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不是说要我找书?我找来了。”夏达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谢大当家接过道谢,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都入了温家麾下,你以后就别叫我大当家了,就叫我名字吧。”
谢大当家翻了翻手中的书道:“我刚得了个名儿,谢英,不错吧?”
夏达足下一顿,嗯了声,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到发白。
白露刚过,枫雪山上的枫叶全红了,言梳与宋阙一直留在悦城便是为了这满山的红叶,在树叶未红时他们去看过一眼,如今正是时候,言梳也不会错过。
她这两天一直在与说书先生打听四十九城中有无其他好玩儿的地方,说书先生告诉她好几处,正是冬季去看雪的最佳时候。
言梳想要在落雪前赶到下一处,便不能在悦城久留。
她退了客栈,一早起身上马,与宋阙赶往下一座城池,途中会经过枫雪山,正好可以一观枫雪山满山红叶的景致。
到了枫雪山,言梳果然看见满山如熊熊大火一般,枫叶烧红,遍地绝艳,只是晚霞不如那日的好。
言梳一袭牙白长裙,只身立于红枫丛中,像是意外落入俗世不染纤尘的雪灵,她手里捧着精挑细选的一片红叶一路小跑朝宋阙过来,高高兴兴递给他时,昂着头看向他的脸。
宋阙接过,红叶在他指尖翻覆,最终被他收入了袖中。
言梳不在意红叶的去留,就像她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过宋阙用银杏叶编制成的花儿,那银杏叶如今也完好地躺在宋阙可纳万物的袖中,与红叶一起。
作别枫雪山,言梳与宋阙又去了好几座城池,只可惜入秋无美景,到处都是片片落叶,百花凋零,只偶尔有些地方的建筑颇为新奇,是她没见过的。
寒露一过,天渐渐就冷了下来,言梳身上的衣服也多套了几件。
这一路她也听过不少温家与赵氏兵队打仗的消息,不过好似自谢大当家带着奇峰寨投靠温家之后,温家便如有神助,从奇峰山与北方城池一起双面攻击赵氏兵队,短短月余,便逼退赵氏兵
队八百里。
霜降过后是立冬,言梳与宋阙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于温家管辖的四十九城内兜兜转转,几乎玩儿遍了景致,最后才来到说书先生与她说过的梅林镇。
梅林镇在四十九城中偏西之处,更靠近郢国的京都方向,地处郢国中段,便是入冬了也不算多冷。
梅林镇外有一条浅河,那是天渡河的分支,天渡河延边有许多山脉,奇峰山也是其中之一,奇峰山后的龙鱼湖便是天渡河分出的一脉。
只是梅林镇距离奇峰山很远,距离方打过仗的四海城倒是很近。
梅林镇外的浅河旁种了一排梅花,此时梅花未开,等再过两个月,入寒冬冒风雪,万梅齐开,百里飘香,这才是梅林镇最可观的特点。
两匹马走了许多日,已经累了,正靠在浅河旁一边吃草,一边饮水休息。
言梳闲不住,瞧见有野果林子便要去摘果子,宋阙由她,反正那果子也没毒,至多就是涩嘴。
言梳摘了果子回来洗干净先递给了宋阙,宋阙瞥了一眼凑到跟前的果子,碧绿的果皮,青涩的气味,不用下嘴也知道它的味道好不到哪儿去。
言梳不悦道:“每次我给你吃的东西你都不赏脸!”
宋阙顿了顿,想要解释这果子一定很难吃,言梳那边已气鼓鼓地收回果子,张嘴咬了一大口,随后双肩微颤,眯着双眼唔了声。
宋阙不禁笑问:“酸吧?”
结果言梳扁着嘴,没吐出酸涩的果肉,反而捂住了脸颊,红着一双眼睛啪嗒啪嗒掉眼泪。
宋阙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被言梳扔在地上的果子,那果子居然没多少肉,薄薄一层之后里面是坚硬如石的果核,难怪都这个季节了还挂了满树,没鸟雀来吃。
言梳方才用力咬了一大口,牙齿咬在果核上咯哒一声,险些崩掉牙,现下牙龈传来痛麻感,叫她生理性地流泪。
宋阙瞧见她嘴唇红得异常,捏着她的下巴把言梳的脸凑向自己,指腹轻轻擦着她的脸颊道:“张嘴,让我看看里面破了没。”
言梳想吞了果肉,结果酸得又要掉眼泪,宋阙唉了声,有些急道:“不吃了,吐出来。”
言梳嘟着嘴,刚开口便见宋阙另一只手贴着自己下巴,把她吐出来的果肉全都接在了掌心,不太在意地丢到一边去,反而双眼深深地望着她嘴里,柔着声音道:“咬到了腮帮一小块肉,还好没流血,疼吗?”
言梳双颊绯红,委屈地嗯了声:“疼,里都不和唔缩责果汁不楞次(你都不和我说这果子不能吃)……”
宋阙没解释言梳那吃果子的速度根本让他来不及开口说话。
只道:“是,都怪我,别流泪了。”
他擦掉言梳眼角疼出来的眼泪,又拿手帕细细擦去她酸出来的口水,见言梳不知是酸的还是疼的,鼻尖通红,又心疼又好笑的。
等言梳不流泪也不流口水了,宋阙才松了口气,见言梳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瞬时呼吸停顿。
言梳抿着嘴,忽而凑过来,宋阙躲闪不及,只来得及抬头,言梳的嘴唇擦过他的下巴。
宋阙撇过脸,看了一眼发麻的右手,言梳接过他手中的手帕打算去洗,起身时说了句:“宋阙,你对我真好。”
好在哪里?
宋阙无奈。
“好温柔啊。”言梳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心声般,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慢慢朝河边走去。
她才靠近河边,便看见两匹马没继续吃草也没喝水,而是盯着一处不动,言梳探身去看,正瞧见一人浮在水上,被长在浅河旁水中半腐烂的梅树拦住了腰。
那人铠甲很重,头发凌乱地裹住了脸,从身形上来看能辨认出是名女子。
言梳丢了手帕连忙跑过去,等她蹲在那人身边,拨开发丝才看清了那张脸。
“宋阙!”
宋阙抬眸,目色沉沉,他听见言梳道:“是谢大当家!”
第45章 背叛 大当家……谢丫头,我其实只是、……
谢大当家伤得很重, 言梳在浅河边捡到她时,她怕是已经见到了鬼门关了。
也算是走运,他们刚好就在梅林镇外, 言梳驾马驮着谢大当家去镇子里找大夫。
许多珍贵药材熬成汤药灌入谢大当家嘴里好几天, 终于吊住了谢大当家这条命, 只是她迟迟未醒。
言梳在她身上发现了不少伤口,致命伤便有好几处,大夫说,亏是她平日里身子硬朗, 竟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谢大当家昏迷的这几天, 言梳陆续听到了不少消息, 都是从战事前线传下来的,等传到了梅林镇,消息至少滞后了三日。
第一则消息是温家带兵攻打赵氏兵队败了, 他们这两个月屡战屡胜,却因为营中有奸细暴露了他们的计划, 温家被赵氏兵绞杀一万三千人, 温秉贤也在其中, 生死难料。
第二则消息是温秉初带兵突围,最终在战场上找到了温秉贤,只是温秉贤断了一条腿,失血过多如今还昏迷不醒,为了稳定军心,温秉初暂替了温秉贤的位置, 重整旗鼓,不得放松让赵氏兵队有可趁之机。
第三则消息与谢大当家有关,有人说, 是奇峰寨投靠了赵氏兵队,那日温家被赵氏围困,谢大当家与夏达皆在其中,只是温秉贤重伤,夏达死了,谢大当家不知所踪。
闲谈的人说谢大当家逃了,曾经人人将谢大当家夸赞得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却说女子带兵果然不如男子,胆小怕事便将温秉贤卖给了赵氏兵队。
若温秉贤在那场战事上死了,对温家是个重大的打击,对背后支持温家的四十九城如何不是?
言梳有些庆幸她带谢大当家来梅林镇时,觉得她那身盔甲过重,故而脱了披上自己的衣裳才让大夫医治的,否则叫这些人知道她的身份,谢大当家也是活不成了。
谢大当家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但面色难看,几日未进粒米,都是言梳一勺一勺喂水才熬下来的。
言梳心里有愧疚,她觉得这件事怪她,因为她明明知晓夏达曾是赵氏的兵,他对奇峰寨也不是出于真心,他明明已经背叛了奇峰寨,可她还是选择什么也没说。
在奇峰山上或许她可以说自己是因为温秉贤忽而到来错过了时机,但在温家那么长时间,她有的是机会给温秉初或温秉贤提醒。
宋阙看得出来言梳心中所想,她已经坐在谢大当家身侧一个时辰没动了,手中握着打湿的手帕一遍遍擦着谢大当家的手背。
言梳眼眶红红的,眉心皱着,重复着一个动作,即便不说话,她的低落也从呼吸间溢了出来。
“言梳。”宋阙开口叫她,第一声她没听见,等到第二声言梳再抬头,眼中茫然,目光询问他有何事。
宋阙张了张嘴,他只是看不了言梳垂头丧气,想要开口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宋阙只说:“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言梳点头,她知道的,神仙不是乱世中的救世主,不乱人间的规则,是他们于人间生存的规则。
她想努力学会宋阙说的身处其中,又能置身事外,只是此时言梳做不到。
又过了几天,言梳趴在谢大当家床前,手心握着的手指忽而一动,言梳立刻睁开了眼,她看见谢大当家慢慢张开的眼眸心中一喜,开口喊了声:“谢大当家,你终于醒了!”
就这一声,谢大当家又睡了过去,言梳看见了她眼角滑过的一滴泪,感受到掌心下,谢大当家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并未清醒,但残存意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才叫她如此难过。
言梳听得到谢大当家的心跳声,很缓慢,就像了无生趣,可她骨子里又是坚强的人,本早就可以死的,却硬生生挺了过来。
这一觉,谢大当家睡了很久,七个时辰,足够她回忆起自己为何会飘至梅林镇外。
那是温秉贤早已计划好的方案,有温秉初在旁提了几点,谢大当家带着奇峰寨出现,正好可以补上他们先行军的空缺。
也可说,那是敢死队,所以除了谢大当家之外,还有原奇峰寨中的其他人在营内旁听,若他们不愿意,温秉贤不会强迫。
山匪光生存就得拼命,况且温秉贤与温秉初将计划说得百密无一疏,谢大当家点头同意时,他们也就没有任何反对了。
众人出营后,温秉初拦下了谢大当家,自然入了军营,要随时做好以身赴死的准备,可他就是不愿谢大当家去涉险。
谢大当家还笑说:“不然你把你的玉璧送给我做护身符?”
温秉初就像是被她戳中了心事般,早就拿在手心的玉璧已经握得温热,恰好此时夏达经过,定定地望着两人。谢大当家站定等了温秉初一会儿没见他有何反应,便笑了笑说:“放心,温将军说了,先行军只为探路,若遇危险,我会第一时间跑的。”
那日奇峰寨众人先行,打探敌军虚实,一切顺利,他们派探子回报,温秉贤带兵按计划行事,意外便在那时发生。
赵氏兵不知何时得知消息,早已破了他们的军队,将温秉贤与奇峰寨的先行军隔开,并与后方兵队断裂,被突然出现的赵氏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谢大当家见温秉贤迟迟未带兵赶来,顿觉不对,正欲回头去寻,却被夏达拦住。
当时弯月隐入云层,乌压压的黑云像是随时都能落下骤雨来,潮湿的风中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几百先行军也察觉出突变。
谢大当家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夏达,他们中唯有夏达镇定自若,像是早有预料般。
“你背叛我?”谢大当家不可置信,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挖了个大洞,还是最信赖之人亲手剜下的骨肉。
夏达脸色苍白,却固执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不等谢大当家开口,夏达便道:“自遇见了温秉初,你什么都变了,你为了他放弃一万两赎银,为了他与赵氏作对,甚至为了他连奇峰寨都不要了!你从前分明那么自由洒脱,如今却要缩在温家的营帐内对温秉贤唯命是从!我眼见你一步步堕落至此,不能不管!”
谢大当家满目惊惧,她从未想过原来在夏达的眼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情爱。
“就为了这个,你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你!”夏达道:“一切都是温秉初的错,若他一开始便死在奇峰山下就好了,这样你也不会卷入斗争中!天下谁当皇帝不行呢?你分明也曾认为温家只是贪图皇位!”
“夏达。”谢大当家抓着他的衣襟,手指紧到泛白,她眼眶猩红,紧紧盯着夏达的脸:“告诉我,长角峰一事……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夏达嘴唇颤抖,片刻没有回应,只这一时沉默谢大当家也知道真相了。
她松开夏达拔出剑,银光闪过,那剑还未刺入夏达的心口便被一根长矛挑起,多名身穿铠甲的赵氏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原来他们早已身处敌军的陷进,可见温秉贤的境况有多危险。
一名赵氏兵冲出来拦在夏达跟前,喊了他一声‘达哥’。
谢大当家顿时明白过来了,不是夏达背叛了她,他从来都是赵氏的人,或许当初在夏城,她的兄长也是夏达杀死的,只是彼时他重伤,才找机会接近谢大当家,好打入奇峰寨,等的就是今日这般时机。
夏达道:“他们不会伤你,也不会伤奇峰寨的人,只要奇峰寨投入我军,我也可以替你照顾他们!大当家,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喜……”
夏达的话还未说出,便见剑光闪过,拦在他身前的赵氏兵应声倒下,被谢大当家一剑贯胸。
他眼见着谢大当家扬起手中剑,丝毫不惧将他们困住的赵氏兵,对此行先行军道:“杀出重围!与温将军汇合!”
她的一声几乎喊劈了嗓子,手中的剑分明没有刺入夏达的心口,可偏偏就像将他杀死一样叫人无法呼吸。
纷乱的斗争于眼前展开,谢大当家手起刀落不知斩杀多少赵氏兵,混乱之下几乎敌我不分,血腥味浓浓散开。
夏达看她突出重围,带着几十人伤痕累累地离开了他的眼前。
温秉贤的确中了埋伏,此一役对温秉贤多重要,对赵氏就有多重要,除去温秉贤,还有他带领被断开的行兵一共一万多人全都在赵氏早就准备好的埋伏中身亡。
谢大当家从未见过这么多尸体,饶是长角峰上遍地鲜血,也不如眼下这般,仿若置身人间炼狱,天渡河从这一夜被人血染得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