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唯有淡淡的红光,大雾未散,看不见太阳的形状,也仅是一刻钟的时间,寒风凛冽的山间云雾被吹散,红色的云霞渐渐淡去,初升的太阳金光照耀在人的脸上。
言梳眯着双眼去看,晨间的太阳并不刺眼,照射在山顶白皑皑的雪上投了一层金光,直让人觉得金顶之称名不虚传。
金顶旁有凉亭一间,亭子两旁挂着草席,饶是如此亭子里也被吹进了不少雪,言梳坐在亭内的石凳上,好一会儿才觉得双腿都被冻得冰凉。
她全副武装,身上裹得就像是一颗白白胖胖的汤圆,双手蜷缩在袖子里瑟瑟发抖,等太阳彻底升起她才站起来,不自觉地朝宋阙靠近,贴着对方的胳膊问道:“师父,这里与山海比起来,哪个好看?”
宋阙道:“昆仑四季如春,从不落雪,云雾翻腾,也无袅袅人烟。”
言下之意,真清观的金顶与山海处的昆仑其实并不一样。
言梳有些失望,她就知道神仙住的地方与凡间不同,传言之人从未去过山海,自然不知山海的模样。
日出的美景已经过去,言梳便拉着宋阙去真清观后方的瀑布看那冰帘,这倒当真如小二所说,瀑布冻了一大截,只有似乎从天而降的主流瀑布还在哗啦啦朝下淌水,饶是如此,周围的石块上也是厚厚一层冰衣。
瀑布正中间有一棵长出的石松,远看像是这条瀑布的眼,石松上根根如冰针,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辰时刚过,言梳便要与宋阙一同下山。
两人没从山间的大路走,这个时辰刚好是山下众人上来的时段,他们与人背道而驰,道路难行,便问了昨日山里的农户,农户告知他们真清观的后方有一条小泥路,那是观中小道士们下山采买走的道。
如今泥路上结了冰,路滑不好走,农户叮嘱叫他们下山慢些,那路少有人经过,倘若他们摔在半路受伤爬不起来,恐怕也没人能救他们了。
走泥路时,言梳拽着宋阙的袖子作为支撑,小路不比大路能晒到太阳,完全是背光而行,又穿梭在丛林之中,没有石阶,三步一滑。
两人还没走多远,身后尚且能看见真清观的后门,便听到林子里有人说话。
林中雾气比较浓,尚未被阳光照散,林子里的两个人穿着道衣,厚厚的棉袄裹在身上,身上背着篓子,一边弯腰捡柴一边闲谈。
“我听师兄说,那人是以前唐家的公子。”
便是这一句,让言梳停了脚步。
“好像是的,我记得之前唐夫人找过我们真清观,问去哪儿打鼎要练丹,只可惜啊……世事变化太快。唐家出事之后,唐家人也不知去哪儿了,就剩一个唐公子,前些日子他坐在我们道观的崖边看瀑布,师兄还以为他是想不开。”
“我也听说是这样,后来也是师兄与他说了会儿话,他才离开崖边,走之前无欲无求的,说是要去古灯寺出家。”
“你可知道他当真去了古灯寺吗?”
“这我便不知了,但他能从崖边走下来,应当是想开了,不会再寻短见了吧。”
这还是言梳上一次和唐九匆匆一见之后,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他的消息,虽说他有过寻短见的心,但好在还是从悬崖边上走下来了。
正如那个小道士说的一般,世事变化太快,从言梳认识唐九至今也不过才几个月的光景,唐九的意气风发被冬风吹灭,终究变成了一个人。
下山的路上,言梳心想要不要再去一趟古灯寺,看看唐九究竟是否去寺庙出家了,不过下了山,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丝丝暖意融化了她从真清观山顶带来的一身白雪,言梳便不想再去打扰唐九了。
言梳忽而想起来那日她与宋阙一起去祥云街,小院中被关着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宋阙说她是自由了。也许放下一切,不再被浮世万千所扰,对于一无所有的唐九来说也是一种自由。
灵魂的自由。
言梳与宋阙回到客栈时,正巧碰到街上有人拜大仙。
他们昨日在山上才听人说皇帝将乾丰道长接到宫里,今日乾丰道长便坐着金铸的轿辇招摇过街。
言梳还没靠近街道便能远远看见鼎沸人群之中,那被十几个人艰难架起的炉鼎,炼丹炉下燃烧着柴火,鼎内不知练着什么丹,烟雾缭绕地将天空都几乎遮蔽。
炉鼎两侧站着几排身着白衣道袍的人,那些人的手上都拿着言梳没见过的器具,上头镶着宝石,里头燃烧着某种不知名的香,一缕缕地随着大炉鼎内的烟雾一同朝上飘去。
轿辇两侧飘风,纯白的纱幔几乎与鼎内飘出的烟雾融为一体,除了一群穿着白衣道袍的道士之外,护着乾丰道长的还有一些官兵,那些人将乾丰道长围在中间,不许普通百姓靠得太近。
言梳还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一个道长出行,排场比起皇帝也不差些。
好些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乾丰道长当真会练一些长生不老丹药的百姓甚至就这么跪在地上,如同叩拜圣佛一般嘴里喃喃着些什么。
传闻中的乾丰道长便是四十左右的样貌,脸色齿白,长长的山羊胡须下用红绳打了一个结,他一身青灰色的道袍,道袍上绣了太极八卦,手肘上搁着一把浮尘,浮尘都是用细软的银线穿成,极尽奢华。
若说仙风道骨,这人是一点儿也没有,因在周遭的衬托之下,他半阖着眼好像对外界俗事毫不关心,不过言梳能看得出来,他脸上写满了自鸣得意与谷欠望。
宋阙就从没有过那些排场,但周身气场柔和,灵气环绕,他极受生灵喜爱,招手便有飞鸟停落,垂眸便有猫犬跟来。而乾丰道长只有生人勿进的距离感,好似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普度众生的仙,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言梳盯着那人的脸,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特别的表情,那人下巴未动,眼珠子左右转了两圈,似是偷笑了一瞬。
言梳揉了揉眼睛,跟上去又看了一会儿,顿时认出了对方。
“师父,他是……是那个会变戏法的老头儿。”言梳扯过宋阙的袖子道:“我第二次碰到唐九的那日,他抱着严家的小公子在街上瞎转,那时我见到一个会变戏法的老头儿,他有些手上功夫,我还差点儿以为他是神仙呢!”
传闻中的乾丰道长,其实并不是道长,他不过是在脸上涂了厚厚的粉,遮盖了皱纹与真实年龄,又将毛发染黑,这才显得年轻了许多。
当初街巷里变戏法哄小孩儿开心的人,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了真清观中的乾丰道长。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挤得言梳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宋阙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腰,眉心轻皱,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几步,领着言梳退出了人群,眼看着被众人簇拥的乾丰道长越走越远。
等街上的人随着那金铃铛叮咚作响的轿辇离开,言梳与宋阙才回到了客栈。
小二年纪轻不信这些,倒是账房先生跑了没影儿,跟在了轿辇后头凑热闹似的观望着。
言梳进门,客栈大堂内空荡荡的,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想必那些客人也都跟着轿辇走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小二见言梳回来,笑问:“如何?我没骗你吧,真清观后的瀑布的确成了冰帘。”
言梳嗯了声:“的确是好看的,我想等到明年春末夏初,百花争放,真清观上金顶也是别有一番美感。”
“识货!”小二对她竖起了拇指,眼神顺着半开的窗户朝外看,啧了啧嘴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是乾丰道长?”言梳已经猜到,但还是问了一句。
小二点头,道:“说是天机台算出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故而才让乾丰道长带着其下门徒,抬着金炉鼎大街小巷地收集天地灵气,积攒的灵气可以炼长生不老丹。”
“街上那么多人跟过去,都是讨要长生不老丹的?”言梳问:“他能练出这么多长生不老丹吗?”
小二哗了声,震惊言梳所问,只道:“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长生不老丹呀!也仅仅只有一颗,还得乾丰道长花十年炼制才可成功!他们不过是为了求一些强身健体的药,等今日乾丰道长采集完灵气之后,便会在宫门前散丹的。”
“乾丰道长以前就很有名望吗?我瞧着门外的街道都空了。”言梳问。
小二摇头:“其实咱们这边以前并没有多信奉三清,反而是古灯寺的人多了些,这不是就连圣上都开始炼丹,才将真清观发扬光大了起来。乾丰道长以往都在观内修炼,从未出来过,听过他名号的人不多,但他可是三皇子亲自去真清观请来的,三皇子为圣上请来了两百多岁的大仙,圣上自然高兴,连带着对三皇子都多看重了些。”
言梳听闻此事与三皇子还有关系,抿了抿嘴,心想三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为何要骗皇帝?
那乾丰道长分明是个骗子,难道三皇子也他被诓骗了?
言梳朝宋阙看去一眼,宋阙抬起一根手指抵着下唇,言梳将心里的疑惑压了下去,便让小二叫厨房弄些吃的过来,不再谈论这些。
言梳就在大堂用的饭,吃饭时她看着小二打扫客栈的桌椅,空荡荡的客栈内仅有她与宋阙两个客人,不知为何言梳忽而想起她刚进京都的那一日,繁荣昌盛的郢国国都两道商铺门庭若市,客栈酒楼里挤满了人,就是客房也未必能要到一间。
如今客栈门前的街道竟无一人买卖,不论是商铺老板还是早间进城的百姓,大多都围在了皇宫门前,听乾丰道长嘴里说着那些仿若是画本故事一般的求道之路,嘴里两句恭维的好话,便可得一粒强身健体的丹药。
炼丹在京都已经不算新奇了。
等饭菜用完,小二把碗筷撤下,大堂彻底就剩他们二人,言梳才开口问:“师父也觉得不对吧?三皇子被骗了,那人不是会炼丹的大仙,他的气质与眼神,比我之前见过得还要功利。”
“谷欠望总能改变人心。”宋阙将手帕递给言梳擦嘴道:“是不是欺骗,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言下之意,三皇子未必不知道乾丰道长的真实身份,或许从始至终被骗的只有皇帝一个。
第22章 出逃 离开京都前,他还要带走一个人。……
三皇子是皇后所生,皇后的父亲是威远大将军,皇后从小也学过武,长得也不算多漂亮,自然不懂温柔体贴这一说,皇后不得皇帝宠爱,比之贵妃只能处处忍让。
前段时间贵妃容貌大改,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她更得盛宠,生下了皇子之后成功晋升为皇贵妃,眼看皇后的位置就要被人取代,她如何能不想办法巩固自己的后位。
皇贵妃说自己返老还童是因为吃了仙丹,还说有办法让皇帝从此长生不老,结果用药之后伤了皇帝的身体,反而需要京中三名年轻男子为他抵命。
皇帝痴迷皇贵妃,因而也痴迷炼丹,他信了这世上有长生不老之说,想尽办法也要弄到可以天命永驻的方法。
三皇子为皇后出了个主意,既然皇帝信天机台,也信这世上有神仙,信有大仙可以练出长生不老的仙丹让他永远坐在皇位上一统天下,便不如顺了他的意,找来一个仙人特为他炼丹。
三皇子找的不是别人,正是京中会变戏法的老头儿,他让老头儿涂了脸,染黑了头发与胡子,穿着道袍手执浮尘,趁着皇帝饮酒之后,满殿内飘的都是袅袅丹烟时,三皇子带出了那个老头儿。
老头儿会一些戏法本事,当下便于三皇子找来的宫人合作排了一出请仙记,三清身影降临在皇帝眼前,说是要使郢国万年。他想要的长生不老药,得需练十年才可成功,让他莫要轻信小人谗言,胡乱吃药,否则只会伤及龙体根本,日后再难成仙。
皇帝清醒后果真相信这件事,问了三皇子那道长是何许人也,三皇子随口胡诌:“真清观乾丰道长,之前一直闭关修炼,他已两百六十多岁,早得了驻颜之术,是真正的大仙。”
真清观原先香火就不如古灯寺,加上三皇子亲自派人镇压,也只能承认自己道观里有个祖祖祖祖师爷,只是从不轻易下山露面,故而少为人知,道号便是乾丰。
从乾丰道长被三皇子‘请’入皇宫为皇帝炼丹之后,三皇子便开始得到皇帝的重用,连带着皇后也沾了光,偶尔皇帝会去她的寝宫过夜。
皇贵妃方产子身子正虚,照理来说皇帝应当多多来瞧,可她让宫人前去请了多次,结果皇帝只派了小太监前来打发,连一惯有的赏赐也不赠了。
皇帝以为,三清所提的小人,便是皇贵妃身边的人。
当初皇贵妃炼丹,从不肯与皇帝透露她身后大仙的身份,只说有这么一号人,道号也神秘得很,皇帝先前总顾忌着他是仙人,架子大些也是正常,可乾丰道长这般真正能在他眼前请来三清大仙的人都没有架子,皇贵妃身后的人又凭什么从不出面。
渐渐皇帝心里对皇贵妃也有猜测,他身边的人说得最多的,便是皇贵妃想自己成仙,并不考虑皇帝,所以从不让仙人出面,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丹,那也是皇贵妃第一个先吃。
加之前段时间他吃了皇贵妃给他的丹药,的确伤了身体,病重多日,还喝了三个人的血才渐渐好转。
几番来回推敲,即便是再宠爱的妃子,皇帝也不敢过于亲近,从而生了嫌隙。
皇宫中的变故在大寒前夕,京都的雪还未完全融化,天冷得人哈一口气都能在空中冻成冰霜。言梳连窗户都不敢开,整日躲在房间里修炼,面前摆着的那一瓶花好似从宋阙送给她开始就没什么变化。
屋外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将言梳在静思中惊起。
客栈的大门被人敲响,来者声音粗犷,怒声吼道:“开门开门!快开门!”
言梳走出房间没下二楼,只是在楼梯口朝堂内看,见小二打开了客栈大门,放进了一票官兵。
那些官兵身上带着寒气,铠甲刀剑傍身,在冲进客栈同时便问:“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小二一瞬被震住,畏缩道:“我……我们账房先生这两日不适,掌柜的家中有喜,后院的大厨也因天冷请了两天假期,故而掌柜的说客栈关门三日,休业的牌子……牌子就挂在门前啊,军爷。”
官兵根本不管这些,开口便道:“宫中有人出逃,一路杀了十二名宫人,皇贵妃重伤在床,圣上命我等在京中搜查,不可放过贼人!”
另一个官兵朝楼上看来,正与言梳对上了视线,那人道:“不是说休业?怎么客栈里还有闲人?!来人啊,上去搜!”
“哎哎,军爷!那、那那那是早就入住我们客栈几个月的客人,军爷!军爷搜房一切好说,莫要砸东西,坏了掌柜的可要骂小人了。”小二连忙带人上去搜查,主动引路,走过言梳身边时道:“言姑娘回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