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瑾成死在他的手上,他死在严瑾余的手上,徐有为想,这或许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没有仇怨,也没有遗憾。
壶中茶水早已凉透,严瑾余只觉得胸腔一阵燥热,他猛地咳嗽,睁眼泪水都快涌了出来。
彻骨的痛过去之后,便是周身寒意,心口的一股热流汇入四肢百骸,将他体内的寒气驱走。
严瑾余猛地起身,愣愣地看向四周,还是小客栈的那间屋子,桌上的两杯茶被喝空,徐有为七窍流血,脸色青白,早已四肢僵透,而他买来的麦芽糖黏腻地粘在一起,发着淡淡的甜味儿。
他没死。
但徐有为死了。
客栈的木窗半合,小窗背光,尚有几日前落下的雪还未融化,硬硬地结成了纯白的冰块。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照在雪块上覆盖着一层橙红色,微光刺目,细水顺着檐下滴落,雪,融了。
除夕过,冬去,京都街道两侧的雪水大多融化了。
小二与言梳说,除夕时京都最为热闹,吃喝玩乐不少。不过今年有些不同,言梳出门想看看有无新奇玩意儿,却发现街上摊贩卖的东西大多都与炼丹有关,小鼎炉或是强身丹。
有些道士打扮的人号称是乾丰道长的弟子,跟前的一粒丹药至少能卖到十两银子。
言梳在门外转了一圈,只闻到满街的药味儿或者是炼丹的烟火味儿,她在外闲逛几时便回去客栈吃肘子,用饭时小二也凑上来说,往日的京都城不是这样的。
入夜时分,倒是有不少人家放了烟花,言梳坐在宋阙房间的窗边撑着下巴看烟花。
小二说,除夕的晚间京都街道上会有双龙戏珠,舞狮踩桩,龙身极长,可以横跨两条街道,人群跟随着长龙举灯庆祝,大人小孩儿满街跑,热闹非凡。
小二还说,城南的古道河的桥下会有人放花灯,花灯顺着古道河一路流到城外,远看像是一条发光的河。桥上则有人放天灯,到了时辰便有成百上千盏天灯一齐飞上天空,将京都的半边天空照得通亮。
只是今年的除夕与往年不同,言梳没有看见满街跑的小孩儿与跨街飞舞的长龙,也没看见发光的河与满城上空的天灯,唯有一轮藏在乌云中的月忽隐忽现。
啪啪——
几簇烟火于空中绽开,言梳看了一会儿,伸手拨弄了眼前小花瓶内的花枝。
宋阙见状问她:“不好看吗?”
“好看。”言梳撇嘴:“只是上次贵妃生辰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了。”
那时有烟花,没有舞龙舞狮,没有花灯天灯。
宋阙道:“那你还喜欢京都吗?”
言梳回头朝他看去,不解他这么问是何用意,只说:“这附近的地方好像我都玩儿遍了,本来以为除夕会更热闹一些的,如今看来,说喜欢……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只是锦糕坊的糕点挺好吃,若以后吃不到有些可惜。
宋阙嗯了声,忽而开口:“那我们换一个地方玩儿吧?”
言梳睁圆了眼看向他,他们在京都青龙客栈内住了几个月,言梳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她与小二、账房先生和李师傅都熟悉了,若离开,虽有一时不舍,但与宋阙玩山游水,见识更多江河海川,她更喜欢。
言梳扬唇一笑:“好啊!”
次日天明,京都角落里的雪也消融了,过不了几日便是立春,冬日彻底作别。
言梳做了个梦,她梦见了初次见到徐有为与唐九,那时她还只是一本书,高马上衣着鲜亮的唐九与薄衫裹身,跌倒在地的徐有为成了鲜明的对比。彼时言梳还没有怜悯之心,只觉得重见天日高兴,再后来便是她第一次化身成人,看见宋阙。
茅草长亭内的宋阙阖眼休息,言梳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后来他们一起去了京都,所有发生的事走马观花地在她眼前迅速略过,好似所有都绕不开唐九与徐有为这两个人。
引魂鸟飞过天空,嘴里衔着一支梅花,鹅毛般的大雪落在它的羽翅上,覆盖梅花的花苞,等雪融去后,梅花开了。
言梳醒来时,天微微亮,她向来起得早,太阳刚升起,宋阙送她的梅花还插在花瓶内,此时窗外第一缕阳光正照在上面,那支梅花竟与她梦中一般,淡粉盛放。
言梳高兴地将花瓶捧到了宋阙房前敲开门,宋阙不在,她又下楼才发现宋阙在客栈门口,门前拴着两匹马,一匹白色的是他的,一匹棕色的是他买给言梳的。
言梳笑盈盈地跑下去,在宋阙还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冲进了他的怀里,满是兴奋道:“师父师父,你看!你看花开了!花开了!”
宋阙手中拿着马匹的缰绳,面上带着无奈的浅笑轻轻推着言梳的肩膀道:“看见了,看见了,先放开我,嗯?”
言梳用力地嗯了一声,只放开了宋阙,还不肯退后,直把梅花怼在宋阙的眼前。
宋阙道:“这么高兴,是想到了什么小愿望吗?”
言梳只觉得高兴,一时想不出愿望,只说要好好考虑一下。
二人离开客栈时,小二还有些舍不得,往言梳的马背包裹里塞了李师傅新做的糕点,面带愁容地送走了二人。
言梳随宋阙一同离开京都,她不怎会骑马,走得很慢,想起之前在京都看见有人怀中抱着女子打马过街,两人相处亲昵,于是扬声对宋阙道:“师父,我想到我要什么了,我想和你同坐一匹马。”
宋阙微微一怔,道:“别把愿望用在这种小事上。”
言梳眼眸一亮:“那我可以和你同坐一匹吗?”
宋阙沉默不答,言梳顿了顿,往日宋阙沉默多是答应,可她却看得出来他这次沉默是拒绝。
她垂下头,半晌才道:“我昨晚做梦了,我从来都不会做梦的。”
“这是好事。”宋阙道。
梅花能开,的确是因为言梳在修炼上更进一步了,若想成仙,第一步便是要先成人。
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日思夜梦,都是成人的过程。
言梳的呼吸有些轻,以往被她忽略的事,在昨日梦中变得清晰,而她不曾问过的问题,此时也开了口。
“我有没有问过,师父当初给徐有为的药,是什么药?”言梳开口。
宋阙朝她看去一眼,好一会儿才道:“一瓶三粒药,一粒修筋续骨,一粒返老还童,一粒起死回生。”
修筋续骨,徐有为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返老还童,他讨好了贵妃,起死回生,则是在严瑾余要与他饮茶时,被他放入了茶水中,换给了严瑾余。
宋阙只是给了药,如何用,全都取决于徐有为自己。
言梳不笨,经昨夜一梦,宋阙现下一说,她懂了大概。
京都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宋阙全都看在眼里,他从不是袖手旁观之人,他出手,总在意想不到之际。
言梳张了张嘴,问:“师父下凡历练,劫为何?”
宋阙并无避讳:“改命。”
改他人的命,成自己的道。
言梳哦了声,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她搞不懂,宋阙将她带在身边的原因。
言梳想问,可又觉得问出口矫情,宋阙对她好,教她许多,只要是她想的,很少有不答应的,她又何必猜测宋阙是否另有企图。
他愿意带着自己,必然是与她一般,是喜欢自己。
是舍不得,放不开,不愿丢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言梳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的胡思乱想全都抛出,再看宋阙时,太阳高升,阳光落在他鸦青色的长衣上,白马缓慢踏步,照得他柔光一片,仙风邈邈。
宋阙方才还能察觉言梳心中的小小不快,才一会儿她又朝自己看来,两双眼视线相撞,言梳对他嫣然一笑,宋阙呼吸微微停顿了一瞬,不自觉回以笑容。
言梳脸上微红,唔了一声:“我喜欢师父。”
宋阙微怔,便见言梳撅起嘴骑马快朝前去,似是羞遁,欲盖弥彰道:“我才不稀罕坐你的小白马呢,我的马跑得快多啦!”
艳阳刚好,言梳迎着光,一身牙白长裙被风吹起,上绣梨花朵朵纷飞,偶尔一回眸,乌发飞扬,露出一双笑如弯月的眼。
宋阙看愣了,牵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指尖……似乎又有一些微妙的痛意。
最终,他轻声一笑,朝前道:“你慢些。”
第24章 山匪 名声在外的奇峰寨的谢大当家居然……
骄阳胜火, 顶头晒能叫人半个时辰热出二两汗来。
竹林深深,习风吹过只听竹叶发出沙沙微响,碧空之上鸟雀惊飞, 一光着膀子的大汉肩上扛着一把刀阔步跑来, 踩在竹叶上闹出不小的动静。
“大当家, 人快到了!”那大汉才说完,就被人用剑鞘扇了一下脸。
被十几个人围住的人一脚踩弯了竹子,手肘撑在膝盖上静候,剑鞘打过人后收回, 那长剑就被她抓在手里, 长发束起高高的马尾, 额上戴着一条黑色的抹额,抹额上绣了一簇火焰纹。
大当家开口道:“闭嘴,你这破锣嗓子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藏在这里等人到, 然后打劫吗?”
“哎,我闭嘴, 闭嘴。”大汉揉了揉脸, 又瞥了一眼他们大当家那粗犷豪迈的站姿, 有些不忍直视。
静候间,果真有一票队伍从竹林下方走过,这群人也很谨慎,没走大路,专门从山间小道绕,若非奇峰寨中人盯了半个月, 还探不出他们的路线。
大当家不管这群人是做什么的,反正只要从她奇峰寨下过,被发现了就得留钱。
长剑轻轻举起重重落下, 林子里一群人呜哇地冲了出来,前后围堵居然有一百多人。
车队一行人惊慌失措,纷纷往后靠,几人背靠着背盯向突然出现的山匪,迅速从其中找到了骑在马上个头高大强壮的那个,队伍为首的人道:“敢问可是奇峰寨谢大当家的?在下不过是携家眷路过,并无多少银两,还请谢大当家怜悯,放我们离去吧。”
骑在马上的男人浓眉大眼,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长臂一指,对着人群中身形纤瘦的女子道:“那才是我们大当家的,你要求饶,找她求去。”
队首顺着手指看去,只见诸多男人群中站着一名女子,丰胸窄腰,嘴里叼着一片竹叶,吊儿郎当地算起他们这一票能挣多少钱。
谢大当家抬起手腕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对剑眉直飞入鬓,细长的双眼斜斜上翘,高鼻薄唇,有些雌雄莫辨之相,若非是胸前比男人多出几两肉,她这超出寻常女子的身量也算英气了。
有时谢大当家也无奈,若能选择,她愿割胸,把肉换在胳膊上,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怎能挥动半人高的长刀,得用剑这么娘兮兮的武器傍身。
队首回神,对谢大当家微微鞠躬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谢大当家大人大量,我不过是个普通老百姓,实在不够寨中兄弟分的,还请谢大当家能放过小人。”
谢大当家抬眉,看向比自己还高的队首道:“我看你这一箱箱的像是被褥,但车轮压深,里面应当有重物,我也不是傻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没有钱,搜过了才知。”
如此一说,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便撸起袖子提刀走来,一刀刀劈开了箱子上的锁。
队首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造次,只能沉着脸等他们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只有表面上那一层是被子,被子下面装的都是钱,五个箱子开了四个,最后一个打开时,开箱的男子朝里面瞥了一眼,顿时哗出了声。
“女人!”那人往后大退一步。
谢大当家顿时皱眉:“女人就女人,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没见过女人吗?!”
手下人唔了声道:“可她贼好看。”
谢大当家一听,也来了兴致跑过去,朝箱子里看去一眼,还不等她动手,箱子里的人便自己站了出来。
那女子的确好看,身穿水蓝色广袖长裙,眉目温柔,没多少粉黛装饰却显得娇弱水嫩,谢大当家看她细皮嫩肉,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出来的手背,嗯,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真帅气!
女子知道自己藏不住了,本也做好了会被人发现的打算。
他们的队伍从悦城一路行至落马城,带着银钱从落马城换了粮草再送去战事前线,途径奇峰山,听闻奇峰山上有个奇峰寨,打探了半个月才敢铤而走险。
只是她没想到,名声在外的奇峰寨的谢大当家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个如此年轻的女人。
奇峰寨威名早有,据说寨中有三万两千人,比起训练有素的兵队还要精良,只是他们从不为外人用,只对大当家马首是瞻。
“见过谢大当家。”女子开口。
谢大当家一听,这姑娘声音还娇滴滴软糯糯的,当真好听,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下来,车留下,人都走。”
“小女子斗胆,请谢大当家放行。”女子道:“皇帝昏庸,为妖道所惑,一心求仙问道,对百姓苦难不闻不问,加征税收,奢靡无度,致使天下苍生苦不堪言。小女子名林若月,是悦城林家嫡女,这几车银两都要变换成粮草送往战事前线,谢大当家盗亦有道,为百姓着想,还请放行。”
“悦城林家。”大当家撇嘴,听过,只有一个印象,有钱。
于是她回头朝骑在马上的男人看去,那男人解释道:“这林家嫡女林若月与肃坦城温家有婚约,如今在前线打仗,要推翻赵氏王朝的人就是温家。温家是兵器世家,据说也是行善之家,有自己的镖局,若非是咱郢国的皇帝昏庸至极,一个卖兵器的也不会要造反的。”
男人说完,林若月便皱眉道:“不是造反,郢国皇帝昏庸,温家挺身而出,是为了百姓苍生。”
林若月说完,谢大当家便啧了一声:“还不是自己想要当皇帝。”
林若月一怔,道:“温家得国南四十九城支持,也曾言明胜仗之后,有能者居高位,他们不是为了皇位才打仗的。”
谢大当家摆了摆手,似是不乐意听了,便道:“我姑且信你是为国为民,这些银钱也都是购买粮草,但我这一帮兄弟不能在山上喝西北风,四车银两,我取三留一,日后你想从我这山下无惊无险地过去,便自觉留一半银两下来,也省得我拖家带口来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