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白庆年侧身轻声对殷徐道:“夫人过去吧,我去外面候着。”
  殷绣的手指微微颤抖,始终没有迈出步子。
  这种虚无的不安感,以及触之即逝, 相见后未必相守的失落感,让她踟蹰不已。
  魏钊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
  他笑了笑,向她走过去,顺势牵住她的衣袖,继而握住了她的手,久违的肌肤触碰令两个人几乎同时肩头一颤,魏钊低头看着她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子,“我走了千里的路,你连连这几步路都不肯走吗?”
  殷绣眼眶一热,背脊绷得与湿了的木头一样。
  “我……”
  她捏住他的手指,十分用力。
  “我已经准备好,此生不相见,遥祝你安好无虞了。”
  魏钊搂住她单薄的身子,将她的头放在肩上。“你没有听我的话,朕说了,朕会来接你。”
  殷绣喉咙中发干。
  她是那么矜持,优雅的女子,很多沉溺在内心的情绪,都隐忍不得发。而魏钊又何尝不是如此,不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也不在隆冬暑的,在温热湿润的大理暮春,百花漂落,幽香盈袖,一切风轻云淡。
  时代和时节都不能理解魏钊冒死前来的真情,也无法给这次相见宏大沉重的注脚。
  而殷绣与魏钊也欣然接受。
  慎重真诚地拥抱,彼此感受鼻息与心跳。
  “听说……你有一年没有进后宫。”
  “嗯。”
  他的手在她的秀发间摩挲。轻薄的衣料先人一步,于清风之中搅缠在一起。
  “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就是想听你‘嗯’这么一声。但是,又觉得你这个年岁,应该有一个孩子。”
  魏钊的脸颊贴着殷绣的耳朵,冰凉的耳和热烫的脸撩起了神经里敏感而快乐的东西,殷背脊一颤软,又被魏钊撑扶住。
  “你想那么远做什么。”
  说完,他一把将殷绣打横抱起。
  殷绣不禁轻叫出声,魏钊低头看向她潮红的面颊。“朕大概误会你的意思了,但朕也不想听你解释。”
  “我……”
  “别说话,绣儿,朕真的很想你。”
  ***
  那是在边地清静的一隅发生的温热之事。
  他像在怀中护着一株寒蕊一般,竭尽温柔与疼惜。她牵长脖颈,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却又在久违的滚烫之下酣畅淋漓。这世上的情爱,虽然未必与阴阳欲望有关,但神佛之外,谁能轻易把这些滚烫的浇冷嗯。
  雨也不能。
  尽管午时过后,大雨倾盆。
  青色的屋檐下雨水珠帘。魏钊靠着床榻坐着,中衣半系,一手为枕,枕与头下,另舍臂与殷绣。
  殷绣是被雷声惊醒的,她做了一个混沌又颠沛流离的梦,其中甚至有潮湿香艳的场景,梦中鼻息浓厚,醒时也浑身颤了颤。
  魏钊低头看着她,“再睡会儿。”
  殷绣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午时过了吧。”
  殷绣凝着他,“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魏钊侧面,“就这几日,朕要去铜陵关。”
  殷绣撑起身子,追着问:“去铜陵关做什么?”
  魏钊笑了笑,伸手撑着她的背,“绣儿,朕这一回可能不会再赦刘宪了,你是怎么想的。”
  殷绣怔了怔,“你知道吗……”
  说着,她抿了抿唇,“这一年,我都有一种感觉,汴京西城门前,他就已经不想再活了。在大理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刘宪,像一个影子一样。”
  魏钊吐出一口气。影子吗?
  他觉得这个比喻形象极了。
  “绣儿,朕记得朕的小时候,在长春宫告过诉你,以后,朕要带你辨忠奸,杀罪人。现在回头来想,到有些可笑。走到这一步,其实朕是分不清,谁忠,谁奸,谁有罪,谁无过。尤其是面对朕的兄长。西城门外,如果不是你在那里,给了朕一个心安理得放过他的理由,可能朕已经杀了自己的兄弟了。”
  说着,他目光一柔。
  “绣儿啊,在你眼中,朕算得上贤明的君主吗?”
  殷绣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一直是长春宫的那个魏钊,一直没有变过。你是我沉闷生活里最纯粹的一道光。我这个人,一直喜欢光亮无暇的东西,却又软弱无能。刘宪在人间活到那份上,把半生积累,半生权势名誉全部葬送给了我。我心里都明白,我爱不上他,但殷绣,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目光中有一丝令魏钊心痛的晶莹。
  “但是,我也不能辨他的忠奸。我看着他在大陈宫中一路沉浮,看着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侮辱,也看着他如何践踏别人,如何残害忠良,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何撑着荒唐的先帝,撑住千疮百孔的大陈皇朝。他从一开始,就站在阴阳界上。但也像月下光滑流转的浮锦,终究是要沉沦的。魏钊,他开始让明白,他的胸口插上你的刀后,一切才会有个完整,是非分明的了断。”
  魏钊沉默了良久。
  “所以,你觉得这把刀该插吗?你还想救他吗?”
  殷绣张了张口,“很多时候,我做的决定,都是顺着良心。你与他之间,于我而言,当真无解。”
  魏钊仰面,雨声和雷声混在一起,隆隆的碾过青瓦屋顶,雨的坠落在瓦上戛然而止,单薄的青墙瓦阻隔雨水的冰冷。
  魏钊低头,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朕懂了。”
  殷绣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为什么永远要伤人伤己……”
  魏钊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替她擦去眼泪。
  “别怕。你承受你承受的,承受不住了,抛给朕,恨朕也无妨。无论你怎么样,朕待你的心不变。”
  说完,他轻轻将她放下,直身轻道:“朕要走了。绣儿,朕会在铜陵关接你。到时候,无论局面如何,你做你的决断,只要你抬手,朕就放手。你放手,朕就做了断。徐牧必须除掉,但是刘宪……朕还有最后一个方法保他的命。”
  “什么法子。”
  魏钊没有回答她。
  “朕走了,绣儿,好好保重。”“等等……”
  “还要问朕什么吗?”
  殷绣直起身,她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问吧,绣儿。”
  “程灵……程灵还好吗?”
  魏钊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问这个,随手将衣架上的袍子取下来,一面穿一面摇了摇头,“她在艮园,朕下过旨意,她可以归家,若她不愿意归家,艮园也不是囚禁之地。不过,程太师不准归家,她也不敢走出艮园。”
  “听说她病了是吗?”
  魏钊低头沉默了一时,“嗯。”
  “魏钊,你能接她来云南吗?”
  “绣儿,你知道的,这不可能。朕虽然已经废了她,朕也愿意把自由给她,但是,朝廷和市井,都不可能给她自由。她自己困住自己,是因为她无法凭着一己之力,去掉皇室妇的身份。”
  殷绣一阵心疼。
  白马寺落英道上,回头对她喊出“我不信!”三个字的那人的脸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个时候她觉得她荒唐,疯狂,可如今,再她能够理解她的荒唐与疯狂之后,她却终究被世俗给吞噬掉了。
  “魏钊,你走了以后,她活不久的。”
  “什么?”
  殷绣抿了抿唇,“郑后不会放过她的。”
  魏钊回过身来,“我知道你与她之间有情义,你放心吧,朕临走前,已经把杨嗣宜遣到艮园了中照看她了。”
  殷绣心中一动。
  “我其实……想问你,关于程灵,官家你究竟是如何看她的。”
  “朕没有想过,不过,现在要想的话,是朕害了她,但朕却救不了她了。”
  雷声隆隆。
  殷绣此时自身的处境似乎并没有立场去替别人的命运担心。但程灵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魏钊,我这里遇到了一个和程灵很像的人。”
  魏钊低头系腰间带。“谁”
  “月平公主,洛玺。”
  魏钊一怔,侧头看向她,“怎么说?”
  殷绣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她们身上有相似的地方,魏钊,你要小心这位公主,刘宪虽然不肯对我说大理的事情,但我隐约觉得,徐牧和大理之间,有关联,这一次联姻,恐怕是陷阱。”
  魏钊抬手理整袖口的褶皱,极淡地笑笑“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着,他垂下手,负于背后。
  “绣儿放心。”
 
第92章 月波平
  魏钊走后, 殷绣方从榻上坐起, 一件一件地穿衣挽发, 细致地将面上的妆容匀好,这才出来。
  外面雨越下越大,等她回到小园中的时候,园中养荷花的青盆中的水已经溢出来了, 青色的石头地上斑斓得流淌着雨流,青灯冒雨跑过来,接过她手上的伞替她撑住。
  “绣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殷绣抖了抖绣口沾湿的雨水,一面道:“先生呢。”
  青灯带着她走到廊下, “今日下午先生差人送信回来,说今日不回来了。”
  殷绣怔了怔, “说了原因吗?”
  青灯收掉伞,“没有, 可是我们担心的不是这个。先生之前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无故不归, 要我们一定要带姑娘走。”
  殷绣站住脚步,“为什么?”
  青灯也是神色惶恐“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先生的话一定有先生的道理, 绣姑娘,跟我们走吧。再晚怕是会出事情的啊。”
  说着,一旁的小侍也跟了过来,追着道:“是啊, 绣姑娘,快跟我们走吧,车马都备好了,在后园的门口呢。”
  “好,可是去什么地方。”
  青灯道:“先生说了,带您去铜陵关。”
  “铜陵关?”殷绣心中发紧,刘宪……刘宪究竟知道些什么啊。
  此时大理王庭中却是剑拔弩张的景象。
  大理王洛辛手中的长剑正指着刘宪的咽喉。刘宪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墙边,手碰到安放在墙角的一盆兰草,兰盆应声而碎,碎瓷在他的衣角划拉出一道口子。刘宪低头看了一眼。冷声笑动:“是王上要刘宪替您谋划的,这会儿为何又要降罪。”
  洛辛的手往前顶,剑端已经戳到了刘宪的戳抵到了刘宪的咽部。
  “你要本王逼死自己的亲妹妹,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徐牧手上握着了一个青瓷盏,盏中的酒全然放冷,也没有喝一口。
  此时他却抬起手来,眯着眼睛抿了一丝,在唇齿间迂回,慢慢的品着。站在他身旁的济坤正焦虑地看着他。
  “大人,您说句话啊?”
  “说什么。”
  他放下酒盏,“王上要碾杀一只蝼蚁,本官说什么。”他淡然笑开,“杀吧。”
  刘宪侧头,看向徐牧,“大人好透彻。”
  徐牧点头,“对,这句话你是说对了,本官是透彻,不过你也输本官。济昆,放心,刘先生神机妙算,早算出来了,王上最后舍不得杀他。”
  这话说出口,洛辛脸色却是一白,手上力抵不住松了一分,尖峰歪斜,在刘宪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一惊,忙松开手上的剑。
  当的一声,剑落的声响震荡宫室。刘宪弯下腰,捡起那本剑,低头双手呈回去。洛辛脸色尴尬,写满不甘,又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僵在哪里。王后看不过去,连忙上前来接下刘宪的剑,而后慢慢地退到后面去了。
  洛辛这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身走到王座上坐下。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缝隙,肩膀起伏,轻轻的出喘息着。良久,方开口道:“除了这个法子,刘先生难道没有别的计谋了吗?”
  刘宪看了一眼徐牧。
  徐牧拍了拍袖口的灰尘,起身走到柴娑的面前,伸手取过那把剑,举到灯下打量。
  “最后都是要见血的,王上,铜陵关不下,您拿什么剑,往大陈的腹腔里插。”
  洛辛还没有开口,柴娑在一旁急道:“那也不能让月平妹妹去送死啊。”
  洛辛扣握着王座的扶手,眉头深刻出“川”字,柴娑见他不言语,又拖长声音唤了他:“王上……”
  洛辛摆了摆手,侧面让人去上茶。
  徐牧道:“这就对了,王上是要行大事的人。刘宪,坐下来与王上细细地说完。哦,对了。”
  他招手唤来一个小侍,“去小园把绣姑娘请来,一道听听。”
  正说着,宫人呈上茶来,刘宪接过一盏。
  “她今日去城中逛去了,恐怕大人的人会扑个空。”
  徐牧摇头,“这话不对,怎么能扑空呢,绣姑娘身在大理,无处可去,无论去什么地方,终究是要回来寻你的。”
  刘宪一笑,意思不明,见徐牧稍稍变了脸色,才补了一句,“好。”
  洛辛此时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人的问题。
  他紧紧地握着手上的茶盏,茶汤微微动荡,如同他此时压抑的心境一般。他勉强压住声音,开口道:“刘宪,本王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说出来的东西不能令本王满意,本王就把你交给王妹处置。”
  刘宪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
  “如今是五月,川蜀这一季的早稻,大约至八月就有收成,从往年来看,九月出川,走水路一路上边境城,今年入春的时候,雨水较往年少,王上才腾挪得出手来谋划,若照着往年分的水量,沿商河两岸,几乎都是颗粒无收,不到入冬,就要在边境上打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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