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眸光微动,极力忍着不笑,在桌案底下捏紧了皇帝的手。
皇帝比她淡定得多:“此事我会处理,你且退下吧。”
姜云琛:“……”
这就结束了?
林公公不是说,父亲听闻他抱着赵晏回营地,才召他过来问话吗?
他迟疑道:“阿爹找我,便是为了告诉我临川王府有意与赵家结亲?”
皇帝不置可否:“我与你阿娘待晏晏如亲生女儿,那么你也算她半个兄长,她的终身大事,你不该知情吗?”
皇后附和:“前脚你还对我跟阿瑶说,你与晏晏情同手足,现在怎么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我儿,做人须得言行一致,切忌表里不一。”
姜云琛:“……”
他为自己辩解道:“阿娘,我只是不乐意她嫁给临川王世孙,她……”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他现在说想娶赵晏,父母定会征询她的意愿。
她正在气头上,若是当场拒绝,今后他再提就更难了,甚至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让她愈加恼怒。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她值得更好的。”他略一停顿,续上未尽之言。
说罢,起身行了一礼,退出御帐。
他走后,皇帝沉静如水的眼底浮起一抹揶揄,若有所指道:“阿音,不愧是你的儿子,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还坚持嘴硬。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不等皇后出声,又道:“但可惜,晏晏不是我。我们这孩子……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皇后抬眸望向他:“陛下心里其实已经有打算了,不是吗?”
“原是如此。”皇帝悠悠道,“但现在,我决定按兵不动,看他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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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从帝后那里告退,朝姜云瑶的帐篷看了一眼,觉得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先不要去招惹赵晏,让她消消火。
念及事成之后,她便会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无论读书赏画还是抚琴对弈都有人作陪,练武更是棋逢对手,他只觉通体畅快,已经开始想象她出阁的情形。
她生得那么美,身穿褕翟衣、登上金辂车的时候,该是何等光艳照人。
回到自己的帐篷,他坐下喝了两三杯凉茶,心中的雀跃才渐渐平息。
随即,让陆平打探清楚赵景明夫妇现在何处,整理衣冠前去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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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营地升起袅袅炊烟。
赵宏和广平王世子等人满载而归,正兴高采烈地商量着一起用饭,谁知一进营地,就有无数道目光投来,一个与赵宏颇为相熟的公子走上前,低声道:“赵三郎,你阿姐出事了。”
赵宏心下一惊,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别急,医官去了趟含章公主的帐子,很快就出来,令姐应当没什么大碍。只不过……”
顿了顿,话音放得更低:“她回来的时候昏迷不醒,是被太子殿下抱着的,许多人都看到了。”
“多谢相告。”赵宏对他略一颔首,又向广平王世子道了声失陪,直奔自家的营帐。
赵景明夫妇刚送走传信的宫人,赵宏就风风火火地闯入:“阿爹阿娘,阿姐她……”
“晏晏没事。”赵景明示意他坐下,“含章公主的人说已经请医官看诊,稍作休息就好。”
赵宏放下心来,复而支吾道:“我听说,阿姐是被……那个,太子殿下抱回来的,阿爹,这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赵景明摇了摇头,“我和你阿娘均是旁人口中听得消息,并未亲眼所见。”
裴氏忧心忡忡,提议道:“你们两人不方便,不如我过去瞧瞧,看在晏晏的份上,公主殿下应当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虽然她不像某些泥古守旧的妇人,觉得女儿与太子肢体接触有损闺誉、父母家族也跟着颜面无光,但流言蜚语的威力不容小觑,她担心女儿会被不怀好意的人中伤。
必须问清前因后果,方可准备应对之策。
赵景明正待点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响动。
隔着帐篷,内侍的通报声传来:“赵将军,赵夫人,太子殿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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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打起帘子,姜云琛走进帐中。
赵景明夫妇及赵宏起身相迎,刚要行礼,却被姜云琛制止。
反倒是他拱了拱手,面带歉意道:“孤与赵娘子纵马林间时,偶遇临川王世孙,赵娘子与他话不投机,争执起来,兴许心中气极,世孙一走,她就突然晕了过去。彼时四下无人,孤急于带她回来救治,于是……”
“对赵娘子多有冒犯,还请赵将军、赵夫人及小三郎见谅。”
赵景明不疑有他。太子素来不近女色,十八岁的年纪,没有姬妾,就连通房都不见一个,若说他居心叵测、故意占女儿便宜,他是断然不信。
何况以女儿的身手,若非她失去意识、动弹不得,谁都不可能未经允许就对她搂搂抱抱。
看来当时的情况的确有些严重。
他还礼道:“事出有因,臣岂敢责怪殿下。还要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及时送小女归来就医。”
“赵娘子在舍妹帐中休息,尊夫人如不放心,可亲自前去探望。”姜云琛顿了顿,郑重其事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孤会想办法处理,倘若……倘若令媛因此介怀,孤愿意对她负责。”
赵景明听出他话中之意,先是一怔,随即忙不迭道:“殿下言重。”
姜云琛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令陆平给裴氏带路,又对赵宏道:“赵娘子既无大碍,小三郎不妨先去用午膳,广平王世子那边已经备好菜肴,只等你了。请吧。”
“多谢殿下。”赵宏抱了抱拳,随他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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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儿先后离开,帐内归于安静。
赵景明兀自沉思。
方才,临川王世子邀他一叙,话里话外竟是想与赵家言和,并结秦晋之好。
他毫不犹豫地婉拒了对方,现在想来,愈发坚定此乃明智之举。
女儿年幼却沉稳,绝非遇事大惊小怪、冲动易怒之人,却被临川王世孙生生气晕。也不知临川王府哪来的脸,大言不惭地要求女儿嫁过去。
而且那临川王世子说着求和,言行举止间的趾高气扬却无法掩藏。
对比太子的知书达理、平易近人,实属天壤之别。
但……女儿也绝不能嫁给太子。
陈年往事历历在目,赵景明亲眼见证了曾经的谢家从门庭若市到大厦倾颓,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今上即位十二载,素以仁德称著,但皇帝的宽容与信任并非臣子为所欲为的资本,锋芒过盛是武将大忌,他受封兵部尚书已经出乎意料,万万不可贪得无厌。
谢家的命运,绝不能在赵家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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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通报赵将军夫人求见时,赵晏正在与姜云瑶玩双陆打发时间。
裴氏走进帐中,正待行礼,姜云瑶先一步扶起她,善解人意地将赵晏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晏晏,出了何事?”裴氏仔细打量女儿,目光盈满担忧,“好好的,怎会突然晕过去?”
“让阿娘担心了。”赵晏歉然,“女儿在林中遇到临川王世孙,与他争执了几句,然后就……就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公主殿下这边了。”
对母亲撒谎,她有些过意不去,可她总不能从实招来,说自己为了躲避太子,假装晕倒,结果却弄巧成拙。
她与姜云瑶说的也只是不想和姜云琛比赛狩猎,才出此下策。
真正的原因太丢人,她发誓要烂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知晓。
女儿与太子的说法分毫无差,裴氏松了口气,见她精神状态尚可,没有什么病恹恹的模样,宽慰一番,向公主告退。
母亲走后,赵晏叹息道:“你已遣人去报平安,我阿娘还是亲自来了,足以见得流言蜚语已经传成什么样。阿瑶,接下来一个月,我只怕要在家闭门谢客了。”
姜云瑶提议道:“你不妨进宫来与我住,或者我陪你出城,到郊外的庄子待一段时间。”
“你的好意我心领,但……”赵晏无奈,“我尤其须得避开你。若不然,传言的下一个版本便是我觊觎太子妃之位,先使计对太子殿下投怀送抱,又仗着与含章公主关系亲近,唆使她从中帮忙。”
“也对。”姜云瑶有些失望,两人久别重逢,原本想着同住几日,把三年没聊的天补回来,现在悉数化为泡影。
“都怪临川王世孙。”她义正辞严地下结论道,“还有静渊王世子。否则我在你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赵晏却难得与她意见相左。
什么世子世孙,明明是怪姜云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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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半日,赵晏只能坐在帐中,不过有姜云瑶作陪,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所幸姜云琛没有再出现,否则他定会落井下石,毫不客气地笑话她。
她有些搞不清楚他的想法。
一方面讨厌她,自称这世上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接近。
她晕倒的时候四下无人,他没必要虚情假意。
如果他这么对她,只是因为看穿了她在装,才将计就计,未免太得不偿失。
她被抱着浑身不自在,他难道就爽快吗?
风言风语传得人尽皆知,遭受议论的岂止她一个。
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转念一想,他的行为又有诸多矛盾之处,看似专门与她作对、怀疑她接触的每一个人,但事实上却并未为难无辜。他未曾打扰霍公子,今日甚至还给虞朔争取了一个在御前露脸的机会。
她发现自己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不像以前,他在她面前直来直去,要吵架要打架都明明白白,扔她的纸条也不见拖泥带水。
抽空须得向阿瑶打听一下,她离京的三年里,这厮究竟经历了什么。
——才不是关心他,只是弄明白情况,好对症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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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回府,赵景明对妻子儿女说了临川王府意欲结亲一事。
赵晏霍然起身,好不容易熄灭的火气死灰复燃,斩钉截铁道:“阿爹,女儿宁肯出家做女冠,也绝不嫁给此人。”
她对父母行了一礼:“女儿有些疲累,先回房歇息了。”
“且慢。”赵景明叫住她,试探道,“你可知,太子殿下把你送到含章公主那里之后,来见了我和你阿娘、还有阿宏一趟。他说,如果你介意今日发生的一切,他愿对你负责。”
赵晏:“……”
她深吸口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负责个鬼。”
说罢,转身径直离开。
赵景明与裴氏面面相觑,转而问赵宏道:“阿宏,你阿姐之前可曾与你提过,她是否有中意的郎君?”
赵宏冥思苦想,摇了摇头:“阿姐的朋友挺多,但心上人……儿子一无所知。”
“这种私房话,哪有阿姐对阿弟讲的?”裴氏无奈笑道,“可惜阿媛已经出阁,否则晏晏定会说与她听。阿宏,你玩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待你阿姐睡下,我们传锦书过来问问便是。”
赵宏应声告退。
赵景明叹道:“也是,怪我莽撞了。”
这方面,果然还是妇人家考虑得周全。
锦书自小在女儿身边伺候,去凉州时一切从简,诸多侍婢,女儿只点名带了她一人。
有些事情,即使女儿羞于言表,藏在心里,但日常起居、一言一行,总会透露出几分端倪。
裴氏道:“夫君想尽快为晏晏定下婚事,也好让那些人死心。”
赵景明没有否认:“我们替陛下做了半个月的诱饵,该上钩的早已尽数出动,其余要么藏在幕后,要么已经看出我们压根没有嫁女儿的心思,尤其是以临川王府的显贵,都被我一口回绝。”
顿了顿:“也该为晏晏考虑了,她若有意中人,我与父亲便可入宫请求陛下赐婚。”
“不知今日之事传开,是否会影响到晏晏将来定亲。”裴氏说着,又自顾自道,“不过也好,如果因此就心存芥蒂,认为错在晏晏,那样的夫家,她嫁了定会受尽委屈。”
两人等了一时半刻,遣人去赵晏那边探听情况,得知她已熄灯就寝,便将锦书传了过来。
锦书听罢少爷和少夫人所问,仔细回想:“小娘子平日除了出门会见友人,不是习武便是读书,从未表现出心悦某位郎君,也不曾对奴婢提过。”
赵景明夫妇有些失望,但以女儿的脾性,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锦书却道:“不过前些日子,小娘子说了一句……”
“就是静渊王府登门求亲的那天,她说,”她一字不落地复述,“她宁愿嫁给太子殿下,也绝不会与那些人结亲。”
赵景明:“……”
果不其然,女儿对着锦书,就不是要出家之类的话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太子?
“好,我知道了。”赵景明道,“我和少夫人传你问话的事,回去不要对小娘子提起。”
待锦书退下,他对上妻子的目光,叹息着摇了摇头。
女儿从小做公主伴读,也算与太子一起长大,若说日久生情,确实不足为奇。
但既然两人注定不能在一起,他们做父母的最好还是装作不知,以免女儿徒增伤心。
可惜了。
如果不是因为身份,太子实乃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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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