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不自觉地仰起面来,“这一招一招玩的都不是排兵布阵, 全是人性心计啊”
刘宪笑笑“除了几分天下, 无主的乱世,哪一个朝代, 不是靠着揣摩, 利用人心走向在残喘。”
济昆怔了怔, “你这话, 很实在,却又莫名让我觉得有几分佛意。”
刘宪回头看他“你不是不修佛了吗”
济昆抱臂,“是不修了,但这世上的不平事太多,我在佛陀脚下,听世人也说了很多,不是样样都可以用金玉,名声,美人这些东西来抵消。刘宪,你也是一样,想不通的时候,念声佛号,放过自个,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没有啊你想得通殷绣的事吗天下如何,山河如何,你都了然于心,女人呢她明明在你身边,你却越来越不敢提起她了。”
刘宪仍不答,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碗旁。
“走了。”
济昆也站起身,追几步道“你看你看诶,你去哪里。”
身后的老妇人也追出来,“喂,刘先生,要不了这些。”
济昆回头,促狭道“下回他家中的那位绣姑娘再来寻您,大娘您把多得找给那位姑娘吧”
说完,又往前面追去了。
二人前面是苍翠入云的鸡足山,长年应氤氲的水汽化为云雾,将半山腰的佛塔寺笼罩其中,这种地方和金陵的烟水之地有着同样潮湿温热的气息,但不见一丝富庶模样,古老的云松耸入天际,白色的佛塔矗立在云松后面。塔下是用石灰石砌城观音台。
修行净土宗法门的慧安大师,一生不思公案,执着苦修,建寺于山上,几乎不受人间香火,靠着寺中人挑水,种菜,劈柴营建起的寺院,天碧树深,嗅不到一丝凡俗之气。
殷绣陪着大理的王后柴娑上山已有几日。
佛塔寺后面,是大理王庭的一座别院,与佛塔寺共享一泓温泉,以一只青铜的蛇首为界限,一半流入寺中,一半引入别院。柴娑的身子不好,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座别院中疗养,与慧安大师有缘,时常在其坐下听佛。
第三日,月平公主洛玺上山,同殷绣,慧安大师,柴娑,四人一道在观音台下面品茶。
月平公主是大理王的胞妹,这一年,已满二十。皮肤白皙,艳若桃李,是大理出了名的美人。却将芳心许给了一个寺中僧人晋明。如同唐朝的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一样,最后寺中人饮毒自尽了,月平至此从不踏足佛塔寺。
这一日她亲上鸡足山,往后柴娑也是不解的。
茶过三巡。殷绣手中的茶壶终于放了下来。慧安大师慈目笑开,“殷姑娘这样好的技艺,却只能煮老衲这山中的野茶,真是可惜。”
洛玺握着手中的杯盏,“听说,你们大陈,有一种叫龙凤团茶的茶,是要用茶刷搅出茶沫子来吃,这种技艺叫什么点茶”
柴娑听她这样说,觉得而有些失礼,忙对殷绣道“绣姑娘不要介意,王妹说话一向如此。”
说着,又牵了牵洛玺的手,“你不知道,就不要胡乱开口啊。”
殷绣笑了笑,“王后不需要如此。龙凤团茶是我大陈的贡茶,一年通共得不了几饼子,若遇到到雨水不好的年份,只有一二饼可得,从前,先帝在位时,到是很爱品这种茶,后来,官家觉得,为了这一两钱精贵的东西,百姓劳顿,实在是不值得,就不再将这种茶列为贡茶了。如今在大陈,偶尔也又官宦人家喜好点茶的雅事,但也重形式,不重茶品。”
洛玺侧头凝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大陈皇帝的奴婢”
柴娑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希望刘宪能帮扶大理以成大业,也多多少少看出来这个绣姑娘在刘宪眼中的分量。实在不愿意洛玺如此奚落她,忙出声呵道“月平,越发不懂得事了。”
殷绣含笑摇了摇头。
“无妨,公主说得没错,绣儿一直是官家的奴婢。”
洛玺凑近她,“那你说说,你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殷绣有些尴尬,看了看身旁的慧安大师,柴娑道“月平,你看看你轻狂成什么模样了,在大师面前成什么体统。”
慧安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无妨,公主能平复心中伤痛,老衲十分感怀。”
殷绣有些疑惑,“伤痛”
洛玺像者的被触及到痛处一般,肩头明显的颤了颤,一下子冷了脸,重新直身坐好。低头搅缠着自己腰间的带子。不再说话。
殷绣知道自己问到了禁忌的地方,也不好再开口了。
慧安大师松了手上的掐着的佛印。
“听说陈人修佛,修得是一个风雅世界的精神,而晋明修的佛,是他此生的寄托。公主不必再介怀,那是晋明对彼岸的决心,身死不足挂齿,更与公主无关。”
洛玺笑了笑,“大师不必安慰我,是王兄逼死了他。不过,他也是没有骨头的人,说什么对彼岸的决心,不过是不敢面对我的情罢了。”
说完,她抬起头,“我早已不念他,下个月吧,我就要入大城了,临走之间,最后来祭一祭他。”
殷绣看向柴娑,柴娑却叹了一口气。
晚梅从四人头顶的枝头落下来,幽静的山谷之中,似乎有什么远古的生灵在悄悄的呼吸,斑斓的蝴蝶从阳光暗处腾起,又静静地栖息在梅花的骨骼上,山中的草木花果在最后的晚春枝头热闹,身在山中的人心却因远离俗世而寂寞异常。
除了慧安大师,谁也说不上来,是此时更平静还是身在漩涡之中更平静。
不多时,炉灭茶冷,洛玺站起身,“我去后山了。”
柴娑也跟着站起身,“月平,你等等,我陪你过去。”
洛玺摇了摇头,“王嫂,你还是去听佛音吧。”
说着,她转向殷绣,“殷姑娘,你陪我过去,我还有话,想单独问你。”
“月平,不得对殷姑娘无礼啊。”
洛玺转过身,直直面对着柴娑。“王嫂,我知道王兄倚赖刘先生,王嫂也对殷姑娘另眼相待,不过王嫂和王兄都别忘了,如今,你们要牺牲的是我。”
柴娑哑然。洛玺却牵起了殷绣的一只袖,“走啊,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墓。”
晋明的墓被洛玺修在观音的台的下面,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土丘。土丘旁种着山归来。此时还没有结果子。洛玺从观音台上跳下去,而后转身伸出一只手递给殷绣。侍女们都没有跟过来,殷绣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她的手,扶着台面儿,慢慢地下来。
洛玺是一个明丽的女人,却喜欢穿一身暗红色。
她见殷绣的动作有些狼狈,面上染着一丝笑,但也不出声去揶揄她。
只道“你是大陈宫中女人是吧,宫中的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温吞,一举一动,都要顾着自个的优雅姿态”
殷绣拍了拍殷绣的上的尘土。“是也不是。”
洛玺瘪了瘪嘴,“什么是,什么又不是。你又不是晋明,不要和说什么高深的话。”
说完,她走到墓旁的山归来面前,一片一片地把落在枝头的梅花都捡下来。
“公主,晋明是谁。”
洛玺的手窒了窒,“我喜欢的一个死人。”
她起身拍了拍手,“他是慧安大师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也是我们大理为数不多,能将陈人的诗文成诵,并挥洒自如的人。我喜欢他很多年。但他至死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殷绣走到她身边,“那他是怎么死的。”
“王兄赐了一把带毒的剑与他。他是聪明人,什么都明白,顺着王兄的意思,断了我和他的关联。他刚死的那一年,我恨毒了他,不许寺庙的人替他立碑,也不许寺庙替他超度。我想把的他的魂留在阳间,陪着我。”
“那如今,你为何会答应你王兄入大陈。”
洛玺回过头来,“我是大理的公主,我的命运,不能只与一个和尚的生死有关,大陈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要替族人做的事,是否能做到。”
殷绣沉默。
起初她觉得,这位大理的公主对爱人的态度,像极了程灵,但后来她又觉得不像。程灵将所有的责任都干干净净地甩出去,只要一个清白的身子,甚至只要清清白白地去爱一个人的资格。而洛玺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
第89章 意荼蘼
“殷绣, 我听说过你的事。”
殷绣抬起头, 洛玺俏丽地立在光与风里, 暗红色的衣裙随风而动,风光霁月,灵动非凡。
“听说大陈的皇帝为了你,连后宫都不再亲近了。而王兄倚重的那位刘先生……”
她不再往下说, 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的面容。
“你既然是大陈皇帝的女人,为什么会甘心跟着一个阉人留在这里。还有,听到我要去做大陈的皇妃,你心里没有一丁点不快吗?”
殷绣耳畔的白玉坠子伶仃而响,她侧面, 刻意回避了他的目光。
“王兄说,虽然你看似柔弱, 却是大陈的命门所在。不过,我如今见了你, 却更不明白了,王兄为何会高看你。你和那些大陈宫里的女人, 有什么区别。”
殷绣的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公主见过大陈宫中的女人吗?”
洛玺呵了一声,“你算一个,剩下的, 迟早会要见的,我也是想知道,那里的女人究竟有多无趣,连你这样的人都比不过。诶, 不妨你告诉我,大陈皇帝究竟喜欢什么,喜欢……哦,喜欢你点的那什么龙凤团茶吗?”
殷绣摇了摇头,魏钊喜欢什么呢?顺着洛玺的话,殷绣也开始细想。
他对情爱之事意兴阑珊,但并不表示他的爱意淡薄。如果说刘宪给予的是全部的话,魏钊给予的殷绣的却仍有保留。
然而,这份保留却是珍贵的。
殷绣看明白这份保留,是在汴京城的西门前。魏钊站在对面告诉他,她救刘宪的行为不是背弃,她想要偿还的亏欠,自己会陪她一道还。
对于殷绣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矛盾内心,魏钊给予了最好的解释。
她真的没有把自己的人生过好,一直孤独,颠沛流离,不曾谋得一丁点地位。女人在人世洪流中的力量实在太小了,她努力地要改变些什么,努力地要为身边的人挽回些什么,虽然到头来,她也并没有做得太好,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一点,只有魏钊,完全能够懂得。
虽然起初,他总说要她闭着眼睛,跟着他,但是最后,在西城门外,君王终于愿意放开她的手,让自己的女人去承担她想要承担的东西。这样的自由是个一个极大,极富有意义的东西,以她现在年龄和时代的局限,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打从心底感怀。爱人的格局,在阴阳两性之间,都见得广袤。
所以,魏钊喜欢什么呢。
殷绣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了。
“喂,你说话啊。”
洛玺牵起了她水绿色的衣袖,轻轻得摇晃起来。头顶落下一丝凉意,用手去抚时,才发觉头顶起了风,把山梅又摇落了一大抔来,落了她满身,也落了满了焚丘。殷绣望着那些粉白色的花瓣,轻轻笑了笑。
“大陈的皇帝啊,并不是公主能够理解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大陈的皇帝,并不是公主能都理解的人。”
洛玺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可能,”不都一样是男人嘛,难道他也修佛吗?”
殷绣摇头,“不,他不修佛,但他的执着,也许并不亚于晋明大师。”
提起晋明,洛玺小小的退了一步,“执着……晋明执着的是对佛陀发的愿,你们大陈的皇帝执着的是什么。”
“他啊……他执着的是如何顶天立地,既无愧江山……”
说着,她顿了顿,眼中有光闪过,“也无愧良心。”
“良心?良心……”
洛玺是懂非懂。宗教与尘世之间的较量纠葛,话题大而复杂,不曾经过中原千百年的文化喂养,她暂时还不能明白殷绣话中的意思,却自觉地向眼前的土丘。
丘上盖着山中梅花。
一抔黄土清白骨。
梅花铺叠成风流皮相。
公主成全了和尚,还是和尚成全了公主。君王成全了美人,还是美人成全了君王,从古到今,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云出山谷,对面的山壁上荡回来一阵风。
远处的黑云渐渐压过来,雨声由远及近,日光在一瞬间,全部收敛到的山坳中去了。
撑伞的侍女走过来,“公主,殷姑娘,要下雨了,赶紧上去吧。”
洛玺轻灵地越上观音台,而后低头去看雨中狼狈的殷绣。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但我要亲眼去看一看你说的那个人。还有,殷姑娘,告诉你,我洛玺,只允许自己败在晋明的手上。”
***
四月底,殷绣从及鸡足山回到刘宪的小园。
那一日刘宪不在园中,小侍在竹林底下熬药,药气混这着荼蘼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入窗内,殷绣立在窗前,探身问道:“你们先生呢?”
那小侍抬头道:“绣姑娘,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先生今日被徐大人请走了。”
殷绣低头看向他手边的小炉子。
“这是什么药啊,不大好闻啊。”
那小侍道:“哦,这个啊,是先生的药,先生最近染了风寒,咳得很……”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女子走过来,“你瞎说什么?”
那小侍似乎也反应过来什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女子叫青灯,是洛辛遣来照看园中的人,她转身向殷绣行了一礼,“先生吩咐了,他身子无恙,这些药只是寻常进补而已。”
殷绣并没有去拆穿她,她分明从药气中闻到了甘草浓烈的气息。
“哦,谁跟着先生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