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家女眷都已经出了宫,只有白杏在门口等着,受了守门侍卫不少白眼。
高墙中间的那条路宽阔平整,澄澈的月光洒在这条石板路上都变得庄重而沧桑,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缓缓从尽头走来。
唐映枫站在宫门口,乖巧地跟赵云怜道了别:“谢谢七哥哥。”
女孩蹦蹦跳跳地上马车,赵云怜依旧站在原地。
侍卫恭敬道:“七皇子。”
赵云怜这才回神,转身朝瑶华宫走去。
自从上了马车,唐映枫的笑脸立马没了。她生的唇红齿白脸颊饱满,是即使不笑也是天生带了喜意的长相和气质,可如今,她神情冰冷,出现在这张稚嫩的脸上,显得尤为的格格不入。
白杏坐在唐映枫身侧,以为自家姑娘是落了水的后遗症,忙伸出手探了下唐映枫的额头。
“没发热啊…… ”白杏嘟啷道。
唐映枫疲惫地闭上眼:“杏儿,我先歇息了,到府了叫我。”
她从五哥哥手上拿过玉佩时,才听闻原来淑妃并非赵云怜的母妃,七哥哥的生母在他五岁时因多嘴前朝政治触怒龙威被罚入冷宫,而那时,赵云怜便跟了性子阴沉怪异的淑妃娘娘。
她今日爬上树桠时,赵云怜满脸苍郁地跪在庭院中。
上一世,唯有他从未表露过夺嫡之心,到了出宫建府的年龄便出了京城,逍遥云外,除每年例行回京,便再未回来过。
唐映枫皱了皱眉,在出宫建府之前,好像是七哥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可具体是什么,她却记不清了。
到底是什么呢?唐映枫只觉得头痛欲裂。
那件事发生之后,赵云怜本就孤僻的性格越发阴沉,跟皇帝的关系也彻底疏远,到了出宫的年纪便走了。
在成安国,皇子们大多从十五岁开始便会领一些官职历练,没记错的话,七哥哥是在刑部领了个闲职,反而是到了加冠之年,各皇子都在争相表现的时候,他却辞了职务,鲜少出入京城了。
—
卫国公府坐落在上阳街东侧,朱红色的大门沉重高大,顶端悬挂着黑底檀木匾额,上是皇上钦赐的四个大字“卫国公府”。唐映枫记得二哥说过,那匾额是堪比黄金贵重的檀木。
两盏橙黄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微弱的光,尽力驱散这一处的黑暗。
马车碾过石砖,挂于前侧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深巷里。
等候在门口的嬷嬷一见姑娘回来了,忙迎上去。
白杏掀开布帘,嘘声道:“姑娘睡着了。”
马车内垫了柔软的绒毯,唐映枫斜斜地靠在枕边,脸颊软绵绵的肉被枕头压扁了,睡梦香甜。
几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皆是捂嘴笑了。
感觉走动的马车忽然停下来,唐映枫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刘嬷嬷慈祥的笑容,她即使老了,眸光也丝毫不浑浊。
刘嬷嬷站在马车外招了招手,一笑起来满脸皱纹如波浪一般绽开:“姑娘,来,快下来。”
那是带她长大的嬷嬷,曾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在东宫不比家里,要百般小心。
嬷嬷年迈了,撑到她成婚便骨化形销,与世长辞。
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她伸出手牵着嬷嬷满是褶皱和老茧的手掌,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国公府。
“夫人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让你不必去请安。”刘嬷嬷道。
唐映枫点头:“嬷嬷你们快去歇下吧,我先去看看母亲。”
上一世,她的死便让母亲一病不起,不过数月,父亲、大哥、二哥一起死在了平洲关的大雪里,母亲听闻噩耗,当场昏迷,便再也没醒过。
门外两个守夜丫鬟帮她轻轻推开门,唐映枫走进去时,母亲谢氏已经睡下了。
她随意拿了个软垫坐着,将手伸进被窝里缓缓牵住母亲的手。
一直到曜日撕破云层透出光线来驱散一室灰暗时,唐映枫却也没半点睡意。
上一世的她,单纯痴傻到何等地步……
她心满意足地吃了白杏去厨房端来的银耳小汤圆,在微凉的午后盖着薄毯于美人榻上小憩,再醒来时便是天崩地裂。
她化为一团缥缈的云雾飘于上空,看着赵怀亦的贴身侍女将所有罪名推到白杏身上,而赵怀亦步履匆忙地赶来,看都未看她的尸首一眼,算计好了一般,当场给白杏定了罪。
“王妃待你不薄,你明知她根本碰不得茯苓,却心肠歹毒地将其混入面粉里!”
白杏直接被活活打死,而傍晚,他便带来了薛明露在他们的喜榻上颠倒凤鸾。
她伸手捂住夺眶而出的热泪,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哭声变成哽咽的碎片,全部呜咽在喉咙里,她伏在床头,一阵一阵地喘不过气来。
温柔的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头发,唐映枫满脸通红地抬起头。
谢氏担忧而宠溺地擦干她眼角的泪:“枫儿,可是受什么委屈了?”
钦天监曾说,她会为成安国带来无上的气运。
这确实不假,可上一世成安国的繁荣昌盛,是用整个唐家的鲜血换来的。
她紧握着谢氏的手,声音很轻,却又极其郑重的一字一顿地说:“母亲,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受委屈了。”
既然这京城要乱,那这一世,只有她才能坐收这渔翁之利。
第四章 远方表妹
嬷嬷是照顾淑妃长大的乳母,即使年迈也起的和司灯一般早,她被人搀扶着缓缓走向淑妃歇息的寝宫时,赵云怜已经候在门口。
他玄色锦袍沾湿晨露,整个人融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像是等候多时。
嬷嬷走上前:“七皇子今日怎来的如此早?”
紧闭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淑妃已经端坐于矮塌之上,翻阅着经卷。
赵云怜抬步走上前,行跪安礼:“母妃。”
淑妃抬起眼眸看了赵云怜一眼,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简明扼要地开了口:“你我在宫中的形势你也清楚,卫国公家的嫡女还是离远些好。”
赵云怜一怔,抬眸看向淑妃,她却不再多说,抬手轻轻一挥:“你是个聪明孩子,下去吧。”
淑妃的父亲乃英国公,最荣耀的时候堪比贵妃之盛宠,可淑妃是个天生清冷的性子,不喜后宫争斗,也不愿放下身段去讨好皇帝。
嘉和二十八年,她曾诞下二皇子,可二皇子不幸夭折,那之后淑妃性子便越发怪异,常年称病,久居瑶华宫不出。
而英国公刚正不阿,直言进谏,屡次在朝堂上扫了皇帝的脸面,逐渐成了毫无实权空有虚职的闲人。英国公也是个傲气的人物,见皇帝有意冷落,便辞了职务去乡下修养了。
而他是生母是一个小小刺史的嫡女,一时凭借才貌获得盛宠,却又因为口无遮拦被皇帝亲自打入冷宫,明令永世不能出霁月殿。
赵云怜放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起,行礼之后,折身走出了瑶华宫。
—
唐映枫早上哭的那场可把谢氏给吓坏了,加上又听闻唐映枫昨日落了水,赶忙派人请了大夫,甚至还请了人来作法。
唐映枫被迫折腾了一早上,一直到午时才得空歇息。
父亲和大哥现在皆在边境打仗,二哥因为太混账被父亲罚去军营训练,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
用饭时,谢氏舀了一碗汤放到唐映枫面前:“三皇子今年便会行加冠之礼,你明年初便是及笄的年纪。你们的婚事也就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情了,虽然婚事是皇上定的,但皇家贵胄毕竟不同寻常。”
三皇子又是目前最得宠的皇子,贵妃娘娘不仅自身荣宠,本家还是丞相府。一想到唐映枫这单纯直爽的性子要成为王妃…… 甚至皇后。
这样一桩荣宠的婚事,这样不得了的亲家,谢氏真不知是好是坏。
她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叮嘱道:“你虽从小在皇宫长大,但也得记清自己的身份。”
小孩子玩闹不会有人计较,但长大了便不一样。为避免唐映枫闯祸,谢氏已经在有意地限制唐映枫进宫的次数。
她从小得的是公主的待遇,但实质只是一个大臣贵女。皇家的恩宠说变就变,若不是皇命不敢违,她都想推了这门婚事。
唐映枫垂眸。
她已经年满十四,明年初便是及笄。
上一世,她才及笄不到一个月,两边便一商量,找了个良辰吉日举行了婚事。
成婚后为避嫌,父亲鲜少与三皇子以及贵妃走动,这让贵妃更为清楚地认识到即使嫡女也当真不能带来丝毫利益,而那时二哥与六皇子、五皇子走得颇近,六皇子背后是皇后娘娘,是赵怀亦最大的竞争对手,贵妃便由此真正动了杀心。
薛明露那时一直借住在丞相府,赵怀亦常打着看望丞相及丞相夫人的名头回去,实则是商量怎么除掉唐家,以及跟薛明露行不轨之事。
即使尊贵如赵怀亦,在对这桩婚事百般不情愿的情况下,也不敢提出异议。她又该如何悔婚呢……
谢氏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唐映枫碗里:“怎么不吃了?”
唐映枫这才回神,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鸡肉。
“对了,今晚你表妹卉儿便到了,你俩从小就不和,但现在长大了她又是客人,你有点当姐姐的样子。”谢氏道。
谢含卉…… 唐映枫一顿。
她重生前化为魂魄在赵云怜身边飘了数年,又才醒来不久,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并未记得那么清晰。
可母亲这么一提,她便想起来许多。
谢含卉是母亲最小的庶出弟弟谢承泽的二女儿,谢承泽是个柔弱书生,偏偏娶了个性格娇纵跋扈的夫人,谢含卉也实打实地学了她母亲那般眼高手低,骄纵善妒。
谢含卉初到京城,惊觉自己以前骄纵的家底跟唐映枫比起来不值一提,在真正的世家贵女面前,自己就像是个笑话,于是变本加厉地想要证明什么。
那时刚好薛明露来到京城,两人一拍即合,偷偷摸摸给唐映枫使了不少绊子。
偏偏谢含卉又是个只知妒忌没有脑子的人,竟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喜欢上了赵怀亦,最后被薛明露利用了个彻底,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先把这个傻子逼回老家,别跟薛明露碰上再说。
—
酉时三刻,京城仍旧一片繁华。
成安国正值昌盛安定,京城城门到戌时才会关闭。
谢含卉初入京城,便被着盛世繁华迷了眼。
天还未暗透,街上的长灯便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照这个时辰,在她们那个县城里早就已经关门闭户,可在这京城,依旧人流交织;在她们那里难得一见、人人哄抢的裙裾,在这儿却是随处可见,而且那布料一见便是上等的丝绸……
她只小时候知道自己姑母和姑父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可那时几人舟车劳顿来济理县办丧事的时候,穿着素衣素裳,谢含卉感觉她们穿的还不如自己好。
四驾的马车丁丁零零地响起,谢含卉从未听过那般清脆的铃铛声,她从寒酸的马车下去,有些无措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
四匹高大的骏马并驾齐驱而来,车顶前端挂这两个银铃铛,车通体呈纯正的木色涂上了光滑的釉子,上绘紫色金边的雄鹰。
一阵风刮过脸边,一人掀开车帘:“是谢姑娘吗?”
那丫鬟穿的衣服都比自己面料鲜亮,谢含卉抿唇,小手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微抬下巴地倨傲道:“是。”
马车很快驶入卫国公府,谢含卉在朱漆大门前愣了好半晌,才在丫鬟们憋笑的眼神中面通红地走入了府中。
谢承泽虽是庶子,但人性格温和,和谢氏关系也比一般姊妹亲厚。他夫人近日久病不起,加上公事繁忙,又听谢含卉有想来京城之意 ,写信询问之后,便将人送来。
上一世,谢含卉在京城待了数月,跟薛明露裹在一起在外面对唐映枫明褒暗贬,说了不少坏话。
身边的丫鬟接过她的行李:“姑娘,奴婢名叫白桃。”
谢含卉点了点头,穿过垂花门,又走过抄手游廊,朝大堂走去。
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姑母,身着素净的衣袍却依旧不掩华贵,谢氏站起身,亲热地接过谢含卉的手:“卉儿都长这么大了?”
谢含卉红着脸点头。
谢氏拉着她坐下:“既然来了京城,便将这儿当自己家,好好玩,你父亲那边我也派人去帮衬着了,你别忧心。”
谢含卉正欲点头,就见一道红色衣袂略过眼边。
她一直喜爱鲜红的颜色,但红色在成安国是仅次于明黄的尊贵,她没资格穿着。
谢含卉咬着唇缓缓抬起眼,娇俏明媚的少女背着手轻巧地走来,那个和她在乡间打架糊泥巴的野丫头原来竟是这般尊贵的模样。
她虽还是稚嫩的模样,但足以窥见美人的底子还有天生娇宠的自信。
唐映枫眸光微闪,笑盈盈地看着谢含卉:“表妹可好啊?”
她眼眸比一般人的要黑要亮,明明笑的灿烂,但谢含卉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输了气势,于是直直地看着唐映枫的眼睛:“当然。”
唐映枫微挑了一下眉:“希望吧。”
谢含卉被她意味不明的话弄得一阵疑惑,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丫鬟带入了厢房沐浴。
唐映枫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谢含卉上一世初到府,便刁难侍奉她的丫鬟,非要用桃花沐浴。丫鬟是个死脑筋,不知该怎么侍奉如此跋扈的主子,只老老实实道城门已关,只有明日再去采摘。
谢含卉才不管什么城门已关,她只觉得堂堂一个国公府,怎么可能满足不了她这么小的要求,于是对那丫鬟更是百般刁难。最后直逼得那丫鬟上了吊,偏偏这事儿还被她自己说出去,说国公府苛待下人,尤其是她唐映枫,娇纵跋扈,整日鞭打下人。
她唐映枫在京城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开始坏的吧。
谢氏见唐映枫站着不动,走上前拍了下女儿的肩膀:“妹妹是客,你让着点。”
这谢含卉的父亲谢承泽,是她最心疼的庶弟,虽然成婚后两人联络很少,但念在少时的感情上,只要谢承泽开了口,谢氏说什么都会帮这个忙的。
唐映枫挽着谢氏的手臂,漆黑的星眸冷冷地看着谢含卉的背影:“当然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