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顿了顿,转身道:“今年对于王上来说,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大陈皇帝刚刚掌了实权,地方上的势力还不是很稳定,因此分不出手来解决西南边境上的问题,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大臣没有这个实力,而是觉得,您的大理就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罢了。一旦等地方上的军事力量全部稳定,出军西南,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您的大理,不过弹丸之地,退无可退,您若不想被灭族,恐怕只有去王号,俯首向大陈称臣。”
洛辛没有打断他,起身回头去看他自己身后的那张牛皮地图。
刘吸转身走到他身边,抬手指向地图上的一处。“您若想突破大理困守一隅的局面,巴蜀之地,王上绝不能放过。要入巴蜀,首先要破的,就是铜陵关。”
徐牧接道:“然而巴蜀这个地方,向来山高水险,易守难攻,是大陈与大理之间天然的屏障,如今铜陵关的守将冯渐虽是冯太后的族亲,这几年很不受朝廷的待见,但是,此人却是一个天下南得的将才,王上若要强攻铜陵,恐怕是会有去无回。”
洛辛望着地图上的铜陵一处。“本王让王妹入陈,是希望她能进入大陈宫,成为大陈皇帝的枕边人,为我大理传递消息,不是让她身死在铜陵关!”
刘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王上,没有别的办法,送公主入大陈,借道的铜陵关,这是唯一一个兵不血刃,入关的法子。”
“然后呢?啊?你们究竟要在铜陵做什么!”
话音刚落,刘宪刚要开口,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让我杀铜陵关守将是吧?”
柴娑听到这个声音,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众人都回过头去,却见门口的站着的女子,一身红衣,手上抱着一簇山归来,果子还没有结实,细密的叶子遮住了她一半脸。
“月平,你到王嫂这边来。”
洛玺并没有理她,转而从门外跨入,一步一步走到洛辛面前。
“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你……你听到了多少。”
“几乎都听到了吧”
她声若鹂音,却了无情绪。
“我去看了晋明,这些山归来时从他的坟上采下来的,我来不及看这些草木结出果子了,所以,我只有带着这一丛叶子上路。就当时晋明陪着我。”
洛辛低声道:“月平,不要说胡话,王兄绝不会让你去冒险。”
“不是冒险,是送死吧。”
她打断了洛辛的声音:“王兄,你可知入大陈宫和入铜陵关,有什么区别吗?”
她说着,嘴角露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笑“我告诉你,我都明白,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区别,只要大理和大陈开战,月平公主洛玺,都会死。”
柴娑扯住她的衣袖,“月平,别胡说。”
洛玺一把甩开了王后,“王嫂糊涂,您原来也是贵族家的女儿,王兄为了娶你,不惜强破了你的清白。女人,最后都是要被推出去的。你看看那个大陈来的绣儿,再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柴娑被说得哑口无言。
洛辛将手中的山归来放在茶案上,转向刘宪。“刘先生,虽然我不明白,殷绣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在我眼中,她并不是浅薄到只恨你是残身。但我洛玺真的很羡慕他,听说大陈皇帝为了他一年不近后宫,您为了她不惜兄弟反目。”
说到这里,她似乎笑了笑:“我吧……自从我王兄赐毒与晋明的时候,我的一生就已经毁了,本来,我是想去看看那位大陈皇帝的,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也和我王兄一样,做在王位置上,就不顾女人们的死活。随意取舍,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晋明死了,我这副身躯就再也不能给任何人了,我就把它全部给大理的臣民。”
说完,她扬声对洛辛,“王兄,你收起那副看似纠结不忍的样子吧。我愿意去铜陵关,不就是杀个男人嘛,洛玺从来没有杀过男人,死前动一次手,也是真痛快。”
刘宪沉默地听完着一袭话,关于月平公主洛玺,他只是偶尔听殷绣提起过,并没有想过,她竟然是这样一个决绝又通透的人。一时之间,后面的话,他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牧见他不出声,生怕洛辛在自己的妹妹面前退缩,在旁出声道:“公主真是豪杰,王上,您有王妹如此,何愁大理不兴啊。”
洛辛有些颓然,他不敢抬头去看面前那抹暗红色的影子。
低下头来,闷闷地坐在王座上。
“杀了守将,大理的军队就可以顺利入关吗?临近的军队不会驰援吗?”
徐牧笑出了声,“王上大可放心,绝不会有军队驰援冯渐。”
“为何。”
“因为,冯皇后是大陈皇帝杀父之仇,也是杀母之仇,朝廷,永远不会对这样的人放心。他们要借大理的手杀冯渐,我们要拿巴蜀,各取所需。”
第93章 诀别诗
洛辛的拇指不自觉地在木案的边沿来回滑动。
洛玺冷冷地笑了一声, “王兄, 犹豫什么, 你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了。”
洛辛的指甲在木案沿儿上狠狠的划了一道,险些这段,钻心之痛让他的声音也牵出了嘶哑的划拉之感。
“你闭嘴!”
刘宪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旁那盆碎了的兰草此时幽香四溢, 却莫名地混着些许血腥味。刘宪此时有些感慨,看着洛辛的样子,想起了魏钊。和魏钊一样,洛辛不见得有洛玺想得那么绝情,但身在其位的无可奈何, 却都是一样的。
想着,他轻声开口, “王上若不舍,就当刘宪什么也没有说, 公主仍然借道铜陵关入陈,往后……从长计议。”
“刘先生, 这并不是王兄可以决定的事,我既然已经知道您的谋划,那么入铜陵关后, 下不下手中刀,是洛玺自己的事。”
洛辛哑声道:“月平,你到底是在逼谁?”
洛玺回过身,“我是为王兄解难, 为大理谋福祉!”
声扬得很高,洛辛哑然,王后也不知道如何再劝,最后确实济昆幽幽地开了口。
“罢了,王上,公主赴死之心已显,其根源,恐怕还是死在您毒剑下地僧人身上。”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洛玺却一下子红了眼睛,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肩膀甚至有些哆嗦。
刘宪道:“公主这些年心里恐怕是真的苦。”
洛玺的声音软下来,“对,我这些年,就是在找一个体面的死法而已。”
刘宪鼻中一热,“明白,刘宪也是。”
“什么?”
洛辛抬头看向刘宪,眼中又是悲哀又是疑惑,但只是一瞬,疑惑就消隐了,只剩下如山雾一般的悲哀。
“哦,我懂了。”
懂了。
刘宪突然觉得慰藉,这虽然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却能与他感同身受。
这么多年来,他何尝不是在找一个体面,有意义的死法呢。唯一的区别在于,公主所爱之人已经去了彼岸,而他所爱之人还在现世里挣扎,是以他一直丢不开手。
正想到这里,徐牧遣去小园接殷绣的人匆匆回来了,他们神色慌张地看了刘宪一眼,忙又躬身走到徐牧面前,低声对徐牧说了些什么。
徐牧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在脸上。
他看向靠墙而立的刘宪。
“你做了什么。”
刘宪顶直脊柱,“践行你当年的话,送她回大陈。”
徐牧一掌拍在茶案上,盏中的茶水溅撒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他抬起湿漉漉的手臂,直指向刘宪的眉心。
“你好大的胆子!”
刘宪松开抱在怀中的手臂,迎向他走了几步,“是胆大,刘宪已经欠她一条命,决不能再让大人,将她绑到阵前。”
徐牧垂下手臂,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你……你以为没有殷绣,你真的能斗得过魏钊吗?”
刘宪的声音仍旧平静,“我和你不同,你要的不过是最后生杀予夺的权力而已,用什么手段,你不在乎。但我在乎,我与魏钊,是兄弟,刘宪问问大人,兄弟之间,怎么拿女人来斗?”
“好啊,好好好……”
徐牧笑开,“说到底,你连个男人都算不上,早就是个废物,居然还是过不了美人那一关,那个殷绣有什么好的,让你无谓地沉迷了这么多年,不过,你以为你真的能救得了她吗,要去铜陵关,必须从本官的地境上过,就凭你园中那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带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到铜陵。”
说着,他回头道:“来人,集合军队,满城给搜,记住,本官要活的人!”
***
大雨还在下,殷绣并不知道大理王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大陈来到大理之后,她从来没有出过云和城。也从来不曾像如今这样狼狈过。
出了大理的边境,就进入大陈的西南边境了,这些地方是受徐牧节制的,自然驿站什么的都是住不得的。
青灯将他安置在一个破旧的旅店内,又遣小侍去镇子上买些东西。
殷绣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青灯帮她换下来,又倒了一盏热茶给她,她一面捂着手一面慢慢地喝了几口,这才缓过来。
“绣姑娘与我们颠簸了一日了,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
殷绣将湿发拧到胸口,放下茶盏道:“我不累。”
青灯道:“不累也得养会儿神,先生说过,过了西南边境,我们一刻都不能松懈,徐大人一定会派兵满城搜捕您,这几日,您肯定会吃些苦。”
殷绣点了点头,“这个我并不在意,我现在担忧的是,如何才能入得了铜陵关。”
青灯原就是西南边境上的住民,后来被大理夷人强撸过去为奴的,后来有了相对自由的身子,又在边境两方往来过几次,对这一带倒是很熟悉。
她拖过一张茶案,以筷为笔,沾茶水为墨,将铜陵关所在的位置描画给殷绣看。
“我们现在刚过了西南边境,还没有入城,刘先生说,徐大人因该不知道您是要铜陵关,因此会集中军力在通往边境的官道口上设关盘查,所以,我们只要避开关道的方向,从东边绕行往铜陵关,避开徐大人的追捕,就要容易很多。”
说完,她用茶水牵出了一条线。
从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去铜陵关,饶东走这条路的话,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如今是西南的雨季,雨水很多,路不一定好走,所以,往慢的来算的话,大概需要四五天。”
殷绣低头,仔细看着案上茶水牵出的水痕。
“这些是先生安排的?”
说着,他回头看着收拾的干净利落的包袱。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竟然连包裹都是现成的。”
青灯道:“自从先生要我们来照顾姑娘起,就跟我们说过,一旦他无故不能归,就让我们一定要带姑娘走,这些东西和路线,一早就备上了,里面的东西,都是先生亲手收放的,当时还特别嘱咐过我们,这些都是姑娘贴身要用的东西,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好了,尤其不能让水淋湿,我们道现在,还从来没有打开过。”
殷绣觉得嗓子眼里发哽发疼。
所以,他算准了大陈与大理会联姻,他算准了徐牧会借联姻谋取铜陵关,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送道铜陵关来呢,难道,他算准了魏钊会去铜陵关吗?
想到这里,她连忙对青灯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能被雨淋湿。”
青灯面露疑惑,“哦,包袱啊。”
“赶紧,去包袱取过来。”
青灯虽然不解,但还是起身去取了。
二人将灯火移近,一同打开包袱,里面除了衣物之外,还有胭脂水粉,虽然简单,却样样齐全,足见刘宪对她的了解和用心。
殷绣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感怀这些。
她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取了出来,又将包袱整个翻了个面。
包袱是棉布质地的,里面是暗蓝色的花纹。青灯见她不断在翻钊,问道:“姑娘在找什么。”
殷绣没有回答,手上却摸到了什么。
“有剪子吗?”
“啊,有,我去取。”
青灯取来剪子,殷绣小心地翻道包袱底部,那里有一个暗层,殷绣用剪刀把面上那一层布剪开,果然发现里面缝着一张带字牛皮布,还有,一封血书。
青灯一惊,连忙举灯过来。上面的字迹是刘宪的。
“绣儿,望念见此信时已身在铜陵关内。刘宪此生能得一年与你相伴的时光,余愿已足,唯望你能享安平盛世,恕刘宪与你不辞而别。铜陵关乃魏钊与徐牧了断之地,月平公主的送亲队伍,月中旬将会借道铜陵,届时公主会刺杀铜陵关守将冯渐,若我所了不错,魏钊此时,应该已在铜陵关内,你见他之后,务必告诉他,助月平公主的行动,借公主之手,先除冯渐。而后节制铜陵关守军,封锁冯渐死因,扣押公主,必要时甚至可以断旗开门,引徐牧军队入关。西调西宁节度使王阳的军队驰援铜陵,这样,一可以杀冯氏余党,二可以除徐牧逆贼,三可以定大理之局。”
读至此处,殷绣眼眶已经潮润。
原来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算得如此细致,如此周到。
青灯并不能完全看懂信上所写,见殷绣流泪,只能从旁递上绢帕,“姑娘别哭,您若伤心,先生岂不是更伤心。”
殷绣点了点头,强将眼泪忍了回去,眼前的字迹才重又清晰起来。
后面的字,刘宪似乎也写得有些匆忙。
“此信背面是徐牧所辖之地的军事布防图,若此次侥幸让徐牧逃脱,望你告诉魏钊,一定不能再有任何退让,该落刀的时候,就要落刀。我此时唯恐他还存一丝兄弟情义,举刀不忍,请你转告魏钊,刘宪此生于大陈,无功,有过,从前虐杀忠良以求权位,本就是个万死的罪人,如今尘埃落定,刘宪布求生,只求一个痛快。那封血书,也请你帮我带给他,若他肯,就请将它与我一同埋了,若他不肯,就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