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因泪水模糊成一个不清晰的轮廓,言梳想伸手拉住他,拉住鸦青色的衣袖,如往常一样捏着他的袖摆,喊一声:“宋阙……我疼。”
可她挣扎不得,甚至冷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就如浑身筋脉被人打断,研磨成碎屑后,再经过寒冰一寸一寸地冻在了一起般。
言梳的眼泪不住朝外流淌,她想宋阙了,她好想、好想宋阙。
她想宋阙抱抱她。
她好痛,好冷……
她不要宋阙抱她了,她只要能看见宋阙,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她就能撑下去了。
不……不要看一眼,她不贪心,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一声,哪怕是一个‘嗯’也行。
可是没有宋阙,没有宋阙。
就像是死过一回。
钟乳石上的水滴在言梳脸上时,她睁开了眼,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几日,身体无异,可世间万物似乎都变了模样。
她摘了山洞前的一朵花,使花化成了衣裳。
言梳知道,她离宋阙更近了。
第72章 不成仙 你想成仙,你拿去。
新帝虽曾是渔民, 但治国之道倒算有一套,短短几十年间就将因战事分裂的国土逐渐重新凝聚在一起,只是外敌仍旧难以应对, 表象的安宁, 未必能坚持太久。
言梳深知这世道便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盛世难久,苦难却冗长。
新帝改的国号为川,此国号曾一度让言梳怀疑是否与她在江上孤舟对新帝曾说的那番话有关,但她终是没去求证的。
川国五十年大庆时, 举国上下皆是欢腾一片, 四方镇的街道上趁着庆典摆了许多有趣玩意儿, 其中便有卖鸟儿的。
摆摊的那人做了个游戏,将鸟雀关在了笼子里,竹藤编成的圈一文钱一个, 他在街头拉了一条线,凡是在线外能将圈子套中鸟笼的人, 便可直接将鸟提走。
其中有一只鸟被放得最远, 言梳于人群外瞧见, 那鸟儿的确与众不同,蓝冠白羽,竟是一只羽翼丰满,极为漂亮的绶带鸟,只是不知在笼子里饿了多久,其余鸟儿都上下蹦个不停, 唯有它用爪子轻轻抓着笼上的锁,试图撬开。
言梳瞧见有一小孩儿意外套中了那只蓝冠白羽绶带鸟,兴奋地让人给他拿来, 摆摊的虽不乐意,但还是将鸟给了小孩儿。
小孩儿得了鸟儿并未觉得它漂亮而珍惜,反而伸手入笼子内拽了拽绶带鸟的羽毛,自然被那鸟儿啄了一口狠的,手上很快便流了血。
小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家大人一手提着小孩儿,一手提着鸟笼,脾气不善地离开了人群。
言梳见那只绶带鸟失了稳重,慌张地于笼子里转来转去,实在可怜,于是也对这变着法儿卖鸟的游戏不太感兴趣了。
她转身离开时,街头忽而刮起了一阵飓风,迷乱了所有人的眼,风将放在地面上的鸟笼吹歪,许多鸟笼撞在了街头的房屋墙壁上变了形状,里头的鸟雀纷纷飞走。
言梳没回头,只是抬首看了一眼重获自由的鸟雀,心想这风刮得迟了些,没能救下刚才那只。
她没有刻意去寻那只蓝冠白羽绶带鸟,却没想到自己意外碰见了它,只是她看见那只绶带鸟时,它已经半只身子被埋在树下了。
小孩儿受伤的手别在身后,一根木棍恶狠狠地敲打绶带鸟的头,绶带鸟长长的尾羽掉了一根,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
孩童不分善恶轻重,一旦顽劣起来,完全不顾鸟雀之命也是生命,言梳上前走到小孩儿身后,小孩儿抬头望向她,鼻子下还挂了两串鼻涕。
言梳龇牙咧嘴,将自己的脸化成了一只恶犬,吓得那小孩儿傻愣了一瞬,又是哇地一声哭着跑回去了,跑开前丢下了手中那根白羽,也忘了那个不怎值钱的鸟笼。
绶带鸟已奄奄一息,言梳觉得它可怜。
她曾养过一只蝴蝶,可蝴蝶的寿命很短暂,即便言梳悉心照料,它也没能活到冬天,彼时言梳顺应天命,并未为它求得第二次重生。
如今她已然不是过去的自己,只是能力仍旧不足,她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只能让这只绶带鸟死得痛快些。
她以指尖灵力恢复了绶带鸟一身漂亮的羽毛,一如她在集市上第一眼看见时那般惊艳漂亮,她将其捧在手心,感受绶带鸟胸腔微弱的呼吸,一捧温暖的灵力让它不再疼痛,或可再残喘两个时辰。
“它会感激你的。”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言梳回头,她见到来人不禁往后退了半步,眼中疑惑,亦有些震惊。
男子一身蓝衣,手执蓝羽折扇,靛蓝色的发带随风轻轻飘着,他的发上还插了一根细长的羽毛,如此鲜亮的一身服饰在他身上却不显花哨。
言梳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人身上的仙气。
“好漂亮的绶带鸟。”他如此说,又略微弯腰对着言梳道:“好漂亮的书灵。”
言梳怔了怔,嗅出了这人身上仙气的味道,方才在街头,便是他引来了一阵妖风,吹散了满地鸟笼,放走了那群鸟雀。
“见到本仙君还不行礼?”男子微微皱眉,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言梳回神,本欲行礼,又觉不对,她认真地看向对方,道:“神仙不可轻易离开山海。”
“是!可即便我下凡来了,也还是神仙。”男子绕着言梳转了一圈,忽而对她一笑:“你是言梳?”
言梳心口狂跳,一个从山海入凡间的神仙居然认得她,她不得不联想此人也认得宋阙,若非是宋阙提及,他也只会将她当做普通修仙的书灵,不可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言梳也想起,宋阙曾提起过他在山海有个好友,为青雀修成的神仙,名叫谭青凤。
“宋阙说你有修仙慧根,现在看来的确不错,这才短短的几百年你就修出了仙脉,体内内丹已经化形,恐怕要不了多久你就能飞升成仙,直入山海了。”谭青凤说道。
言梳听他提起宋阙,心中有许多话要问,她这几百年的疑惑统统涌上心头,可挤在口中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她想问宋阙当初为何会不辞而别。
想问宋阙除了提起她,还有没有其他什么话要谭青凤带给她的。
想问这么久了,宋阙有没有想她。
谭青凤继续说道:“宋阙不愧是宋阙,才短短几十年便历劫化上仙,就连他带的徒弟也不是一般人,小小年纪已半只脚踏入仙境。”
“徒弟……”言梳问:“我吗?”
谭青凤点头:“自然是你!”
“他与你说,我是他的徒弟?”言梳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对这个称呼分外刺痛,她分明已经许多年不曾喊过宋阙师父,也从未想要把他当成师父的。
“当然,宋阙与我说你在凡间叫他师父,那你当然是他的弟子,小书灵,你可知晓要当懈阳仙君的弟子有多难吗?便是咱们山海那些已有封号的在位仙君,也有请茶拜师被他拒绝的。”谭青凤并未察觉言梳的脸色在一瞬煞白。
她心中那句‘他有没有想我’也问不出口了。
宋阙的一句‘徒弟’,将他们之间所有情分都变成了另一种关系,他们分明拥抱,亲吻,甚至湖上画舫那一夜,他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他们曾那样缠绵缱绻,又怎会只是师徒关系?
忽而,一抹怪异的想法在言梳的脑海中蹦出,她的声音细不可查地颤抖问出:“宋阙下凡,要改的是谁的命?”
谭青凤掰着手指数给她道:“苍穹下旨意,懈阳改九命。一为偷生者死,二为求死者生,三为习书者提剑,四为练武者从文,五为奸者忠,六为弱者勇,七为游子归故里,八为滥情成钟情。”
这一二三四,纷纷冲入了言梳的脑中。
她捧着绶带鸟的手不住颤抖。
几乎立刻在与宋阙经历的四十几年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改命之人。
偷生者死——徐有为
求死者生——唐九
习书者提剑——温秉初
练武者从文——谢英
奸者忠——夏达
弱者勇——玉棋
游子归故里——顾秋
滥情成钟情——金世风
他们一个个已经死去几百年的人又立刻在言梳的眼前鲜活起来,她忽而联想如若这些人的生命里不曾出现宋阙与她呢?
徐有为会死于重伤,唐九继续过他的纨绔生活,温秉初或不会因为早间的一场雨延迟出发,遇见谢大当家,他们不会相爱,夏达不会背叛,而温家执掌天下后,很可能会踏平奇峰寨。
玉棋为金世风治一生的病,金世风未必能活过四十,但玉棋能有长久的生命,顾秋或死于未见玉棋的那个巷子里,又或者继续逍遥于江湖。
言梳头一次感受到凡人的一生当真短暂,竟然轻易就能被人改变,可她又想,她何曾不是改变过他人。
如今皇位高座的那个人,不就是被她改写命运,甚至改变了整个国运。
一声警钟,言梳豁然开朗。
宋阙要改的,不单单是这几个人的命,他改的,亦是国运。
一场求仙问药的风波由徐有为起,从此堕落了整个赵氏王朝,这是一个国家的亡。
温家得奇峰寨相助,里外夹击赵氏,最终得民意更得天下,这是一个国家的始。
金世风为寻玉棋,徒步走遍万里山河,将织锦丝绸带去各地,使得靖国走入从未有过的万邦来朝之繁荣,这是一个国家的盛。
宋阙既改了凡人的命,也改了诸国的运。
可这也才只有八个人,金世风决定前去云登国寻找玉棋时,接下来的国运就已成定势,那第九个人呢?第九个人的命在哪儿?
言梳抬眸望向谭青凤,她看着谭青凤的嘴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这第九命尤为不易,也不知是不是宋阙走运,居然遇见了你。”谭青凤哈哈笑了两声,一根手指指向言梳的脸道:“第九命,便是引一人向道成仙,他才可为上仙,你早已有成仙之心,如今也只差临门一脚,你说宋阙算不算走运?”
言梳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脚下虚浮,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
她不愿再见到谭青凤,也不能再听他说下去了,她怕自己听的越多,知道的越多,便越清醒地发现,或许宋阙从未爱过她。
言梳将手中的绶带鸟递给了谭青凤,转身便要逃离这里。
谭青凤见她面色古怪,哎了一声也未出手挽留,只是在言梳离去的那股风中,闻到了若有似无的忍冬香味,等他反应过来时言梳已不在树下。
言梳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儿,她只是离开了那条街道,那棵树下,离开了谭青凤,可她没离开这四方镇,没能离开大街小巷热闹之中,一张张洋溢着笑脸的人群。
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安慰自己不是孤独地活在世上。
言梳曾安慰自己,她从不是孤独地活着的,她至少有宋阙,这几百年她见过的,遇上的,她一个都不敢结交,深怕交心之后,对方生命短暂,而她要感受一个又一个残忍的离别。
可言梳知道,她也要在这茫茫人世生活下去,所以她告诉自己,她有宋阙,虽然此时宋阙不在她的身边,可他们互相倾慕,他们只是暂时分别了。
等她修炼成仙。
等她去了山海。
他们终会再遇。
到时候言梳一定要狠狠地捏他的脸,怪他不辞而别,也一定会抱着他的腰撒娇,诉说这多年来的不易,告诉他她每一次仿若历劫的蜕变都痛彻心扉,让他知道她为了能和他永远在一起愿交付一切。
可到头来……到头来,她只是他下凡历劫中的一环而已吗?
言梳不信,可谭青凤的话不会是假,他神仙的身份不会是假,宋阙对他说,言梳只是他在人间认的一个徒弟……总不会是假。
言梳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何当初她与宋阙的所有亲密,都是她在主动,宋阙甚至……没有主动过一次,哪怕只是亲额头,他也没有过。
他只是也没拒绝而已。
熙攘的人群中,言梳一抹白裙尤为突兀,仿若整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缓慢地逆行,任凭身后再多热闹她也听不进去,看不进去,所有面朝她而来的人似乎都顶着同一张脸,那是宋阙在她脑海中的相貌,可那些相貌已经有些模糊了。
几百年了,言梳悲哀地发现,她甚至都不能完全记得宋阙的长相。
哪怕她曾在许多个宋阙小憩打盹的时刻,都偷偷靠近用眼神细细描摹过他无数遍。
难怪啊……
难怪,他堂堂懈阳仙君,会将一名小小的书灵带在身边。
过去言梳一直以为是因为宋阙喜欢她,其实不是。
难怪他会总提醒言梳要好好修炼,言梳以为他是不想和她分开,其实也不是。
那她的苦苦追求,奋力追赶,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的是成全宋阙改成九命,达成上仙之位?
那她算什么?
她言梳算什么呢?
难道她对于宋阙而言,除了改命之说,就再没有其他意义了吗?
所以他才能在画舫中与她春宵一度,又能转身离去,不留只言片语,因为他不在乎吗?
她不信!
言梳不信!
她不信她每次向宋阙的示好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不信宋阙从未对她动过心,她不信在她眼里所有相爱的美好细节都是他设的一场,引她成仙的局。
言梳还是追求成仙之道。
她还是不曾懈怠一分修炼。
从那日之后,她再没遇见谭青凤。
川国历经几十年,终于安了内外,未达过去靖国之盛世,但也国泰民安了一百六十年。那一任新帝听从奸佞之言,提起六百多年前的郢国曾有过半仙,彼时赵氏皇帝就在求问长生不老丹,满城皆是炼丹士,竟然真引得仙人下凡。
六百多年前的史书上的确记载了赵氏王朝人人都在炼丹,可引仙人下凡却是野史上被人胡乱谣传的。
年仅十四岁的新帝轻信谣言,竟信了这话。
后来他将周围小国全都揽入囊中,攻一处,拿一处,问一处长生不老丹,渐渐有人为得皇帝高兴,从民间请来了能人,甚至在宫中建起了道观,派无数识得药理的小道遍地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