怎么解释,难道,这也是徐牧逼着她写的吗你不是把她禁在慈安宫了吗谁能见到她,啊魏钊”
魏钊一时无话。
徐牧行到刘宪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了二十多年了,你自诩聪明,直到今日,才总算是把你眼前的这些人看清楚了。很好啊,就算死了,也算是个明白的鬼。”
魏钊牙齿缝中透过寒气。
“徐牧,朕不管你用什么阴邪的手段,朕今日都不会让你踏出汴京城半步。”
徐牧摊开双手。
“官家,臣没打算走,臣是要留在这里,好好看完你们兄弟之间的这场戏。”
魏钊胸脯起伏,他明白过来,原来最难的局不在朝堂上,而是在这里等着他。他也明白,此时不能与徐牧做口舌上的纠缠。
但他和刘宪之间,究竟要如何才能把话说开呢。再这样下去,取和舍,当真就要做了,真的要在汴京城的这处地方,下诛杀自己手足的旨意吗
魏钊仰起头,望向头顶茂密的乌桕树树冠。
“皇兄何必逼朕。”
“恐怕是官家,在逼刘宪吧”
“你究竟要朕做什么”
“还我母亲公道。”
魏钊心口一痛,“人已死,如何还”
刘宪嘴角扯出一个笑“还不了是吗那你就让我留着这封血书,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
魏钊抬手指向他身后,“皇兄,以你的智谋,朕不相信你不明白,真正想要这封血书的人是谁。”
刘宪偏头,“是徐牧又如何,你今日就在这里,将他杀了不就斩草除根了吗”
“你”
刘宪没有让他说下去,“你还是不能放心,对不对,魏钊,你终究还是怕这封血书会成为你执掌天下的隐忧,或者说,不止这封信,还有我这个人,也是你暗处看不见的暗流。”
他话声一顿,接着又陡然提高“既然如此,你究竟还在等什么直接下杀令啊”
“不可以”
程灵挣扎着从一旁站起身,张开手臂,挡在二人面前。
“官家,要刘宪的命,先杀我”
刘宪摁住程灵的肩膀,“程灵,让开”
魏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宪“朕不明白,皇兄,你为什么会信徐牧的话。”
刘宪也凝着他“魏钊啊无论我信与不信,此时此刻,此情此镜,杀伐,都是你唯一的选择。”
此话入耳,魏钊猛然一愣,他忙深看刘宪的眼神,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然而,刘宪却闭上了眼睛,一点一点将程灵挡在自己身后。
这好像是另一个方式的“舍”,但又是实实在在的逼。
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杀了刘宪,对于魏钊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杀了他,这个困局就可以彻底的解了,时光和历史都会轻易掩盖掉这个徒剩残身的皇子,朝臣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他的死来质疑刘宪。每一个士大夫,文人的心中,刘宪仍然是一个肮脏不堪的阉人,仍然是前朝那个祸乱宫闱的罪人。
可是,如果看不明白这些,也许魏钊会取舍,可是看明白这些,他的手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啪啪啪”
沉默之间,有人拍手。魏钊抬头看,却见徐牧已经走到了二人之间。
“好得很啊好一个兄弟情深,臣看,要是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们这两位皇子的手足之情感到欣慰的。”
说完,他退到刘宪身旁,侧向魏钊。“官家,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杀手足,臣也就不逼你了,现在,臣来和你谈谈,臣的性命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官家不是说,绝不让臣活着走出汴京城吗臣心里当然害怕,自然要求官家给臣一条生路了。不过,没有筹码,自然不敢和官家开这个口。”
说着,他拍了拍手,济昆便走到一架车撵前,将车帘慢慢卷起。
车帘下露出一双水绿色的绣鞋,接着是青色的衣裙,刘宪与魏钊心中同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