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以为玉棋不会来,却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天色骤变,玉棋出门未带伞,见天空已有雨水飘下,顾秋即便心有不舍还是对玉棋道:“玉棋姑娘能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咱们江湖有一句话,叫青山绿水,有缘再见。”
玉棋点头:“有缘再见。”
说完这话,她便驻步不再前行,顾秋的身影还未在湖岸旁消失,哗啦啦的大雨便落了下来,暴雨来袭,雨水冲刷着视线,目光所及的人影越发模糊。
玉棋转身准备往回走,奈何这雨势太大,湖岸旁有个供船夫休息的凉亭,玉棋几步跑到凉亭里头,双手搓着胳膊打算等雨势小一点儿了再走。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凉亭内站了多久,但金世风从雨中冲来,仿若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时,玉棋愣住了。
金世风虽撑着雨伞,可浑身湿透,恐怕除了头顶的头发是干的,身上没有一处未淋上雨水。
金世风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浑身冷得好似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般。
玉棋见到他,讷讷地道了句:“夫君?”
金世风目光于凉亭四周扫过,仔细看了两圈也没看见顾秋,他以为顾秋还未到,跨入凉亭内抓着玉棋的手道:“你别和他走!”
玉棋竟被他说懵了:“和谁走?”
“我知道我对你不好,一直以来我都在欺负你,我也知道我这人脾气差,寻花问柳,从未顾及过你,我知道我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你,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留下来……”
玉棋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双肩的手颤抖得厉害,她望着金世风脸上的水迹,他的双眼通红,一滴滴从下睫滑过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我真真的是个烂人……可是玉棋,我这个烂人,除了你没人肯要了,我真的没有别人了……”金世风回想时,还在后怕:“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好话,我总是在伤害你,可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糟糕,可只有你能忍受我的糟糕了,玉棋!”
“我太自私了,我不能放你离开,我不想你跟别人走,即便我一无是处,我还是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金世风几乎有了哭腔,此时玉棋才知道,他是真的哭了。
那般要强的人,说哭就哭,毫无形象地在大雨中泣不成声。
于金世风而言,自他娘有孕那时起,他就被家人抛下了,这是无端责备,可他就是没人要了,人人都在等他死,或看他笑话。
他仅能抓住的,便不能放手。
“玉棋,你别和旁人走,我以后对你好,我发誓,我只对你好!绝不再伤害你!我求你也对我好吧,像以前一样,只看着我,只陪着我,好不好?”金世风望向玉棋的眼,就等她一个回答。
玉棋怔怔道:“我……没想走,我只是来送送顾大侠的。”
金世风闻言,傻了般流了一挂水鼻涕,玉棋抬袖帮他擦去,他才嘟囔:“我看见你收拾行李了……”
玉棋道:“不是行李,是干粮。”
只这一句金世风便懂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玉棋跟前声泪俱下有些丢人,脸颊红得仿若要烧起来般,可突破心中难以启齿的难关,只要玉棋留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金世风松了口气,几乎无力地半挂在玉棋身上,紧紧地抱着她。
这场雨并未持续太久,金世风收了伞,从他冲入凉亭抓着玉棋的手就一直没松开,此刻也不想松开了。
二人离开凉亭,沿着湖边慢慢回城,一路无话,竟也不显尴尬。
意外是在走出凉亭后的半刻发生的,一群手执刀剑的人忽而冲出来,玉棋知晓昨夜顾秋遇上杀手的事,却不料这群江湖人像是认得她般,直接朝她冲了过来。
金世风也发觉不对,拉着玉棋的手转身便跑。
昨日早间,顾秋去找玉棋,想要以他的半颗人参赎出玉棋时,便被这群杀手中的一个人瞧见,他们以为玉棋是顾秋的心上人,抓不到顾秋,抓住玉棋逼出顾秋也是一样。
危机袭来,让人措不及防。
金世风自幼四处行商,也会些拳脚功夫,只是病了多年,身体早不行了。
他带着玉棋奔到了小山丘下的竹林外便再难往前,金世风不住地咳嗽,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般,嘴角染血,用力地推了玉棋一把道:“走!”
玉棋未来得及离开,那群杀手已经赶到,其中一人的剑直朝玉棋过去,金世风见状,捡起地上干枯的半截竹竿,勉强拦了两次,生生地替玉棋挡了一剑。
从胸腔刺穿,破开脊背,银剑抽回,热血洒下,顿时染红了大片衣襟。
第68章 始终 我没有死,我离开了。
金世风怎么也没想到, 被刺了一剑的当下,自己并未觉得疼,竟是心中砰砰跳过的一句:幸好挡住了。
幸好挡住了, 他说的话能做到的, 他说要对玉棋好, 不会再伤害她了。
“夫君!”玉棋抱住了堪堪站稳的金世风,通红着双眼朝那群杀手看去,天色好似刚转亮,暴雨才停, 极寒未消。
玉棋的手紧紧地按在金世风的伤口上, 大片大片的鲜血汩汩从她的指缝冒出, 很快就染红了她的手掌,玉棋的灵力灌入其中犹如被吸入了一个无底洞般,永远也填不满。
那些杀手还在靠近, 他们没有王法,也不在惜人命, 他们举起刀剑让玉棋乖乖听话, 带他们去找顾秋, 然后以顾秋的命,换取她的命。
柔弱者不能反抗,这世道弱肉强食,玉棋早在幼年时期就熟知生存的法则。
她想起她曾经的一任主人,极其残忍霸道,他将玉棋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 凡是能往笼前金碗中掷银钱的,都可以让玉棋为其治病,不论多少。
后来他也奖励过玉棋, 允许她戴着脚镣上街转上半圈,那一日玉棋在街角捡到了一只小猫,小猫受了伤,她给治好了。
她将小猫带回去,她想,这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可她才将猫带回去,她的主人便当着她的面将小猫活生生地砸死,反复扔在地上,直到地面上印着好几个带着血迹的猫形。
玉棋那时才知道,那不是一条猫的命,那是她的命。
她就是那只脆弱的猫,任何人都能朝她的脖子掐过来,她不能挣扎,因为结果都一样,她终要妥协,与其受尽伤害到跪地求饶,不如早些跪下,在他们施暴之前早些求饶。
玉棋望着近在咫尺阴寒的刀尖,上反光着她胆怯的脸,她不知自己何时吓得落下泪来,可她知道她的身体有多冷,她的心里有多怕,多年的习惯与认知告诉她,她该听话了,她得听话的。
可怀中的金世风正在大口大口的喘气,他离死亡那么近,比玉棋曾经见过他缠绵病榻,多日未醒时还要近。
玉棋的眼紧紧地盯着那群人,那把直指向她的刀,此刻她万分痛恨自己的无能,心底生出无望的痛苦,可当那人上前一步,用力地踩在金世风的小腿上时,玉棋怀中人痛得浑身发抖却不肯发出一声求饶。
玉棋抓了一把地上的灰,起身朝那杀手的脸上洒去,她抱不动金世风,不能带他离开,她只能攥紧一根脆弱不堪的竹竿,像是小孩儿撒泼般朝面前的人打过去。
她自然不是对方的敌手,她的身上也被那人砍了剑伤,玉棋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她像是察觉不到痛般拼死抵抗,最终只惹来多个杀手嘲讽的笑声。
他们笑她不自量力,甚至都不愿上前帮忙,也笑那个与玉棋像是玩耍般的杀手竟然纵容她丢尽脸面,最后一脚踢在了她的腹部,玉棋重重地砸在地上。
恶人。
这些都是恶人。
玉棋未曾想,因自己当初一时心软救了顾秋一命,结识了顾秋,却给自己,给金世风惹来杀生之祸。
她捂着腹部瑟瑟发抖,用尽全力趴在了金世风的身上,这是她最后的挣扎与要强。
玉棋知道她没有武功,不会法术,不能与这群杀手对抗,她只能忍着腹下疼痛,不住地给金世风灌输灵力。她眼看着金世风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好像已经看不见她了,不论玉棋在他耳边怎么唤他,金世风都不能给出回应。
玉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顾秋行而返回,将她与金世风在生死关头救了下来。
顾秋的确武功高强,否则那群杀手追杀他这么久,不可能一无所获,永远被他逃脱。
来此十几人,死了几个,剩下的负了伤,顾秋道官兵很快就来,那群人才弃剑而逃。
实则没有官兵。
顾秋本来已经离开了,只是他没想到镜花城外的官道上有官兵拦路,顾秋这才知道昨夜死的官员不是普通人,而是靖国的开国重臣林家之后。
自温家称帝后,林家也仅送了两个男儿入朝为官,一名是文官,在翰林院,一名是武官,任职大理少卿,昨夜死在了镜花城的街道上。
顾秋身上背着剑,一看便是江湖人,他便不打算从官道离开,而是沿着乡间田埂自小路绕过山丘,避开那群官兵,却没想到碰见玉棋与金世风。
顾秋道:“那些人昨夜已经死了一批,今早还敢出现,可见他们人数不少,方才几人逃走,很快就会叫来帮手,玉棋姑娘,我们先入林子里避开风头。”
彼时玉棋趴在金世风的身上,哆哆嗦嗦地按住他的伤口,怕他的血越流越多。
劲风扫竹,浅林中只有几只鸟雀惊起,林内无水也无石,暴雨之后,只有一棵较大的古树下的地面是干的。
玉棋将金世风放在那块干地上,自己跪在身侧,解开他的衣衫看见那条狰狞的伤口。
他的血不怎么流了,玉棋不知道是自己的灵力起了作用,还是金世风身上的血已经快流干了,他的衣裳大半湿透,浓烈的血腥味儿刺痛了玉棋的眼。
顾秋看见那伤口,便道:“他活不了了。”
玉棋紧绷的情绪在这一瞬崩溃,她其实知道金世风活不了了,她于他半阖的眼中看不见任何聚焦,他瞳孔中倒映着模糊的树林与天空,不论玉棋怎么喊他都无反应。
可玉棋没有放弃,她能把金世风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她的灵力于白昼都发着微光,像是一条条象征着生命的银色虫子爬在了金世风的伤口上,修复了金世风心口的重创,却不能修复他逐渐破散的灵魂。
玉棋很痛苦,她痛苦金世风才与她剖白内心,才说过将来要好好对她,转瞬便要食言了。
痛苦他前一刻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可濒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让她走。
顾秋看玉棋像是不要命般拼命交出自己的灵力来修补金世风身上的伤,便知道他劝不住对方。
而一直没有任何回应的金世风在玉棋疲惫地松懈之下,仿若回光返照般轻轻颤动了睫毛,玉棋立刻趴在他的身上,双手撑着,悬于半空,看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沙哑的嗓音,轻轻吐出了一句话。
“龙须糖……给、你吃……”
世人有三魂七魄,灵亦有之,以一换一,不算违背天理。
玉棋忽而一声苦笑,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盯着金世风的脸,心想她恐怕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注定要还了。
转而又想,或许金世风上辈子也欠了她,这才平白无故送了一条命。
灵无内丹,但有精元,玉棋以自身为祭,端正地跪在了金世风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一寸一寸,将余下生命灌入其中。
她有许多年的道行,曾是人棋盘上的棋子,黑子是魂,白子是魄,幸得一仙人下凡历劫,于书社买了她,又在掌心把玩多年,这才逐渐凝聚灵力,化身人形。
彼时她已身处遥远的云登国,所闻所见,皆是新鲜,所以她对云登国有向往,那是她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世界。
而后越长大,经历的痛苦便越来越多。
玉棋有时候想,这些磨难或成为她身为灵的道路上,一层层累计的道行。
她为何而生,玉棋不知道。
但为何而死,今日便有答案了。
言梳到时,阳光正好,浅林中大多是竹子,唯有几棵活了几百年的大树灵气萦绕,巨大的树枝如伞一般张开,遮蔽了大半阳光,光影斑驳地落在树下三人身上。
顾秋背对着玉棋与金世风而立,下巴微昂望向头顶天空飞鸟,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暖光一丝一缕照射进来,成了一条条光线,只是风暖,人寒。
见到言梳,顾秋也是一愣,再回头看去,玉棋已然气若游丝了。
“玉棋!”言梳朝玉棋奔了过去,她几乎跌撞地冲到了玉棋身边,眼见玉棋身上的灵力像是一层密织的网,轻飘飘地落在了金世风的身上,而金世风半敞开的衣襟内,骇人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玉棋,你在做什么?”言梳自然知道玉棋在给金世风治伤,但她也知道,这绝不是治伤这么简单,倒像是移花接木般转移了二人的性命。
以玉棋灵力转化的那张网,不光在治愈金世风心口的剑上,还在治愈他多年因病破损恶化的肺腑。
与此同时,玉棋的心口逐渐破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折磨了金世风多年的病痛统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的五脏六腑一应溃败,脸色苍白,印堂发黑,已是将死之状。
“玉棋……”言梳想要去抓玉棋的手,但玉棋没让,她一记眼神柔和且坚定地望着言梳,竟然还能笑出来:“我真高兴能在最后一刻见到你,言梳。”
言梳瞬间哑口无言,胸腔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般不断有寒风刮入,丝丝地疼。
“我还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玉棋垂眸看向金世风的脸,心中忽而酸涩起来,她曾经不觉得自己在金世风的心里有多重要,她认定了金世风必然万分讨厌她的。
可金世风又在凉亭内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甚至在林外替她挡了一剑。
玉棋哪怕不觉得金世风爱她,但至少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若他醒来不见她,或许不会一生痛苦,可当下的难过必不可免。
玉棋不想让自己的死,成为金世风这辈子的惋惜。
她本想让顾秋替她传话的,但言梳来了更好,言梳更适合,金世风也更信她。
“拜托你在我走后,告诉夫君,我没有死,我离开了。”玉棋想了想,又苦笑道:“我的确也算不得死,不过是把这多年的道行一夕散尽,我只是变回去了。”
变回成两颗没有心也没有魂魄的黑白棋子,这是她的始,也是她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