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是个圆圈,蛇咬尾,始末皆一般。
山海位于西南方。
昆仑山。
蓬莱海。
是为山海处。
这是宋阙告诉言梳的。
走过青萍路,可见万里青川,凡人见之不可达,而能成仙之人,可在青萍路上看见一条通仙道,那条路紫霞熠熠,直上云霄。
言梳当初有多期盼自己能成仙啊。
她还曾天真地信这世上的神佛能完成每一个将愿望挂在许愿树上之人的心愿,她曾认真地写下过两个愿望,一是成仙,二是永远与宋阙在一起。
而今她站在这里,站在青萍路上,眼前可见的是那一条通仙道,但言梳知道自己走不过去,她成不了仙。
宋阙从未告诉她,成仙需要抛去凡间的所有情爱,她曾与宋阙经历过的四十年,每一个她动心的片段,都会被抹去,也就是……她会忘了宋阙。
言梳望着天光斑斓的通仙道,双手垂于身侧,笑得双肩发颤,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抬袖擦去,越发觉得自己当真是活成了个笑话,六百多年的追寻,她受尽了苦楚,哪怕听了谭青凤所言之真相,言梳也不信命地跑来了这里,结果只是证实了宋阙当真不曾爱过她。
或许在她满腔爱意地看向他时,他的心里在苦恼,亦或在看她的笑话。
宋阙是否曾在心里想过,只要她越爱他,她的求仙之心就越坚定,那他要改的命甚至都无需多费口舌,言梳主动送予他去。
当年言梳在古灯寺前的许愿树下要写两个愿望时,那个小沙弥说过一句:求多必失。
当真是求多必失。
她成不了仙,也不能永远和宋阙在一起了。
纷飞的桃花瓣于她眼前飘零,言梳不愿再去面对宋阙了,够了,无需再凑上前去自找没趣,即便她忘了,宋阙本就是神仙,如何能忘?
她曾那样爱慕他,甚至不惜追上山海,她再他的眼里,又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人啊。
宋阙许是当她为修炼后生,当成弟子,当成闲暇打发无聊的玩伴、可利用的小小书灵,当成他渡劫中的一环,但绝不是她所求的,所爱之人……
可他还能故作深情,不言不语,却叫言梳误会,误了几百年。
“宋阙,你骗我。”
言梳定定地看着山海,眼见那条通仙道于眼前消失,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她不能让自己再喜欢得那么渺小卑微了。
言梳也不知自己是否走出了山海境,得知真相,也失了魂魄。
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见她,连忙跪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地问:“阁下可是仙女?小道误闯仙境,还请仙女恕罪!”
言梳并未发现小道,也未开口,只是恍惚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小书仙?”
她未回头,瞬间心痛。
小道开口:“小道乃鸿创大帝钦点使者,走访求问长生不老丹,若仙女有药,小道斗胆可请一枚。”
言梳闻言,垂眸看了那小道的头顶一眼,问他:“求药为何?”
“自是为了成仙。”小道开口。
言梳嗤地一声笑出,苦涩仍挂在嘴角:“世人都想成仙,可成仙究竟有什么好?”
宋阙曾说的千般好,万般好,都不是言梳所求。
她即便成仙,也是求而不得。
言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眼神中闪过一瞬决绝狠厉,她的右手没有犹豫迅速朝自己的心房刺去,不见鲜血,可却痛彻心扉。
言梳咬紧牙关,生生吞下痛意,将心头化成的内丹一寸寸与筋脉剥离,连带着丝丝缕缕的仙气,用力扯出。
小道不敢抬头,但他似乎听见那面容好似仙女的人在哭,他颤巍巍地匍匐跪拜,大气都不敢出。
那颗言梳成仙所化的内丹被她弃若敝屣地丢在了小道跟前。
“你想成仙,你拿去。”
小道偷看了一眼鲜红的内丹,还幽幽发着光,尚有余温,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再抬头看,山海化境,哪儿还有人影。
唯有纷纷吹散的花瓣上,似乎洒落了一滴滴鲜红的血迹。
第73章 书仙 言梳得长久寿命,他们得偿所愿,……
川国亡, 他国起,国之始,国之亡, 日夜更迭, 无限年月。
大宣完成九州统一后又过了七十余年, 经过三朝皇帝,如今终算是天下太平,众人也渐渐忘了多年前大宣皇帝为了一统江山,曾做过挟天子以令诸侯, 烧卢阳关七天七夜这样暴戾之举。
也曾有人说过, 大宣的开国皇帝聂彦武将出生, 是个十足残暴之人,便看他对待文官的狠厉手段,也知他双手鲜血无数, 皇位是踏尸而上的。
但也有人说他是天命所归,至少在聂彦之后, 其子聂云皎聪慧无双, 可为当世第一人, 将被诸国瓜分后残破不堪的大宣重整,推向盛世,这才有了接下来几代人的平安喜乐。
如今大宣在诸国之间已成翘首,各国轮番示好,前些日子皇帝生辰,他国来贺, 还有人送了己国皇子想与大宣的公主和亲。
以往只听过和亲公主被送到他国,却头一次见有人将自己的皇子赠予别国的。
皇帝身下六位公主,三位已成婚, 三位待嫁,待嫁中的公主并非人人都得盛宠,也有母妃之位不高,亦不怎讨皇帝喜爱的公主,那他国来的皇子便被皇帝指给了那公主为入赘驸马,婚事已昭告天下。
入赘驸马,此事荒诞到就连大宣的西南方,离京都十万八千里远的小镇春城里的人都有所耳闻。
春城虽叫城,但占地极小,此处山灵水秀,鸟语花香,四季如春,才得春这个字,原就是小镇,但曾有个长寿仙人从此处过,叹春城貌美,便称之为城,后来渐渐也就改了这个名字了。
大雪午饭后才落,赶路的人一身黑色斗篷,双肩与头顶上都落了白雪,先落的那层融化已经成了深深的水渍,可见他在风雪中行走多时了。
小客栈的门前长满了野草,即便是下了雪,野草中也挤出了几朵淡蓝色的花儿来。
有人说,春城是天下仙境,这里的花儿冬日里也能开遍,四季总有不同的颜色,活在这儿的人也更长寿些,如若不是此地实在离京都太远,繁华不起来,恐怕人人都愿往这处跑的。
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入了客栈,黑衣黑靴,除了宽大的斗篷帽子盖住了半张脸之外,他的下半张脸上还蒙上了一层黑纱。
小二上前去迎还有些古怪胆怯。
那人开口,声音极润,干净地没有一丝杂质,他道:“一杯清茶。”
清茶,就是白开水。
小二本想推荐本店有名的花茶,但瞥了一眼那人,连眼睛都看不见,干脆就应了那人的话,结果对方给了他一锭碎银子,超乎意外的有钱,小二也就高高兴兴收下了。
客栈里有人在谈当今公主大婚之事。
与他国皇子和亲的公主是五公主奉乐,她虽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可他国皇子入赘这事儿还是给足了大宣皇帝的面子,故而即便皇帝不喜爱公主,但两国邦交在此,皇帝还是准备大肆宣办。
一妇人嗑着瓜子道:“我听说奉乐公主脑子不太好,整日神叨叨的,经常一人自语,正是因为如此,当今圣上才不喜欢她。”
“难道不是因为她母妃娘家不行?”另一妇人开口:“我远在京都的表亲前两年回来春城,闲聊了几句,说那奉乐公主的母妃原是京都纪家,本就是商人出生,后来在京都做了个小官,因其女貌美才被选入皇宫,可那女人改不了商妇陋习,小气刁钻,这才不讨皇帝喜欢。”
“都说奉乐公主长得极美,是不是真的?”
“既然都这么说,那应当就是真的了吧。”
清茶上桌,黑袍男子对小二颔首致谢,他端起茶杯有模有样地摆了个饮茶姿势,叫一旁翘起二郎腿嗑着瓜子聊天的妇人们纷纷斜目过来。
春城是个小地方,靠天养着,这里的妇人大多目不识丁,城中只有一个私塾,教书先生也是外头请来的,已是城中数一数二仪表堂堂的了,却也没有这黑袍男人饮茶来得得体。
妇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人恐怕是富贵地方来的,虽说浑身上下都被遮着,但你看他细白的手,一瞧就不是一般人。
那人饮了茶只歇了会儿,见窗外的雪渐渐有停了的势头,便起身准备离开。
临行前,黑袍男人又问了小二一句:“敢问信天山如何走?”
小二本在擦桌子,闻言顿时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就连那几个喋喋不休的妇人也都停了话,抬眸朝那男人瞧去。
“你要去信天山?”小二皱眉:“你不会也是听外头人说,信天山上有神仙,所以才来咱们春城的吧?”
黑袍男人没开口,反倒是那群妇人中的一个道:“这位兄弟,你可别听外面的人胡说,信天山上没神仙!那地方虽说长得像是有神仙似的,可去过那儿的人要么是几天几夜山里直转鬼打墙,回来的时候浑身虚脱病一场,要么就直接死在山里了。”
“是啊是啊,那地方邪乎得很,就是咱们镇子里想要采药,都不敢往信天山走呢!”
以往还有传言信天山上有鬼,但也没见春城里的人受过什么伤,只要他们不去信天山,大家都安安稳稳活过一百岁,人人都是人瑞。
黑袍男人坚持道:“还请小二告知。”
说完,他又拿出一锭银子。
那小二犹豫了会儿,接过银子道:“罢了罢了,告诉你也行,这银子我先收下,替你保管,若你能活着回来,我再拿来给你治病,若你不能活着回来,我就折半给你收尸了。”
其实外来春城的人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两三个,但凡是来的人都是来找信天山的,一年几十人中,大半都是死在信天山上了。
小二替黑袍男人指了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望向离开客栈,慢慢隐入小雪里的身影,有些无奈,心想外界到底如何传扬信天山的?
人人都说他们这儿有神仙,可他就从未见过神仙的样子,凡是来春城的大多都情绪低沉,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他听方才那男人要了一杯茶,还以为他不会求死,现在看来,恐怕也是求而不得之人。
信天山距离春城有六十里路,走过六十里路就到了信天山的范围了。
信天山虽说叫山,却是西南这处诸多山峦中,极其不起眼的一座小山罢了,西南这处多山川河流,枫林四季,人间山河的美景尽落于此地,信天山不高不低,卡在群山之中,分明山上无桃花,却时时能落下桃花瓣。
很多年前便有人说,信天山是通向神仙住所的地方。
这话传了上千年了,凡是心有所求的,都往西南方走,一座山、一座山地求仙问路,有人误打误撞入了信天山,似乎真的遇见了神仙,他没达成他的心愿,但他跑出了信天山,大病一场,说那处有神仙,可帮人实现愿望。
黑袍男人走到信天山前,昂首望向眼前山川,山上一棵棵普通树木,其中夹着斑竹,瞧上去毫不起眼。
这种传言,有人信,有人不信。
他本不信的,可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想起来告知他此地的那个人,他又不得不信了。
他此番前来,涉足万里,心有所求,若不能达成所愿,也不会离开,干脆就死在这儿,也好过再回去了。
黑袍男人深入信天山中,此处极少有人来,每个上山的人都走了不同的路,他脚下满是荆棘,其实找不到完整可以落脚之处,但满林被树叶遮蔽,唯有他目光所及之处透出了几缕光线,男人完全是按照直觉与本能寻找。
他不知桃花瓣从何而来,鼻息间也能闻见桃花香,他似乎走了很久,这么长的时间,光凭着信天山这般高度,他也该绕过山头将要下坡了,可偏偏眼前的路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累人。
累到极致时,男人伸手想要扶一扶身旁的树休息一会儿,手臂伸出,掌心直接在树干上穿过,他身体没有支撑,失力地往旁边倒去,摔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荆棘化为乌有,再抬眼时,此处光芒万丈,前方青川万里,鸟声传来,曲径幽香。
斗篷的帽子因摔倒而歪下,男人抬头看去,半边面纱上的脸竟是模糊一团,映着漫天三月阳光更显得刺目。
他连忙起身,糊里糊涂闯入了薄雾之中,潺潺水声入耳,薄雾散去,竟是一片桃花林。
过桃花林后,入眼是虚空之中落下一段瀑布,瀑布的顶上是云层,背后也无山可靠,瀑布下有个水潭,水潭边上是九曲桥,一座凉亭立于潭上,亭旁种了芭蕉叶,长于水中,叶根处还有金鱼游窜。
九曲桥的另一头,连着一座小榭。
白墙黑瓦,暗红的围栏,小榭两侧种了许多美人蕉,还有凌霄花顺着屋顶攀爬了下来,男人连忙戴上帽子,遮住了脸,颤巍巍地朝小榭走去,直对正门。
正门前上红绳挂着个铃铛,铃铛之下还坠了一粒珍珠,风一吹,珍珠打着铃铛作响。
小榭上没有牌匾,门前两边的柱子上浮雕着图样,一边是层峦叠嶂的山,一边是波涛磷磷的海。
男人暗叹一声,他到了。
正与那人说的一样。
小榭中忽而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童子问:“来者何人?”
男人浑身一颤,不禁跪拜,他将头深深沉下,毕恭毕敬道:“生处不知,来处京都皇城,小人只是平平无奇,一面铜镜。”
另一稚嫩的声音开口:“那、那你来此,所为何事?”
“听闻山海处有神仙,可替人达成所愿,小人是来求愿的。”男人言罢,小榭木门大开,他起身朝里走去,不敢抬头,入门便能闻到一阵忍冬花香。
高台三阶,台阶上有两个童子,两人大致五、六岁的模样,一个黑衣黑发,一本正经,一个白衣白发,正坐在台阶上晃着腿,双手托腮,望向一旁。
两位童子身后是一串珠帘,珠帘后则是软塌,软塌上无人,男人壮着胆子,顺着那名白衣童子的视线看去,正见小榭内有乾坤,满墙都是书架,右侧香炉之后有个高高的木梯,木梯上飘下一抹裙摆,牙白色的长裙上像是墨染一般潦草字迹。
站在木梯上的人黑发如瀑,披至腰间,长裙挂在她的身上亦显得腰身纤瘦单薄,而她背对着来人,双手各拿着一本书,静置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俩帮我找一找吧,我不知记在何处了。”
黑发小童道:“书太多,我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