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书妖——温三
时间:2021-03-29 10:29:46

  温秉贤身上多处刀剑伤口,一条腿被马踏断,在谢大当家赶来时,温秉贤已然神智昏聩。
  赵氏兵并未完全退去,留了几百人清理战场,割下温家兵的耳朵好回去邀功。谢大当家身边只有几十人,与那几百人堪称顽抗,可她就是定定地站在温秉贤身前,凡是来一人,她就杀一人。
  “温将军,温大哥,你挺住!”谢大当家道:“你给我求救的信号我已发了,温二很快就能看见,带兵来救,我们都不会死!”
  温秉贤躺在战友的尸体上,脸上覆盖了鲜血,其实已经看不清眼前之人是谁,唯有女子怕他一旦合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一遍遍与他说话。
  温秉贤忽而想到,他恐怕真的误会这个姓谢的丫头了,一个大字不识,却能把天地仁义四个字写好写正的人,必然坏不到哪儿去。
  谢大当家想挺住的,可她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都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寨里兄弟,他们都比她与夏达认识的时间要久,可偏偏,她轻信了夏达。
  谢大当家的右臂被□□中,手臂失力,长剑叮当落地。
  天还是黑的,仿若永远也不会亮起,风中的血腥味盖过了硝烟,谢大当家已然站不住,累得大口大口呕出鲜血。
  她想她应该是挺不住了,温秉贤早没了声音,她真正的手足兄弟也都拼尽全力。谢大当家只觉得可惜,可惜她离开前信心满满,没与温秉初好好作别,可惜她没告诉温秉初,她学会了《千字文》,其中的每一个字都会写。
  预料之中的疼痛未穿入心口,倒是有滚烫的血泪洒在了她的脸上。
  谢大当家被人拉起,扛在了肩上。
  她倒挂着,宽厚的肩膀抵着她的胃,眼前晃过的束袖带子上刺了火纹,与她曾经抹额上绣的一般。
  夏达知道他不会再得到谢大当家的信任了,从她那一剑要刺入他心口的那时起,他多年未说出口的喜欢也将永远吞回肚子里。
  谢大当家对他眼底的憎恨让夏达有许多解释都不敢再开口。
  他想说当年在夏城,的确是他杀了她的兄长,同样他也身负重伤,乱战之际,没谁会顾上他,只有彼时的谢丫头看他可怜,让人把他抬上了奇峰寨治疗。
  夏达没想过要回赵氏军营里去,他早在谢大当家端药给他喝,问他叫什么名字时就背叛了赵氏,辜负了他作为队长的责任。
  后来留在奇峰寨,他是一心一意想当山匪的,只是后来温秉初出现了。
  他抢夺了谢大当家的视线,他打破了奇峰寨的规矩,他从一个人质变成了军师,他分走了谢大当家的信任,谢大当家甚至信任温秉初,多过夏达。
  夏达嫉妒,也恨,他想只要温秉初的计划落败,谢大当家一定会认为是他背叛而杀了他,而后一切回归从前。
  于是他联系了多年未曾联系的赵氏兵,从长角峰一事开始之后,便渐渐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夏达背叛了赵氏,而后背叛了奇峰寨,如今背叛了温家,他一直都是个小人,奸邪,可夏达心中从未动摇过的,就是他绝不愿,也不会伤害谢大当家。
  谁的命,都不及谢大当家的命重要,哪怕是他自己的。
  要从几百个赵氏兵手下带走一个人,夏达没有顾及自身,他一路跑到了天渡河,无路可走,他也再无力气。
  夏达抱起一根粗壮的枯木,将谢大当家安置在上面,只敢以衣带松松地系在她与枯木上,怕她离了枯木沉入水中,也怕她被枯木缠上不能脱身。
  谢大当家已没了力气,任由夏达将她推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打湿她的衣裳,冲洗鲜血。
  她闻到了浓浓的腥味,也看见夏达身上多处伤口,甚至有一把断剑正插在他的腹中,他毫无知觉,以袖擦过她的脸,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他们说只要交出温秉贤的命,就能放过奇峰寨,我们还可以回到奇峰山上继续做山匪……”
  “当山匪有什么不好的呢,大当家……谢丫头,我其实只是、只是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也只是想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而已。”
  “如果……”
  如果没有遇到温秉初就好了。
  夏达将谢大当家推入水中,身后追兵赶来,他依旧定定地站着,直到谢大当家飘得足够远了,那些方赶来的追兵还未触及他身,夏达便笔直倒下。
  刺骨的河水灌入谢大当家的口鼻,她实在无力挣扎,也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活下来。
  噩梦惊醒,谢大当家睁眼看见的,便是夏达化成一粒黑点,又重重倒下的画面。
  言梳给她喂了一口热水,灌入口中带着蜜糖味的水叫谢大当家渐渐回神,才从战争的修罗炼狱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还好吗?”言梳见谢大当家怔怔地盯着床幔也不出声,像是魂魄飞走了一般。
  没人回应她,醒来的谢大当家,与没醒时只差别睁眼。
  但言梳从她的眼底看见了深深的痛苦,经客栈外不断传来的消息可见,谢大当家已一无所有了。
 
 
第46章 一二   有时命运弄人,看破也是成仙路上……
  距离梅花开还有两个多月, 即便没遇见谢大当家,言梳原也打算和宋阙在这里等到冬来落雪,春始梅落。
  谢大当家的右手在战场上被人用长矛刺穿, 骨头裂开, 又在河水中泡了多时, 大夫说若养得好,至多吃饭握筷,提笔写字,想要再举剑练武是不可能了。
  除了她手臂上的伤, 还有腿伤的与肺寒。
  谢大当家身上的伤口众多, 需静静细养, 又喝下太多河水,导致时长咳嗽,等何时她肺里的污水排空了, 身子才能渐渐好起来。
  言梳没照顾过人,但她很细心, 对待谢大当家的伤口也总小心翼翼, 竟是将人养得很好。除了最开始谢大当家不吃不喝时瘦了些, 等她能下床走路时,脸色已好看了许多,脸颊不那么消瘦。
  谢大当家没想到言梳居然会救了自己,在她看见言梳和宋阙时,难免想起温秉初,她以为他们是朋友, 应当多有联系,只是开口问过言梳一次,得来了言梳摇头, 谢大当家就没再问过了。
  一个月的时间,谢大当家的身体总算好转了许多,言梳见她走动,只是行动慢了些,心里已是满足。
  她对谢大当家有愧疚,奇峰寨被夏达背叛,落得如今地步,即便宋阙说与她无关,可言梳始终无法释怀。
  言梳在心里默默想,等谢大当家的身体好些了,能照顾好自己,明年开春看完梅林镇的梅花后,她才能安心地与宋阙离开。
  立冬后,小雪前,温家与赵氏的战事再度开展,此次领兵的不是温秉贤,而是温秉初。
  言梳没想过曾经说话文绉绉,连温秉贤少年时用的长戟都挥不动的温秉初,居然能带兵打仗,且他算是大获全胜,一连几战,替温秉贤与中埋伏死去的一万多温家军报了仇。
  这日言梳从外归来,听人说镇后已有腊梅花开,言梳折了两支想要送给宋阙,见谢大当家愣愣地坐在客栈一楼,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便将两支梅花送了一枝给她。
  谢大当家闻到了腊梅香气,回头看见言梳时对她勉强挤出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言梳看见她在桌下用力握着右手,松开,再握紧,一个脆弱的水煮鸡蛋也只是在她掌心裂开了壳。
  言梳回她一笑,将她手中的鸡蛋拿出,剥了壳放在谢大当家面前的盘子里道:“不急,慢慢来。”
  谢大当家怔了怔,其实不用言梳说她也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练武了,她一条腿废了,走路都疼,没了轻功,她的右手也无力僵硬得很,握不了剑。夏达背叛了奇峰寨,寨子里的兄弟绝大部分跟着温秉贤死在了战场上,极少部分被温家好生安置于四十九城内。
  而她……这几日也听说了许多,她早已背上了奸细、反贼之名,更可悲的是如今能给她作证的人只有温秉贤一个,直至现在,温秉贤也未醒。
  言梳安慰谢大当家:“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知道你并未做过背叛温家之事,只是奸佞擅谎言,你也是被蒙骗其中的受害者。”
  谢大当家摇头,苦笑了一瞬道:“终归是我的错的。”
  是她错在太过信任夏达,才致使温家军如此惨烈的牺牲。言梳没见过尸痕遍野,那也是谢大当家第一次见上万具尸身全都躺在了天渡河畔,黑夜中仿若漂浮着无数幽魂,风如鬼泣,毫无生机。
  夏达是背叛,她也有罪。
  言梳想说她能相信谢大当家,温秉初一定也能相信,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
  在言梳看来,温秉初并不喜欢谢大当家,或许谢大当家再回去温家军中便会被人当做叛贼杀了。
  她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谢大当家沉默了许久,没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总不能如以前那般还仿若无觉地继续缠着温秉初了。
  谢大当家引以为傲的一是武功本领,二是顶天立地,三是无愧于心,如今这三样她都做不到了。
  她没了武功,背负骂名,有愧于一万多将士英魂。
  言梳答应宋阙出去摘了梅花回来放在他房内花瓶后便去修炼,但言梳回来了许久也没上楼寻他,便下楼去找,正巧听见两人的谈话。
  话不多,都是言梳努力想让谢大当家快乐一些。
  他走过去道:“我听镇子里的人说很快将在镇南办一所私塾,教的都是镇子里三五岁的小孩儿,正缺个会拳脚功夫基础的老师,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谢大当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抓着鸡蛋想放入嘴里都在颤抖的手,摇头说:“我恐怕不行。”
  “试试而已。”宋阙道。
  言梳朝他看去一眼,与宋阙对上视线后她立刻明白过来,其实谢大当家能否胜任都不重要。
  宋阙只是想试探一番,看她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意志与勇气,若她能去试一试,即便不被选中,走到哪儿都能好活,若她连试这一步都不愿踏出,那便不算活着了。
  “谢大当家,你的手虽然不能握剑,但大夫也说了,寻常生活并无妨碍,而且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习字的吗?那正好是私塾,专教人读书识字的……”说到这儿,言梳顿了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便立刻止了声音。
  谢大当家当初学字都是为了温秉初,如今境况,恐怕学不学也无所谓了。
  见言梳小心翼翼的,谢大当家吃下鸡蛋笑了声道:“你何必将我想的那么脆弱,我的确想习字,不为谁,就为日后到旁的地方生活,别不识字被人诓了也不知,字也是得好好学的。”
  言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谢大当家拿起桌上的腊梅凑到鼻前闻了闻,受伤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上道:“多谢你了,言姑娘,不论是这些天的照顾,还是开导,等私塾建起来了,我会去试试的。”
  说着,她起身道:“还有,别再叫我谢大当家了。”
  她已经不是奇峰寨的大当家了,谢大当家这个称呼曾经是山匪,如今是叛贼,都不是什么好称呼。
  言梳问:“那我该如何叫你?叫你谢姐姐?”
  “什么谢姐姐……别别扭扭的。”谢大当家抿嘴,脑海中忽而闪过营帐外,温秉初拉着她的手于她掌心写下的字,神色微动,她道:“叫我谢英。”
  大雪将至,谢大当家的腿好了许多,走路已经无需扶墙,慢行时若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她有跛脚。
  梅林镇中的梅花开了大半,言梳一早就拉着宋阙去镇外浅河边赏景,还答应回来的时候给谢大当家折一花瓶红梅回来,她说红色很衬她。
  言梳午后才将梅花带回来,便听见风尘仆仆从外进客栈的人与她擦身而过,说了句话。
  “可惜啊,温将军年纪轻轻就没了。”
  众人口中的温将军,是曾经带兵打仗,对抗赵氏兵队多年的温秉贤。
  两个多月前他被温秉初从战场上救回已然重伤,虽说吊着一口气却一直昏迷不醒,只可惜温秉贤没有如谢大当家这般走运。
  温家为温秉贤办丧没有大肆宣扬,但温秉贤过世的确给四十九城的城主造成不小的打击,若非温秉初在前线扛着,最近又挫败了赵氏兵几回,恐怕四十九城内都会人心惶惶。
  即便温家低调处理,可温秉贤毕竟是曾经四十九城人人信仰尊敬的温将军,前去肃坦城悼唁的人还是有不少。
  言梳既然听到了这则消息,谢大当家不可能不知道,她晚间吃饭时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恰好小二提起梅林镇的私塾明日建成,言梳问她:“你还去私塾吗?”
  谢大当家愣愣抬头,反问一句:“为何不?”
  言梳低声道了句:“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去看看。”
  温秉贤的葬礼,温秉初必然在场,言梳想不通的是曾经谢大当家那么喜欢温秉初,只要逮到机会就要追温秉初而去,如今明知他的去向,却打算留在梅林镇了。
  谢大当家没听清言梳那句嘀咕,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如今乃罪人之身,去了也是给人添堵。”
  恰好此时宋阙过来,言梳就没继续与谢大当家说话了,只是她眉头轻轻皱着,心中郁结难消。
  言梳回到房间见窗外天暗,习习晚风拂过双颊,她眯起眼睛盯着无云的夜空,星辰几点,忽明忽暗,而她的脑海中始终徘徊的是谢大当家说她乃罪人之身的口气与神色。
  宋阙见言梳晚间因为谢大当家的事没吃几口,正好有个卖糖水的从客栈门前推着小车路过,他就买了一碗给言梳送来。
  自救起谢大当家后,言梳便兴致不高,宋阙推门而入正瞧见她双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身侧放着一瓶盛放的红梅,幽幽浅香飘遍房内。
  宋阙放下糖水道:“我给你买了些吃的。”
  言梳回头看向他,发丝拂过眼下,嘴角下拉着,对糖水也提不起兴趣了。
  宋阙轻声叹气朝她走去,伸手轻轻盖在了她的头顶道:“你别自责,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皆是常事。”
  “可这不应该是她的生活。”言梳低着头用头顶蹭了蹭宋阙的手心,她见过谢大当家发光的时刻,便不忍见她暗淡蒙尘。
  “世事千丝万缕地相连,若没有一,就衍生不了二三,这是你告诉我的,所以你教我谨慎行事,步步当心。”言梳抬头看向宋阙,不自觉向他依靠,下巴贴着宋阙的腰腹问:“可是宋阙,事事谨慎,处处当心,无一差漏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我不是,我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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