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晚是她主动勾弓丨,她委身求爱,但宋阙并非毫不动情,言梳知道的,她记得他看着她的眼神。
暴雨之下的烛光昏暗,或让她误会过一次两次他的满腔爱意,可不该次次误解。
言梳晕了几日,又醒了几日,距离宋阙消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她就在客栈里不曾离开,心里有个声音笃定,宋阙已经走了,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山海,是那遥不可及的,神仙待的地方。
可凡事都有万一的。
万一呢?
万一宋阙去了山海,又一次下凡来找她呢?
万一他来到镜花城没寻到她,万一他们彼此错过了呢?
言梳心中的那个万一,卑微到极致,她放不下对宋阙的爱慕,她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庆幸她借着酒意对宋阙袒露心扉,借着酒意与他合为一体,可那样动人心魄的缠绵悱恻之后,竟是突如其来的离别。
言梳不能接受,又逼着自己不得不去接受。
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她不敢离开镜花城,也没有那个道行前去山海寻他。
言梳只能将自己困在这一处,日复一日,修炼、想他。
小二的告诫,叫言梳脑海中嗡嗡作响,她怕小二说的是事实,可心底又有声音笃定地否认他的话,她拒绝一切对宋阙不好的言论,所以言梳解释道:“他只是……回去等我了,并非抛弃。”
小二脸色一红,只觉自己多言,便讪笑两声离开。
言梳恍惚地盯着桌面上,自己交织在一起的双手,喃喃自语般又重复了一句:“宋阙只是回去山海了,我们说好的,他的劫数完成自会回去,不可能留下来陪我修炼,唯有我认真去学,才能尽快见到他。”
言梳记得的,她说过她要努力修炼去山海,宋阙也回答她的,他说他在山海处等她。
言梳不会让他久等。
宋阙的不告而别,或许另有它因,他们分明是相爱的,他们分明、分明相爱,言梳能感觉得出来。
言梳料到过自己追寻宋阙修炼的时间会很长,她想过几百年,几千年,她想过哪怕再漫长,她也有耐心,有毅力。
只是毫无准备的分离,就像是突然割裂了一个人后半生的一切向往与冲动,言梳突然变得话少了,曾经活泼的人,从那日起没离开过客栈,走过最远的路,无非就是在客栈前眺望了一眼他国来的异客。
初有异国人到访镜花城时,是以舞姬的身份卖入青楼的,花魁之位一日易主,原花魁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花钱要去看看异国来的美人有多曼妙。
小二听闻,也想拉言梳去看看。
言梳只坐在客栈里看书,闻言没去。
小二站定在她面前,眼神复杂地看向她翻书的动作,恍惚间仿若看见当年的宋阙也是这般,只喜欢一个人独坐角落,点一杯味淡清香的茶,然后一坐就是一下午,若不是言梳去拉,他断然不会去凑屋门外的那些热闹。
如今言梳的一举一动,不自觉地照仿前人,小二看得心里泛酸,他记得言梳是个尤其爱笑、爱吃、爱玩儿的人。
这样好看的姑娘,为了一个人消愁至此,在镜花城的客栈内住了几年,她说宋公子是回去等她了,可她从不曾去找过他。
小二知道,那是她为了保全自己颜面的托词,他心疼她,更想让她高兴一点儿。
于是那天小二拖了青楼里做活的表兄帮个忙,为传播异国来的新花魁的美貌,小二的表兄与青楼老鸨建议让花魁在庙会那日坐花车游街。
老鸨答应了,转眼庙会到来,花车路过客栈门前,一阵阵浓浓的香气飘来,小二不顾言梳的反对,拉着她走到门外去看。
言梳果然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卷卷的长发,每一根如金线银丝,一双碧眼好似宝石,面容深邃,肤白貌美,频频对着过往瞧她的人大胆嫣笑。
言梳对上了她的视线,新奇展颜,小二瞧见她终于笑了,一旁帮了忙的表兄给他示了眼神,他脸上臊得发红。
小二打铁趁热,攥紧手里买来的两把铜锁道:“言姑娘,前面月老庙有块很灵的许愿石,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言梳只跟着那辆花车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客栈的牌匾,摇了摇头道:“我要回去看书了。”
“那书有何好看的?”小二一急,又要上去抓言梳的手,被言梳不着声色地躲开了。
小二脸色僵硬,只见言梳对他颔首,眼神没在他身上落下,小二便心知,其实他对言梳近些日的殷勤,对方都看在眼里,没戳穿,是怕他难看,只需这一个动作,小二便知道他们无缘了。
那两把铜锁最终被小二丢给他表兄做个人情,让他表兄带着表嫂去逛庙会,自己蔫蔫儿了几日,后来言梳见他多日不在客栈,听账房先生道,小二是回乡成亲去了。
他家给他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农户之女,也算温婉贤淑,二人在老家开了一间包子铺。
言梳忽而想起她见到小二的最后一面,是他站在她跟前,开口喊了一声‘言姑娘’,可言梳看书入神,于是他叹了口气,便再没见了。
小二离开后,来镜花城的异国人越来越多,言梳偶尔能在客栈碰见几个。
她听说,这些异国人之所以会来靖国,都得算是金家大少爷金世风的功劳。
几年前金世风离开镜花城后便与家中作别,孤身一人前去云登国,途径十二小国,每到一处都与当地人做买卖,自然也遇到过许多危险,生死擦肩竟然都让他活了下来。
他去了云登国,那里少颜色,刺绣丝绸都是罕见之物,金世风先是与他们做布匹生意,后来又与他们做茶叶瓷器生意,以靖国的文房四宝,换云登国的宝石煤矿,一来一往,几年的时间倒真让他闯出了一番别样天地。
金家的名声遍布周遭列国,温秉初闻之高兴,加上这几年靖国百废俱兴,国库充盈,多国来朝,边关大守,进贡的贵重物品一年比一年多。
温秉初便与云登国和中间的小国共修一条天路,可供多国交易往来。
若无金世风此举,恐怕靖国短短几十年内都只能安内,未必可达兴邦。
后来,言梳又在镜花城内遇见了金世风,金世风就在她所住的客栈对面酒楼与人谈生意,几年异地游历,叫金世风的脸上与身上都添了不少沧桑痕迹,他也不过才二十好几,眉间与眼尾都有淡淡的皱痕了。
那谈生意的男人与金世风热络地恨不得捧着金世风的手说话,还叫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作陪,那些女人软若无骨地依偎在商人的左右,其中一人去给金世风倒酒,似是不慎滑倒,要摔在金世风的怀中。
金世风豁然起身,那女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不曾碰到他的衣角。
商人也未料到如此,他久在镜花城,听到城中人提及金世风,只说他身边缺不了女人,如今却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蹄上,索性金世风也没生气,只是笑着对那商人道:“金某家中有妻,李老板下次若要再与我谈生意,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说完这话,金世风便离开了酒楼,出酒楼时,他见到言梳也是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却没想到是他们两个被留下来的人碰了面。
金世风坐在言梳对面时,细细打量了言梳的面容,他没有不轨之心,目光自然又诧异,心中已经猜测言梳的身份,但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岁月从不败美人这话倒是真的,言姑娘一如当年。”
“金老板来谈生意?”言梳透过窗户看向对面唉声叹气的商人,道:“你竟也学会拒绝女子了,你的夫人也来了镜花城?”
金世风微微一怔,不禁苦笑道:“我还在找。”
言梳呼吸一窒,眸色诧异地望向他,见他道:“来镜花城只是碰碰运气,我心想她是从这儿离开的,说不定还会回到这儿来。”
“你……”言梳轻轻眨了眨眼道:“玉棋不会回来了。”
她不知金世风是否听得懂,但当下金世风的脸色煞白,一点儿也不好看,饶是如此,他也勉强坚持着嘴角边那抹与商人座谈时惯有的浅笑:“试试看嘛,又不一定。”
只有言梳知道,玉棋不会回来了,是一定的。
金世风没有多留,金家生意越发庞大,遍布五湖四海,他可以偷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金老爷不止一次希望金世风能回金家继承家业,可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金世风起身时,言梳问了句他一句:“那本书还在吗?”
“你是说《望都夜十二卷》吗?”金世风问。
言梳点了点头。
金世风道:“我回去后让下人找找,若找到了,就给言姑娘送来。”
言梳道:“多谢,可我身上银钱不多,能否借看?”
金世风意外地朝客栈二楼的方向看去一眼,他这才发现言梳与他谈话时,桌旁放着的书是刚翻过的,一支迎春花作为书签,桌上清明前的雨露茶也是她在喝,甚至没有配上一盘甜味十足的糕点。
金世风的沉默让言梳一瞬窘迫到险些无地自容,随后她听见他道:“先前宋公子给过银钱的,若回去找到的话……就送给言姑娘了。”
“多谢。”
“不谢。”
次日一早,金世风的下人将《望都夜十二卷》送到了言梳的手中,她看着手里的书,想起自己与金世风的谈话。
或许金世风想起了什么,或许他早知道玉棋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无望地不肯灭去心中的那一抹希望,正如她死守于镜花城的客栈一样,心里期盼的便是那个‘万一’。
金世风已没有那个万一了。
那她呢?
言梳其实也知道,她等不来那个万一的,她的万一,只在山海,若她不亲自走过去,宋阙不会来找她的。
就连金世风都看得出来她这些年从未有过变化,更何况是客栈里的那些人,风言风语早晚传遍,她的一意孤行,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言梳与客栈里的人一一作别,离开了她停留七年的地方。
宋阙走时,是否想过她的感受?
会否考虑过她会痛苦,难受,驻步七年只想着一个万一,日夜期盼他能再次离开山海,不顾穹苍之意,也要来凡间找她呢?
言梳不知宋阙的想法,她想宋阙来找她,可又不想,她也害怕,舍不得宋阙既然回到山海,历劫成了上仙后,私下凡间会受的惩罚。
索性这世间的修行总有终点,言梳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宋阙留在客栈抽屉里的银票也终有一天被用完。
言梳行走于天地间,游离四方,也曾在某个露宿深林的夜里偷偷抹过眼泪,因为害怕突然窜出的野猪,趴在树干上睡了一夜。
每次这时,她都会念着宋阙的名字,心想这或许就是人间的修炼,她现下走过的路,不过是当初宋阙同样走过的,彼时他是人,可能比她还要痛苦害怕,如此一想,言梳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挺过一段时间。
从镜花城与金世风分别之后,她就没再见过金世风了,但金家的名声倒是时时听闻。
后来,谢皇后去世了,温秉初在位一年,也仅随其去,靖国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繁华盛世,即便是从街角的石砖缝隙里也能捡到碎银子。
如此盛世持续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延续了温家五代皇帝富贵奢靡,温家的后人大多也算是贤明的君主,将温家天下维持了三百多年的荣盛。
只是后来外邦来袭,战争流离,一个国家繁荣昌盛至极端,必然要走下坡,正是因为靖国尤为开放繁荣,甚至让异国人走上了靖国的朝堂,官拜宰相,皇帝说他愿听四方八邻的声音,却不想被四方八邻惦记。
国库被人搬空,金家慷慨解囊,举家之力为靖国抗敌。
一场持续了三十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战役,消磨了温家所有子嗣,最后竟是一个曾经飘江钓鱼的男人当上了皇帝。
言梳记得那个人,是因为她曾与他一起钓过鱼。
那时一叶扁舟,他们俩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言梳想要过江,以为那人是船夫,那人也不否认,充当了一回船夫,二人没有真正看见过彼此的相貌,却在江流上交了一番心。
那人只是个普通渔民,却有豪情壮志,对乱世之苦怜悯,更抱有安国之心。
言梳当时借了他一根鱼竿,见鱼钩是直的,便问他这要怎么钓,那人便与她说起了姜太公钓鱼的故事,言梳笑了笑,后来那人果然钓到了一条肥美的大鲫,言梳凑过去看,只见他那根鱼竿下挂着的鱼钩是弯的。
言梳笑他:“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个世外高人。”
那人讪笑:“我这人要脸,不过是一介俗身,一穷二白,只能假装自己是甘心藏匿于山水间的高人,骗一骗自己,骗一骗旁人罢了。”
“假装甘心……”言梳对他道:“那你倒是不如真去投靠义军,如今那边正缺人,你有报国之心,与其当个假高人,不如当个真俗人吧。”
小舟停在岸边,言梳离去后没想到那人真的因为她的一句话去参了军,而后战争几十年,赶走了外敌,位子越坐越高,成了彼时温家后人的心腹,再后来,温家人彻底断了,最后一任温家皇帝有惜才之心,临死前写了继位诏书,曾经不安一隅的渔民,成了新帝。
那时言梳才有些顿悟,宋阙曾说过的改命。
她是不是也在无意之间,改了一人的命?
顿悟那夜,她窝在山洞之中,紧紧抱着自己痛到心脏麻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火烧,牙白色长裙一寸不留地化为灰烟,她的皮肤通红,就像是被挫骨扬灰了一般无助哀嚎了三天三夜。
她的身体里像是从脊骨处长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从她的筋脉开始四处游窜,青紫的树纹爬满全身,言梳大汗淋漓,疼得咬碎了一口牙齿,鲜血顺着嘴角流出,和着碎牙落了满地。
她不记得自己流了多少泪,多少汗,只记得每一次她痛到难以忍受时,嘴里喊着的都是宋阙的名字,就好像她叫着他的名字,他便会出现来救她。
言梳觉得恐惧,她从未有过如此痛苦难捱的感受,她想她恐怕是要死了的,极致的热之后又是彻骨的冷,她躺在山洞内,浑身的皮肤结了冰霜,头发与睫毛覆盖了霜雪,一片洁白。
她的眼前看见晃成几个虚影的钟乳石,言梳忽而想起她曾与宋阙也在这样类似的山洞里待过,彼时她能闻见忍冬的香味,那是宋阙身上仙气的味道。
言梳的眼前逐渐凝成了一抹人影,鼻息间似乎又闻到了忍冬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