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琛已经感觉情况有异,赵晏的种种反应叠加起来,绝非羞怯或紧张可以解释。
他又想到那张字条,怀疑她仍在生气,便想着先度过今晚,明日再探探她的心思。
却不料她兜头便是这么一句。
大婚当天,洞房花烛,她一本正经地与他提和离。
他回过神来,对上她幽冷的眼眸:“赵晏,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赵晏淡声,长久积攒的火气终于倾泻而出,“我知道殿下娶我并非本意,就如我不想嫁给殿下一般,陛下与燕国公府各取所需,你我都是牺牲者。我有一计良策,倘若殿下愿意配合,定能事半功倍,换得我们一别两宽。当然,殿下若不屑与我共事,我也可自行处理。”
她的话音平静无波,却如同数九寒天的雪水,从他头顶浇下。
他一时无言。
赵晏也不催促,却移开了视线。
许久,姜云琛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你不想嫁给我?”
赵晏点点头,忽然有些好笑:“不知我何时给过殿下错觉,让您觉得我愿意嫁给您?”
姜云琛脑中有些乱,胸腔里重如千钧,整个人仿佛从云端急速下坠。
他望着她幽深如潭的眼眸,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嗓音涩然道:“小时候,你我关系亲近,我以为……”
赵晏轻笑出声:“以您此言,我与阿瑶关系更亲近,还终日和她睡一张床榻,那么我是不是该请陛下开恩,准我对阿瑶以身相许?”
姜云琛:“……”
他呼吸一窒,如同急于抓住什么一般,复述出早已倒背如流的词句:“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赵晏怔了怔,电光石火间,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记得那张字条,以为她一厢情愿,上赶着要嫁给他。
所以当皇帝提及与燕国公府结亲时,他念在过往情谊的份上,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
或许在他心里,她望眼欲穿,巴不得与他共度良辰美景。
所谓装睡、踹他一脚、使计把他赶走,只是欲擒故纵。
心里五味陈杂,随即,被无言的难堪占据。
原来在他心目中,她才是不要脸的那个。
她缓缓叹出口气,想到那个如梦似幻的上元节,想要自己辗转难眠、羞涩不安的夜晚,想到一笔一划写下、却被浸泡在水里的字条,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寂静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有一丝感情,比窗外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或许我曾经对殿下存过几分好感,也曾经做过异想天开的美梦,但……”
“已经过去了,自从殿下把我的心意弃如敝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您不存在任何奢想了。”
“我不受嗟来之食,如果殿下是可怜我、同情我,才施舍我一点好处,大可不必。”
“儿时不懂情爱为何物,一句戏言也算不得真,更何况,我当年中意的……”她顿了顿,“本来就是殿下这张脸而已。”
“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第30章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
长久的寂静。
承恩殿内鸦雀无声, 只听见彼此的呼吸。
红烛长明,火苗微微跳动,光线幽暗, 将气氛烘托出几分缱绻与旖旎。
屋内的温度却仿佛陡然降到冰点。
赵晏与姜云琛相对而坐, 一个面容淡漠清冷,另一个神思恍惚, 似乎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以往两人吵完或者打完架, 虽然都会在心里暗暗发誓永远不理对方,但最多半天,便又闹腾起来。
对此,姜云瑶评价说:“晏晏,让你和阿兄冷战, 比让你们相安无事还难。”
赵晏有理有据:“我是不想跟他讲话, 可他偏要来招惹我。”
姜云琛那张嘴有多厉害,他在旁边喋喋不休地挑衅, 谁能忍?
而今, 赵晏终于享受到了曾经求之不得的清净,她见姜云琛缄默不语,也不再与他大眼瞪小眼, 兀自卷着被子躺下。
既然已经撕破脸,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早就不想演了, 满心只惦记着睡觉。
折腾了这么久,困意卷土重来,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姜云琛偷偷带她翻窗进入承恩殿时的情形。
那是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他献宝似的望着她, 点漆般的眼瞳里满是璨然光华的笑意。
他指着内殿的床榻,得意洋洋道:“我和阿瑶小时候都在这睡过。阿爹说,有一次我趁他和阿娘不注意,差点从床上滚下去,阿娘气得想打我,他却觉得我身手敏捷,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她想象那副画面,忍俊不禁:“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捣蛋吧。”
能把端庄娴雅的皇后娘娘气得想揍人,本事非同小可。
“才没有。”他断然道,“我乖得很,阿瑶才难对付,一言不合就哇哇大哭,谁都拿她没办法。”
她挑了挑眉梢,虽未反驳,但却默默记在心里,打算回头就原封不动地告诉姜云瑶。
时过境迁,她鸠占鹊巢,躺在这张承载了他儿时回忆的床榻上,还千方百计要把他赶走。
但旋即,她毫不留情地掐灭了心头的不忍。
偌大一个东宫,他又不是没有容身之处,就非要来与她争抢?
等她走了,他爱怎么睡这张床都可以,还能把明德郡主娶来,每天和她换着花样睡,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其乐融融,全家挤一起睡。
但她还在的时候,他休想侵犯她的地盘。
思及此,她整个摊开,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地伸展手脚,尽己所能地将位置占满。
她没有一丝愧疚,想到这三年里,她在姜云琛心中就是个恬不知耻、对他念念不忘、做梦都想嫁给他当太子妃的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自己当初瞎得离谱。
好在她也仅是喜欢他的脸,否则像话本里那些痴心错付、被情郎抛弃的女子,遭此打击,还不得心如死灰、肝肠寸断。
她对他一时动心,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与她朝夕相处罢了,换做另一个人,她兴许也会产生同样的感情,倘若阿瑶是个皇子而非公主,肯定早就没姜云琛什么事了。
如实想着,她心中安定下来,剩余的一缕意识烟消云散。
-
少女的呼吸变得绵长,这次是真的睡了过去。
姜云琛看她半个肩膀露在外面,想帮她盖好衾被,但手伸到一半,却在即将碰到她时停住。
算了,她好不容易睡下,若再把她弄醒,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横竖她穿着寝衣,室内地龙烧得正旺,不至于吹风受冻。
幸而喜帕没有被她压到,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想着明早兑点颜料糊弄过去。
随即,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躺在旁边一张矮小的床榻上。
这原本是婢女守夜时休息所用,但今晚洞房花烛,锦书等人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床铺空空荡荡,连条多余的衾被都没有。
他拾起外衫凑合盖上,倒没觉得多冷,只是赵晏所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让他迟迟无法入睡。
她说,她根本不想嫁给他。
她还说,她要与他和离。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会错了意。
他满心期待着她提出婚事,跟随她去南市望云楼,想方设法促成这场联姻,悉数成了笑话。
可是,当年她明明……
他闭上眼睛,逐字逐句回忆她那番话,每想起一个字,心头那种冰冷沉重的感觉就加深几许。
内殿温暖如春,他却仿佛置身寒风暴雪肆虐的山谷。
——自从殿下把我的心意弃如敝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您不存在任何奢想了。
神思一凝,他心中骤然涌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扔纸条的时候,难道被赵晏撞了个正着?
霎时间,所有血液直冲天灵盖,转瞬又如一把大锤当头而下,将他整个人砸懵了。
他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天顶,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如果赵晏当时就在门外或者窗外,她不该气得火冒三丈,直接冲进来把他揍一顿吗?
可是她没有。
她悄无声息地离去,次日便北上凉州,三年里未曾给过他一封信。
彼时,他惊讶于她的不告而别,问起阿瑶,阿瑶说,赵晏的母亲和弟弟决定随她父亲赴任,她舍不得与他们分别太久,于是一同跟了去。
赵晏给好友留了信,又亲自提笔向帝后陈情,自称不该身为公主伴读却擅离职守,但希望他们看在她想要尽孝的份上原谅她一回。
唯有他,未曾收到她的哪怕是只言片语。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安慰自己,她走得匆忙,必定是没来得及。
现在回想,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她若有心,即使一句话也足够。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当时她已经心灰意冷,可他仗着那张字条,有恃无恐,还以为她是因他没有回复而赌气,只要他亲自去凉州,两人就会和好如初。
殊不知天意弄人,他未能在凉州见到她,从此错过她整整三年。
现在,她不喜欢他了。
姜云琛望向床榻,层层叠叠的幔帐垂落,将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笼罩其中。
他忽然发现,所谓对她知根知底、了如指掌,也只是他自诩的而已。
若他当真熟悉她的脾性,该猜到她把字条夹在他书里之后,会偷偷折回来查看情况。
也该猜到她远走他乡、对他不闻不问,是因为看见他糟践她的心意。
而非一再误解,导致她彻底与他图穷匕见,连仅存的假象都不想再伪装。
他缓缓叹出口气,思绪回到三年前的某个傍晚。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也不会在心慌意乱中扔掉她的字条,或许他和阿瑶可以劝说她留下来,再抽时间陪她去凉州探望父母和弟弟,而且……
她若与他互通心意,可能早已心甘情愿地与他成婚。
但现在,一切都迟了。
他关闭视觉,任由黑暗将自己带走。
-
永安九年,三月。
傍晚夕阳西沉,余晖洒落,为琉璃瓦和庭院中的草地镀上一层金红。
掌风呼啸,衣摆猎猎,两人一来二去,已拆了数十招,仍打得难解难分。忽然,姜云琛故意卖出破绽,赵晏当即欺身而上,却在他以为她中计、试图反戈一击时,瞬息变招,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滚作一团,姜云琛擒住赵晏的手腕,打算反剪在她背后,这个动作让他和她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冷不防地,他感觉到胸前一片柔软,先是愣了愣,脑子里瞬间炸开。
刹那的失神让他错失良机,她转守为攻,一鼓作气将他压在身下,抬手卡住了他的脖颈。
她跨坐在他腰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额前沁着薄汗,面颊白里透红,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掺杂着疑惑的失望:“这局不算,你没有尽全力。”
剧烈的体力消耗让她呼吸略显急促,她的衣领在扭打中松开些许,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胸口随着吐纳而起伏,隐约已有少女妙曼的轮廓。
他不敢多看,连忙将目光转向她的眼睛,竟恍然发现,她脸上最后一丝孩童的圆润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五官明媚动人,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暮色渐染,她的发丝和睫毛泛着柔软的浅金。
她修长有力的双腿牢牢禁锢着他的腰身,只要再往下再挪动些许……
他心跳如擂,震得耳边都有些发麻。
只得保持纹丝不动,轻声道:“你技高一筹,我甘拜下风。”
这种时候,早就顾不得什么面子,只要能让她赶紧离开,不战而降又算什么?
偏生她无知无觉,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娇嫩如花瓣的嘴唇一撇,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旋即,她起身,朝着坐在回廊下的姜云瑶喊道:“阿瑶,我又赢了!”
姜云瑶认认真真地记在纸上,颇为捧场地鼓了鼓掌:“我就知道,还是晏晏更厉害!”
姜云琛看着赵晏欢天喜地向妹妹跑去,打斗中散落的头发在身后一摆一摆,划出活泼的弧线。
她手臂纤细,双腿又长又直,腰间却盈盈一束,奔跑的动作轻盈矫健,赏心悦目。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个粉团子般的小女孩脱胎换骨,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若在平时,他输了比武,便要立刻与她斗嘴讨回来,可这次,他一反常态,什么都没说,集中精神平复气息,压下了胸腔内莫可名状的异样。
当天夜里,他梦到了赵晏。
这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梦里时常会有她,或是在夫子面前争相出头,或是打架争吵,有时候他梦见输了,醒来觉得生气,还要亲自去找她比试一场。
然而这次,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如纱似烟的襦裙,衣袂纷飞,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
迷蒙白雾蒸腾而起,清凉水流潺潺而落,他情不自禁地将她纳入怀中,体温瞬时变得滚烫。
他与她永远都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几乎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醒来时天光微明,心跳声震耳欲聋,他神魂归位,敏锐地觉察到身上的变化,一时乱了方寸。
怎么可能?
他怎会梦见那种情形?
在梦里,他居然和赵晏,和她……
十四五岁的年纪,有些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却从未想过,在潜意识里,赵晏会成为他不可告人的绮念。
她分明是他的对手,或许也算朋友,他这么想她,与那些禽兽不如的浪荡子又有何区别?
如果让赵晏知道,定会把他和静渊王世子之流视作同类。
此事必须烂在心里,他就是死,也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
那一整日,他都心不在焉,在崇文馆远远看到赵晏和阿瑶结伴走来,忙不迭转身,与广平王世子及颜濬哲去往别处。
或许赵晏就是趁着他离开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字条藏进了他的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