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小童道:“我……我懒得找。”
女子撇嘴,回头看来,正与望向她的男人对上视线,只这一眼,她手中的书本落地,一瞬恍惚,眉心轻皱,心口似乎染上了痛疾般,竟然呼吸一窒。
“你是何人?”她问。
黑袍男人立刻垂头,将帽子拉扯下来些,低声道:“小人是面铜镜。”
女子从木梯飘下,被她丢下的两本书重新回到了原有的书架位子上,而她慢慢朝男人走来,站定在十步距离处没再靠前,只道:“摘下你的面纱。”
黑袍男人有些犹豫,可他本就是为了求成所愿而来,如今已经入了仙境,遇见仙人,没道理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
于是他慢慢摘下脸上面纱,揭开了帽子,平稳抬头,与女子直面相看。
那是一张好看的年轻面庞,黑发被玉冠竖起,下坠两片暗紫色的发带,温润的眉眼带着浅浅笑意,薄唇嘴角微扬,如沐春风。在他露出面容的那一刹,身上的黑袍化成了一件鸦青色的长衫,罩着里头白色中衣,长袍上绣了云纹飞雀,仙风道骨,让人意想不到这等身姿,竟然会双膝跪地。
好熟悉。
她方才就是看了他的双眼,觉得分外眼熟,极深的记忆似乎被拉扯出一些,才忽而觉得心痛难忍。
但现在看去,心痛淡了,可这张脸着实让她难以移开目光。
“我见过你?”她问。
男人摇头,解释道:“小人乃是一面铜镜化身,并无自己形貌,若是化成原身,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但若以灵的面目示人,我的衣着相貌,皆是所见之人,心中的照影。”
“心中的照影……”她想了想,往后退了半步,终是将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
言梳一步步朝台阶跨去,内心的疑问再次涌现出现,其实她不是近来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流失的,那是长年累月,一寸一寸被其他事物所抵消了,一时难察,久而久之回首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许多事了。
在这个黑袍男人来之前,她就在整理自己过往记忆,此间小榭位于山海之下,从外看只是一座小屋,内里却建成了书社,一座座通天书架上写满了旁人的故事,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
言梳方才所看的,便是一千两百年前,她替人所写的结局,可那些书里,也没有记载她忘记的东西。
一千多年前的记忆断断续续,有的记得,有的忘了,再往前推,两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她认识了什么人,替谁改写过往后余生,若不翻书去看,言梳真是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世人凡命,至多不过一百余年,一生发生的零零总总,统共也就只有那么几样印象深刻,儿时三五日的玩伴,少年几番相处的好感,远方几面之交的亲戚,可能在八九十岁之后,统统不能印在脑里。
更何况,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
昨日翻书,她看见了两千一百年前的一本册子,那册子都快化成灰了,手一碰,纸页翻飞,墨迹不显,唯有日期勉强可见。她对着书架吹灰,竟然吹散了其余好几本,如此言梳才得知,自己至少是超过两千一百岁的。
两千多年,谁能事事记得?
只是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凡人的八、九十岁,已老得事事模糊,固执地想要找到自己最初落在山海下,这所小榭的时间、原因。
两名小童摇头晃脑,平日里完全不一致的性子,此时一致表示:“书太多了,不想找。”
掀开珠帘,言梳颇为疲惫地坐在软塌上,斜身歪靠,单手撑着额头,垂眸看向台下继续跪着的人,心想她究竟在何处见过此人?
应是见过的,恐怕还不止是见过这般简单。
否则怎会在照入那双眼时,心口本能地先是一痛?
可眼前之人并非她当初所见之人,自然不能指望对方能替她解惑,告知拥有这般相貌,身穿鸦青色长衫之人究竟是谁了。
说不定……是她两千余年前的露水情缘?对方早死了?
亦有可能。
啧叹一声,言梳问:“你如何会知晓我这处?”
那镜灵见言梳问他,解释道:“小人本是皇宫宝库中的一面铜镜,原是不起眼的,燕京易主多年,从未有人将小人带出仓库,后来被皇帝赏赐于奉乐公主……前段时间小人出宫,意外遇见道仙,他知小人心有所求,便指小人来到此处。”
言梳闻言,心中了然。
这一点她记得,因为太过痛彻心扉了,早些年午夜梦回之际,偶尔还会回忆起那样片段,故而她有印象。
镜灵口中的道仙,是她过去所成。
言梳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将内丹交给对方了,一人若想修炼成仙,必须得练出仙脉,凝出内丹,言梳想她许是过去也是山海之处的神仙,只是不知遇见何事,失望至极,将自己的内丹挖出,随意丢给了一名意外闯入山海之境的小道士。
史书有记载,两千多年前,鸿创大帝四处求仙问药,寻长生不老之术,妄图成仙,那小道士便是他散去天下求药的使者之一。
小道士名叫谭若意,活人不能入山海境,他那是一缕魂魄飘入,带着言梳的内丹离开的,当时陪伴着小道士的还有一名女子,因她不忍小道士丧命,擅自做主将言梳的内丹给小道士服下,这才造就了后来不老不死的道仙。
言梳不曾想过,自己的内丹给了另一人天地永生之命,那人练就了一生本领,亦算是维护了人世间妖灵鬼怪不公之事,后自封道仙。
可谭若意最终也抵挡不住两千年的孤寂,将一身言梳内丹所化的不死血传给了另一个人,让那人延续了他的道仙身份。
曾经爱慕谭若意,给他喂仙丹的女子误以为谭若意已死,还找来言梳,以她余生性命作为交换,让言梳给她改写一个与谭若意白首百年的结局。
言梳一直都在做此事,她没了内丹,不能享天地同寿,为了长久地活下去,自然需要寿命的,而那些在凡世间有所求,又求而不得的人,寻至山海,将他们余下的寿命交给言梳,换取言梳在书中替他们所写的美梦。
言梳得长久寿命,他们得偿所愿,两全其美。
镜灵提起的道仙,自然不是已经死去的谭若意,而是谭若意的弟子,梁妄。
言梳记得他,他来过小榭两回。
上一次来,已是一百余年前了。
但言梳对他仍有些许亲切,或许是那人身上流淌的不死血,曾是言梳内丹所化,亦或者言梳本就对那些长久寿命,不会随时离开的生灵抱有好感。
见言梳久久不言,镜灵没忍住开口:“小人是灵,寿命至少有几百年,相较于凡人更为长久可靠,小人愿意赠余生寿命,只求书仙能达成所愿。”
“你所求为何?”言梳有些心动。
灵之寿命,何止几百年?
镜灵听言梳这样问,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能求得,他松了口气,再想起书中余生,眉目一瞬软化,爱意涌现。
言梳望着这张脸轻柔带笑,眸中爱意浓浓,胸腔又开始不受控地酸涩起来,脑海里似乎有画面一闪而过,但再回去细想,只觉白光,空洞洞的,一丝不留。
镜灵道:“小人只求,能成为奉乐公主妆台上的一面铜镜,映照她的面容,一生为其画眉所用。”
第74章 镜灵 仙人如何称呼?
小小愿望, 几乎无趣,对言梳而言达成他的要求何其简单,先前来过的人哪一个在书中所写的后来不是奢望?
她心中不解, 这人本就是镜灵, 如若化作自己原身, 安静地躺在皇宫桌案上,他自然可以为奉乐公主照面,每日当她画眉扮装所用,又何必舍近求远, 用自己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生命, 换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
言梳的片刻沉默, 让镜灵猜出了她心中疑虑。
“书仙放心,小人再胆大也不敢欺瞒书仙,我只求这一个愿望而已, 书仙自有通天本领,掐指一算便可得知, 我已无法再变回一面铜镜了。”镜灵所言, 倒是意外戳中了言梳的痛楚。
她如何会掐指算命的法术, 梁妄对外称她为仙,实际上言梳觉得自己更像是妖,哪儿有神仙占用凡人余生性命,来换取他人求之不得的妄想?
只是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困在山海之下,不得离开,就连她何时盖了这间小榭, 言梳也不记得了。
正因为不记得,她才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或许等她找到自己为何会在此地的原因, 便能找到抽身之法,彻底离开山海之境。
这世上的痴心人,言梳已经见了太多了,只是眼前之人较为意外之处在于他不是凡人罢了。
“你的愿望很简单。”言梳开口,她慢慢闭上眼,不再去看那张熟悉的面容:“说出你的故事,我来替你圆梦。”
就在言梳闭上眼没有再看他的那一刻,镜灵周身萦绕着一股黑烟,身上的衣衫又化成了黑袍,只是没有戴上面纱,他的五官模糊不清,似是有屋内烛火的反光跳跃其上,远看就像是一盏昏暗的照灯飘在了黑袍之中。
白发童子满眼好奇地朝他细细看去,那镜灵与之对上视线,一瞬化成了黑发童子的模样,一旁站直身子的黑发童子古怪地瞥了白发童子一眼,白发童子立刻道:“我没有!他瞎变!”
黑发童子也不甚在意,依旧老神在在,白发童子双手捂着脸,钻进珠帘内跑到了软榻边盘腿坐下,讨好似的拉过言梳的衣角。
黑袍男人无视短暂的闹剧,轻声道:“从我有记忆开始算起,我应当是东贡进贡给夏国的铜镜,即便经名师打造,却也只是一面镜子,被夏国放入国库中便常年积灰,后因夏国亡国,致使国家民不聊生。”
他便是在这民不聊生中颠沛流离,不知被装进过多少人的箱子里,兜兜转转许多年,后来他又被人送入了宫中,却依旧是不起眼的一面铜镜。
燕京成了帝都,经历了西齐灭亡,天赐王朝的崛起,又经历了天赐的衰落,直至大宣的成立,两百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国库中蒙尘。
燕京经商的纪家有个男丁入朝为官了,其家有女名纪容,生得极为貌美,那小官便拖了关系将纪容带入了一年的选秀之中,被皇帝一眼相中,纳入宫中成了才人。
纪容倾国倾城又年轻美好,皇帝实实在在宠幸过她一段时间,但纪容毕竟是商家之女出生,性子小气,不懂宫中礼仪,再漂亮的女人若是沾上了庸俗粗鄙,皇帝也不会爱她长久。纪容诞下一女后,身材走形,不论如何保养也再难恢复以往窈窕身姿,久而久之皇帝也不愿再见她。
她的女儿便是当朝六公主奉乐。
皇帝总是喜新厌旧,皇宫里又进了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容貌虽不及过去的纪容,但大多是官家出身,温柔贤淑擅琴棋书画,才情更是纪容所比不得的。失了宠的纪容性子越发难以琢磨,甚至开始责怪奉乐是女子而非男儿,叫她不能母贫子贵。
奉乐年幼时在纪容身边并未得到多好的照料,反而身上时时受伤,后来被长公主发现,长公主怜她受苦,便请了皇后要将奉乐收在皇后膝下,皇后还未向皇帝提出这话,纪容便觉得这是一次机会,跑到皇帝跟前哭诉自己无儿如今还要无女,求皇帝怜惜她。
纪容本是想在皇帝面前装装可怜,博得同情好重获盛宠,谁知道皇帝只是应付敷衍,让人从库房中选一样东西送给纪容,算是打发了她,叫她莫要再来招人心烦。
皇帝送给纪容的,便是一面铜镜。
纪容是商女出生,自然看不上铜镜,心想皇帝也不送个金的,哪怕是个银的也好,一气之下便将铜镜丢在地面,摔破了铜镜一角上雕刻的玉兰花样。
年仅五岁的奉乐捡起铜镜,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寝宫,见铜镜缺了一角,少了朵花儿,便从自己的首饰里选了一枚金茶花的簪子用细线绑在了铜镜上,补上缺坏的一角。
奉乐想得简单,她想着是父皇第一次赏赐她们宫里东西,母妃看不上,她尤其看重。
于是镜灵便一直坐在了奉乐的妆台上,一坐便是十年。
奉乐自小无玩伴,只有长公主对她好,可长公主毕竟年长她好些岁,早早便出宫盖起了公主府,成家了,也少往皇宫跑了。
奉乐无人可玩时,时长捧着一束花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自己梳妆,偶尔将花瓣贴在脸上,也偶尔将花朵簪在发上。她随了她母妃的长相,年仅十五就生得尤为漂亮,若非是她不受皇帝宠爱,恐怕朝中许多大臣都想过要当六驸马。
镜灵听过奉乐的许多苦楚,大多是来自纪容对她的不喜爱和打骂。
他也听过奉乐的许多心事,见过纪容开心喜乐或伤心难过。
但是几个月前,邻国来访,在皇帝的寿宴上带来了他们国家的皇子,说是要将这皇子入赘到大宣来当驸马,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便将他指给了奉乐。
那是镜灵第一次见到奉乐脸上有娇羞无措,就在她听闻自己的婚事已定,偷偷跑出去见那邻国皇子一面之后。
她回到宫中,坐在妆台前双手捂着自己红彤彤的脸,似是自言自语道:“他好俊朗。”
奉乐不介意自己的婚事被大宣国境内所有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她欣赏那个邻国来的皇子,即便那皇子看上去冷冰冰的。
镜灵从始至终都知道他不可能成为奉乐的心上人,他只是一面铜镜,哪怕有了灵魂,有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始终不能拥有自己的相貌身份。
当他知道奉乐终于找到自己心中所爱时,虽然难过,却也实在为她高兴,高兴她从此以后不再孤零零地只对着一面镜子说话,日后有人能懂她,照顾她,爱护她。
不似他这般,连在她难过哭泣时都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只能静静看着。
但镜灵的心里生了一点贪念,他所求不多,他诚心祝福,但在此之前,他想碰一碰奉乐。他记得奉乐的手指轻轻触碰过他身上被摔坏了的一角,他的镜花上还有她多年未戴的金茶花簪子。
于是在奉乐熟睡之后,镜灵化身人形,他将挂在他肩上的那根金茶花簪子摘下,半蹲在奉乐的床头,望着透过窗户照入房间的月光下,奉乐静睡的容颜,心有不舍,但还是将金茶花簪子轻轻簪在了她的发上。
尾指在收回手时,勾起了她的一缕发丝。
镜灵想,这样就够了,他算是碰到过她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她妆台上的铜镜,她若出宫盖府,能想起他,带上他就好,他不再肖想。
可镜灵却发现,他变不回去了。
不论他如何尝试,也依旧是人形的身体,门外守着的宫女似是发现了什么,喊了一句:“谁在哪儿?”
她是对外的林子说的,可却惊醒了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