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岛百惠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握着,正当她打算以起身离开的动作结束这段令人感到压抑的对话时,甚少需要她操心,同时也甚少与她交流沟通的忽然出声喊住了她。
“母亲。”
她背影顿住,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个问题。”牛岛若利用与她相同的茶色眼睛望着她。
牛岛百惠点点头,抽出离自己也是牛岛若利身侧的一张椅子坐下,“你想问什么?”
“您当初为什么会跟父亲结婚?”
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这个?牛岛百惠面色不改,心里却铺开了无尽遐想。
难道是恋爱了?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
可要问起为什么一个世家大小姐会跟一个喊不出什么名号还因伤引退的排球运动员结婚,当然是因为爱情。
即使它是冲动的、幼稚的、在他人看来无比可笑的、不曾得到父母祝福与看好的一段感情。
但最终让他们执手走到一起的,的确是听起来虚无又充满不确定性的爱情。
“因为我很爱你父亲,他也很爱我。”所以有了你。
她望着自己的孩子,眉眼间的疏离与冷漠褪去,露出属于一位母亲的柔软与慈爱。
“可你们离婚了。”牛岛若利直白地将这段对话引向了一个令人并不那么愉快的结论上,爱应该是比喜欢更稳固的感情。在无数作家笔下它总是更加沉淀且深刻。
假如爱都无法将两人系在一起,那么喜欢的意义又在哪里?
“你们为什么要离婚?”牛岛若利问道,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为什么会”和“为什么要”之间的差别。后者显然让他的问题听起来更像一个不满父母分离的孩子。
即使他表现得沉稳,对任何事物似乎都无法乐于其中,但他现在也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父亲他只是想出国谋求自己的发展——”
“可我更希望他能留在我身边!”
牛岛若利被打断,与每一对普通的母子相同,当不可调和的矛盾出现,他们的对话总会被年长的一方以某种强硬的姿态终止。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这位单身母亲强迫着让自己放松挺得笔直的脊背与绷紧的双肩,“若利,你现在能学到,看到的东西,还太少了......
“并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但作为妻子......我并不能安心大度地让你父亲离开我,跑到另一片大陆上追求他的理想。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也不想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是......”
是的,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
牛岛若利静静地看着母亲,她的神色因为这个话题变得有些苍白与凝重。
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难得的,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脸。小孩子总是不经意就长大了,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或许已经有个可爱的小姑娘在他心里扎根了。
“有的人会无条件地支持你的梦想,可有的人和你在一起或许只是因为想跟你在一起,想一回家就能见到你。
“或许你觉得自己离婚姻爱情这样的事物还太远,但妈妈希望你能变成一个有担当的人。不要轻率地以为反正只是恋爱,玩玩也无所谓。
“在许诺一段感情之前,至少要想一想,自己想要的和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好吗?”
牛岛若利听见自己说“好”,然后母亲就离开了餐厅,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原位,对着那一碗已经不再有温度的汤出神。
他想起回家路上天童觉对他说的话。
白鸟泽排球部内部似乎还都是一群对着恋爱二字长吁短叹无人敢上前问津的愣头少年,但作为牛岛若利暂时的情感咨询顾问的天童觉之所以会拥有自己优势,还多亏了他家长姐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她和第一任男友分手的时候差点把家里的屋顶哭翻。”天童觉夸张地撇了下嘴。
“会这么伤心吗?”牛岛若利问。
“是呀。女孩子因为失恋而产生的恐慌差不多和天塌了是一个级别的吧。”
“那他们为什么会分手?”
“因为两个人异地。”天童觉耸耸肩,“男方在外地找到了更喜欢的。我姐发现不对劲之后就把他踹了。虽然及时止损,但还是哭得天崩地裂。”
牛岛若利:“告诉我这些没关系吗?”
天童觉摆摆手:“没关系,她巴不得宫城县人人都知道那个甩了她的人是个渣男,好让他没脸回来。”
牛岛若利:“……”
“不过,后来这件事还是对她造成了阴影吧。”天童觉翻出自己的车票,投进车站入口的闸机中,“她现在找男朋友基本只找离自己近的了——地理空间意义上的近,最好离她不要超过一百米。”
牛岛若利无法理解:“无意冒犯,可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啊,这个没关系,她还特意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过的。”天童觉语气轻快,掐尖了声音,似乎在模仿姐姐说话的语调,“‘想要安定安心安稳的恋爱有什么错吗!女孩子就是很容易没有安全感的生物啊!’——虽然很强词夺理,不过似乎挺多情侣分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
及川彻和岩泉一结束训练回家,正好路上碰到了抱着个大纸盒的最鹤生。
里面装着不知道什么,看着不重,但盒子碍事,让她的动作都变得迟缓,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对他们的脚步声出现毫无回头探看的意愿。
及川彻特意放慢了速度——他不想当搬运工。岩泉一瞥他一眼,从背后迎上去,接过最鹤生怀里的盒子,问最鹤生今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偏不问她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弄得及川彻心里跟猫爪挠似的,难受极了。
最后他还是饶不住好奇,屈起食指敲了敲盒子盖问:“这是什么?听动静很轻啊。”
“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帮忙拿。”岩泉一就拿他刚才的懒骨头行径堵他的嘴。
“这不是有我们最可靠的小岩在么。”及川彻义正言辞,偷懒的时候他最会夸人。
最鹤生如他所愿,掀开盖子,露出里面装着的东西,“你自己看。”
是一件水蓝色的浴衣,上面徜徉着一尾尾金橘与绯红色的金鱼,腰带是偏粉的白色,作为配饰的是一把伊达扇,还附赠了一个纸气球。
扑面而来的夏天气息。
“阿姨给你新买的?”
最鹤生点点头:“嗯,以前的那件已经小了。”
清濑家不是什么太富贵的家庭,和服是最鹤生衣柜里最贵的东西,但也只是近两年,她不太长个了清濑理惠才给她买的。
相对稍微便宜的浴衣倒是两三年就会换一套新的。
而距离上一次清濑最鹤生这样全副武装地去参加夏日祭,大概是刚上初中的那个暑假。
这么显然的用心,及川彻哪能不知道。
他撇了下嘴,挑剔道:“这颜色这么亮,你就不怕自己穿上变成煤球吗?”
“有吗?”最鹤生犹豫了一下,随即仰着脑袋看向岩泉一,小心翼翼地求证,“小岩我很黑吗……”
“别听他瞎说。”岩泉一伸腿往及川彻的方向踹了一下,迫使他往远处跳了一步。
及川彻转身就对他们吐舌头做鬼脸,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他们前面。
不再理会他作怪,岩泉一侧头问最鹤生:“你真的想好了?”
女孩子主动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岩泉一不知道,但他觉得这不应该。
至少在他的想象里,最鹤生才应该是会被告白被追求的那一方。
最鹤生点点头,安抚似的对岩泉一说:“决定啦。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可我觉得牛若要是拒绝你了,那家伙绝对会打他一顿。”他压低声音,因为空不出手,只要拿下巴点了一下走在他们前面的及川彻的背影。
这也是在告诉最鹤生,随便你去告白吧,他依然在意,但不会再为了她喜欢谁这事生气了。
“那那个时候你记得拉住他,”最鹤生笑起来,“不然被禁赛就惨了。”
第69章
“如果出什么事,就大声叫,我和小岩就在这里等你。”青叶城西未来可期的二传手神情严肃地环抱着自己的双臂,要不是岩泉一知道最鹤生等下要去做什么,说不定还真会被这家伙脸上认真的表情给唬住。
“还有这个——辣椒水,拿好。他如果敢靠近你就喷他知道吗!”
最鹤生:“……”
你到底是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对手当成什么豺狼虎豹了?
她是要去告白,不是网友线下面基,更不是要去和危险人物做什么私密交易……
然而及川彻全然不顾及最鹤生待会儿要去干嘛,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希望最鹤生能穿一套辐射防护服去见牛岛若利——再不济,宇航服也行啊。
或者轻便一点,短袖和长裤,也不错。跑路的时候方便。
干什么偏要穿这种走不动路还容易弄脏的浅色浴衣……
及川彻郁闷。
可到了约定时间,他还是端着刚才在集市里买的炒面章鱼烧仙贝柚子茶坐在了天满宫外的枫叶小道上,岩泉一和他一起坐在通入神社的路边石凳上。
他俩望着最鹤生浅蓝色的身影哒哒地踩着石砖铺就的小路远去。
这种心情比她去东京读书那天送行还要更复杂一点——养的白菜自己长腿往猪鼻子底下拱,这能不复杂吗?!
“你说牛若到了吗?”及川彻戳起一颗章鱼烧,没滋没味地囫囵吞下。
“没迟到不就行了?”岩泉一不明白他哪有那么多刺儿可以挑,如果有鸡蛋里挑骨头的比赛,及川彻不拿第一都是裁判组白瞎。
“他不早到就感觉是在知道自己被喜欢所以有恃无恐,还在端架子给最鹤生看啊!”他中气十足地吼道,积压的不满又有冒头的迹象。
岩泉一觉得他的想法有问题。有大问题。
可细想又感觉这种逻辑似乎又有他自己的道理。于是他只好说:“说不定别人牛若从另一边上去了,只是恰好没从我们眼前经过呢?”
及川彻态度恶劣地呸了一声。
岩泉一正想叹气跟他说能不能不要像个小学生一样往心里记那么多仇,和牛若止于赛场就好,再多对自己的身、心都是负担。
这一通想好的话在岩泉一肚子里一滚,恰好听见一阵脚步声。
以为是路人,然而岩泉一抬起头,心底对着那来人就是一句:呸!
他以为说不定已经早到了的牛岛若利正站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晚上好。”
及川彻自然是不想跟他搭话的,白眼一翻就把脑袋扭开了。
“晚上好,”岩泉一无奈,只能尴尬地笑笑,伸手往台阶上方指了指,“她在那边等你。”
牛岛若利点点头,不过他没急着往岩泉一指明的方向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及川彻撇了下嘴,却给人感觉他现在恨不得向牛岛若利龇出并不那么尖利的犬牙。
岩泉一伸手把这个小肚量的家伙的脑袋摁下去,“今天我们转职接送。”
“你早点结束,我们就可以早点收工。”
照理说,告白应该是两个人的事,用“你”并不准确,应该再加个“们”。
岩泉一和及川彻在性格方面相当互补——又不如说,最鹤生和岩泉一能当及川彻那么久的朋友,或许本身便与他们两人的耐性与脾气都不错脱不开关系——他当然知道怎样的用词是恰到好处的,更不会用错。
比起陈述自己正在做什么,岩泉一似乎是在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警告他,不喜欢就就地拒绝,喜欢就立刻答应。不要让我朋友伤心,或者让她为了你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否则旁边这人肯定要给你脸上一拳。
“嗯。”牛岛若利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再做停留,沿着台阶往上走去。
不知不觉,及川彻吃完了一整盒章鱼烧。他把被酱汁浸得末端发甜的竹签叼在嘴里,街上的人潮如同涛声一般忽远忽近。
还不到看烟花的时间,也不会有人像最鹤生那样为了说出某句话而早早钻进那片还没变红的枫林里。
“其实我觉得小岩你不用说那段话,他也不会吊着最鹤生的胃口。”破天荒的,及川彻竟然帮牛岛若利说起了好话。
岩泉一却莫名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能让她这么喜欢的,总不该是不好的吧。
“我知道。”
对手有没有花边新闻、风评如何这种事情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毕竟仙台就那么大,有什么消息不插翅膀不长腿都能立马传开。
更何况是牛岛若利这种万众瞩目的天才。
“可形式还是得走一下的。”他仰起头。之前他们坐下的时候没在意,现在才发现这处随便挑选的地方是银杏道与枫叶道的交界处。一到秋天他们该金黄的变金黄,该通红的变通红,凉风拂过这里反倒不会有冬天即将来领的迹象。
天满宫是供奉天神大人的地方。
祂是学问之神,艺能之神。拜祂就好似拜孔夫子,姻缘是不归祂管的。
“选这种地方表白……果然是书呆子。”
…………
最鹤生无所事事,她蹲在立在路边的石头灯笼底下。
天满宫晚上是不开放的,这种大神社的巫女也是按照劳动法和合同雇佣来的,到点就下班回家。她有点恼自己为什么前几天要脱口而出把自己准备告白的地点选在这里,然而她转瞬又想起那么晚了根本进不去,就只能随机应变,把地点选在鸟居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