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愣了愣,退了两步打算去宋阙的房中待着,这么大的阵势她看着有些害怕,才转身走了两步她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拿起宋阙送给她的小花瓶再往宋阙的房间小跑过去。
宋阙已经听见了门外动静,拉着言梳进了房中便将门半开着,让言梳去屏风后面坐着,免得人多吓着她。
宫里的人逃出来也不会藏在他们客栈里,那些官兵里外搜查了一圈确定没人了这才离开。
宋阙推开窗门朝外看,除了那些官兵之外,街上还有其他人,恐怕宫中的皇贵妃的确伤得不轻,除了一票搜查的官兵之外,还有骑兵赶忙出城,将符合时间出城离去的人都给追回来。
小二当真是胆大,便是被官兵这么一吓他也没能安生,等官兵离开这条街后,他便出门去附近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来顺道给言梳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路上了二楼把糖葫芦递给言梳后,他便厚着脸皮朝宋阙伸手要钱。
宋阙给了他钱,小二才笑着道谢,又对言梳道:“方才吓狠了吧?”
言梳点头,她自是没见过这般搜人的阵仗,那些人怒气冲冲朝楼上走来,就像是要把人活吃了一般。
小二道:“我问清楚了,逃走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他逃出宫时挟持了皇贵妃,杀了十二名宫人,这才被圣上重视,非得要把他抓回来不可。据说,这人还是皇贵妃身边的太监,若不是皇贵妃对他照拂,他还在冷宫里头给人刷马桶呢!”
言梳顿了顿,问小二:“你出去问这些,不怕麻烦找上门呀?”
“放心,我命大,人生爱好就这么点儿,喜欢听别人的闲话,然后再说别人的闲话。”小二笑眯眯地揉了揉脸道:“呼,出去一趟冻得我脸都僵了,我去楼下熬雪梨汤,言姑娘要不要来一碗?”
“要!”言梳一听有吃的,连忙点头,她又回头朝宋阙看去,道:“给我师父也来一碗。”
小二抬了抬下巴挑眉算是应下,这便下楼熬雪梨汤。
言梳喝雪梨汤时,裹着粗衣麻布佝偻着背,脸上贴了假胡子的人已经离开了京都,顺着田间小路走出一大段距离了。
皇宫里的人骑马从京都城门离开,跨入官道时,那人就在野间杂草里看着,远瞧他就像是个农耕除雪的普通百姓,七老八十的模样。
等那群人都走了之后,他才擦去了脸上的黑灰,摘下假胡子,捂住口鼻咳嗽了一阵,一瘸一拐地顺着熟悉的道路走去。
小屋两门一个院落,坐落在距离京都不远的郊外,那处鲜少有人经过,只有两名哑汉在门前看守,哑汉见到人来连忙鞠躬,打开了门锁放人进去。
小院内堆了一个雪人,雪人还没融化,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儿正坐在院中,身上穿着御寒的小袄,听见动静转头看向来人,脸色一僵,微微愣住。
严瑾余认识这个男人,他见过这人三次,一次是在巷子里,一次是在他家被抄时,一次便是现在。
他记得唐家被抄的那天,他躲在仓库的箱子里被人发现,是这个男人把他捞了出来,他听见那些官兵毕恭毕敬地喊他——徐公公。
徐有为逃出宫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为了保命刺伤了皇贵妃,一路遮掩才到了小屋内,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倚仗着皇贵妃的势力,或赏赐或是他人贿赂,他存了不少银子。
徐有为想好了,他要离开京都,不过走之前,他要带走严瑾余。
严瑾余很听话,他年龄小,如今严家什么人都不剩,那些亲戚早早离开,谁还管他的死活。
徐有为带着严瑾余离开京都时买了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两人没走官道,沿着泥泞的小路跟在了追拿他的官兵后头。
那些官兵不会离京太远,朝过京都一百里左右便都回去了,徐有为他们离开后去了一趟自己的老家长青镇,他老家的宅子还没有变卖,卖了宅子还能换些银钱。
徐有为已经想好了,拿了这些银钱,他与严瑾成改名换姓去一个远离京都是非的地方做些小生意,从此天高海阔,彻底自由。
长青镇算不上多富饶,街道两旁的商铺也因为天冷关了不少,只有一家卖桂花糖藕的店还开着。
自严家出事之后严瑾余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几日他跟着徐有为车马劳顿,见到桂花糖藕便挪不动脚。
徐有为便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在桂花糖藕的店铺里一边吃一边等着自己,徐有为的祖宅离此地只有一条街,他想速去速回,带着个孩子更引人注目,也不方便。
严瑾余在店内乖巧地吃着桂花糖藕,门外刮入一阵风,来者是京都的人,两人正在闲谈,说的话正叫严瑾余听进耳里。
“这次宫里逃出来的人,居然是徐有为!真是万万没想到,当初我们把他送入宫中就是最大的错误!”
“那时我们也是顾忌着严家的身份才帮严家好好惩治了徐有为一顿,原想着把他送进皇宫当冷宫里的太监最好不过,谁能想到他居然能一路爬到皇贵妃的身边。”另一人叹了口气:“要我说,这严家落寞,多半都是徐有为在背后搞鬼,他恨透了严家,也恨透了我们。”
“严家公子,刑部陈轩都是因为皇贵妃给圣上喂丹药才送了命,严家如今的境况,肯定与他脱不开关系!”
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北府衙门里的,因为听说了徐有为偷严瑾成的玉佩被打入南府衙门的大牢,即便后来严家不予追究,可他们还是不敢得罪,只将徐有为折磨得不成人形,卖进了净事房。
如今徐有为刺伤皇贵妃逃出宫,净事房里有记录,知晓是他们北府衙门送了这么个害人精进来,便要找北府衙门的麻烦,就这他们才知道出逃的人便是当初他们送进宫的徐有为。
二人当初操办卖了徐有为,北府衙门为了给净事房交代,只能革了他们的职,这两人才离开京都,回老家途径长青镇。
严瑾余握着桂花糖藕的手忽而放松,瓷勺掉入碗中叮的一声溅起了糖水。
徐有为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匆匆回来,见严瑾余站在店铺门口等着,也没坐在里面,便过去蹲在严瑾余的跟前,脸上带着笑:“小公子,我手里有钱了,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给你买兽毛袄,再买玉!”
严瑾余愣愣地盯着徐有为的脸,藏在袖中的小手慢慢收紧。
第23章 融雪 等雪融去后,梅花开了。
徐有为入长青镇时天气正好,两人离开的时辰却变了风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乌云压下,像是要落雨的模样。
徐有为怕半路当真落雨不敢走远,便就近找了个镇子,选了一家普通的客栈住下。
他入镇子前看见镇子里有卖麦芽糖的,想起来前几日严瑾余心情还不错,不知为何从长青镇出来之后就一直不说话,便想着给他买点儿麦芽糖吃,小孩儿似乎都喜欢这个。
将严瑾余安顿好后,徐有为便去买麦芽糖。
买了一把黄油纸包着的麦芽糖后徐有为匆匆回到了客栈,尚未推门进去就听见严瑾余在里头哭。
徐有为一怔,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他的哭声中夹杂着低低地呼唤:“爹、娘……哥哥。”
房门没有关严,哈了一条小缝,徐有为透过缝隙看见严瑾余的手里抓着一纸小药包,打开后他一边喊着爹娘哥哥,一边将那药倒入茶壶内。
严瑾余当真害怕极了,一双小手还在发抖,他把药倒进茶壶后抽抽搭搭道:“我、我很快就来陪你们的,我会帮你们报仇,然后去陪你们……”
一句报仇将徐有为周身热气全都打退,他脊背发寒,仔细回想,严瑾余的毒药应该是他午间变卖祖宅的时候买的,那时他给他留了不少钱,以为严瑾余娇惯长大,钱少了不够花。
徐有为没想到,严瑾余只吃了一碗桂花糖藕,剩下的钱全都买了□□。
长青镇的药铺老板向来贪财,卖药不忌,徐有为从小在长青镇长大,自然是知道的。
他在房门前站了许久,久到双手冻得僵硬,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严瑾余知道了。知道他是害至严家落得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严瑾余不会放过他,正如徐有为当初不愿放过严家一般。
严瑾成事件后,他仍旧不甘,所以才有后来户部被查一事。
徐有为一时不知是进是退,直至小二路过两次,古怪地看着他,他才慢慢回神,透过房间的门缝看向里面,严瑾余已经正襟危坐桌边。
他推门进去,艰难地扬起一抹笑道:“小公子,我给你买来了麦芽糖。”
严瑾余的双眼满是胆怯,小孩儿藏不住心事,视线不住朝桌上的茶壶看去,他吞咽了口水,看见徐有为将糖放在了桌上,匆忙站起,给徐有为倒了一杯茶。
徐有为盯着面前的茶杯,小镇没有好茶叶,几根淡青色的浮叶飘在半冷的茶水中,水里倒映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很难看,甚至比小孩儿还不懂得掩饰。
“你不渴吗?”严瑾余问。
徐有为见严瑾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便知道这小孩儿是真做好了报仇后不活的打算了。
“你都知道啦?”徐有为突然开口,吓得严瑾余双手无处安放。
“我没有对不起严家的地方。”徐有为看向严瑾余的双眼,平淡道:“若换做你是我,你恐怕也会这么做。”
“可……可我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严瑾余双手握拳用力到发白,小脸惨淡:“哥哥是个很好的人,我爹娘也从来不做坏事!他误会了你偷他的玉佩,当晚我就让人去衙门放人了!”
“是啊,我知道。”徐有为点头,他自然知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着严瑾余一条命。
巷子里与严瑾余初见时,徐有为就像是一条被打得半死的野狗,他才从净事房逃出,半身不遂,□□痛苦不堪,只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假装自己并无大碍。
谁见了他都嫌弃躲开,唯有严瑾余不怕他,指着他腰间的木蟾蜍说好玩儿。
那木蟾蜍是他爹亲手给他雕刻的,彼时徐有为还没回长青镇,不知道原来他爹娘早就不在了。
也许徐有为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是严瑾成所为,但若不是严瑾成开了这个头,将他拖离长青镇,徐有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始作俑者是他,徐有为就只能找他报仇。
严家的小公子心地善良,天真单纯,徐有为甚至还想过,他从此以后不能娶妻生子,倒不如将严瑾余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养大。
如今看来,他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严瑾余哭白了脸,他只要想到自己爹娘与兄长的死都与眼前这人有关,他就恨,恨自己竟然跟着仇人,靠仇人而活。
严瑾余咬着下唇,眼泪滚滚滴上了衣襟:他深吸一口气,将茶杯往徐有为跟前推了推,道:“你救过我一回,我也救过你一回,喝了这杯茶,我们俩算是互不相欠,我不会跟你走了,我要回京都,回去严家。”
“严家已经被查封,你回不去了。”徐有为道。
严瑾余沉默不语,只坚持着端起茶杯的手。
徐有为望着他冻得发红的小手,正是这只手递给了他一本杂谈书,那个能在小巷前对陌生人报以友善的小孩儿,终究成了满心仇恨之人。
促成如今徐有为的是严瑾成,而促成如今严瑾余的是他。
徐有为从他手中接过茶杯,触手时杯壁已经冰凉,里面添了□□的茶水,想来也不会好喝。
“我们换一杯。”徐有为道。
严瑾余一怔,脸色白了一瞬,不过也无所谓地与徐有为换了杯盏,他只在心里庆幸,毒药是下在茶壶里的,不是下在茶杯里的,反正他也没打算活,喝哪一杯都一样。
徐有为静了许久,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道:“既然小公子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那饮下这杯茶,我们便各奔东西,不过我还是希望,小公子这样善良的人,日后能无灾无险,随心所欲。”
言罢,徐有为几乎没有犹豫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严瑾余见他爽快喝下,恍惚之际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再大口吞入。
□□毒人,入腹烧肺腑,死前极痛。
徐有为回想起入京后的种种,就像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一场闹剧,在他还只是长青镇的一个普通秀才时,万万想不到这会是他的结局。
徐有为得了机缘,有药可以让皇贵妃年轻至少十岁,他只说自己有炼丹之术,这种胡乱说出口的话,还是因为严瑾余当初与他交换木蟾蜍中的闲谈杂书里有记载道人炼丹。
皇贵妃漂亮得宠,却非常愚蠢,徐有为只是给了她一点好处,她便将徐有为抬到了自己宫中大太监的位置,事事听取他的意见。
他要报仇,便告诉皇贵妃,年轻男子的血练的丹药可以容颜永驻,皇贵妃听信了他的话,让天机台给出京中成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徐有为从里面找到了严瑾成与陈轩,只是没看见唐九。
皇贵妃为了容颜永驻,偷偷给皇帝下毒,借此机会将严瑾成与陈轩带入宫中,他才能亲自报仇。
为了整垮唐家,他又怂恿皇贵妃从严家入手打压皇后,好为自己腹中孩子提前铺路,皇贵妃也正有此意,便以唐家贿赂户部为由,查封了唐家与严家两家。
只是徐有为也没有料到,炼丹之说竟然会被传至人人皆知,就连皇帝也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四处求仙问药。
三皇子抓住了这个机会,以乾丰道长请来三清,使得皇帝渐渐疏远皇贵妃。
只是皇贵妃的确是个没脑子的,见皇帝对她多有猜忌,便花了银子买通皇帝身边的人,知晓皇帝因为三清大仙说的小人或许是她,毕竟皇贵妃前段时间为了自己的容颜给皇帝下药,使得皇帝重病卧床多日。
皇贵妃为了重获盛宠,想要将徐有为推出去替死,此事正好被徐有为听见,这才想着逃跑。
他带着腰牌,假借皇贵妃差他出去办事为由,没什么难度就到了宫门附近。皇贵妃怕自己做的事情败露,便带了十二个宫人来拦。
徐有为趁机会抓住了皇贵妃,恨她过河拆桥,才在离开皇宫前刺了她一刀,结果追捕令下来,跟着皇贵妃一同拦截徐有为的十二个宫人全死,命也栽赃在了他的身上。
徐有为知道,一来是因为皇贵妃气很这些人没能保护好自己,二来是怕她追出徐有为之事被他们泄露出去,这才杀人灭口。
皇城中乌烟瘴气,达官显贵之中似乎也没几个好人,皇帝昏庸,后宫争夺,郢国在徐有为的眼里,早就烂了。
他苟活于世,卑贱偷生,其实为的就是报仇。
如今仇报了,可对他有恩的人,却是仇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