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能忍?
而且时隔三年,他也很想看看赵晏的功夫精进多少,与她一较高下。
他试图用激将法让妹妹回心转意:“你和阿娘想与她说话,随时可以传她入宫,但秋猎错过了又要再等一年,阿瑶,你们当真打算不战而降?再说,你怎知赵晏就不想上马与我比试一番?”
“阿兄,你眼里怎么只有输赢?”姜云瑶不答反问,缂丝团扇在手心轻轻敲打,“晏晏自小与你我相识,八年的情谊,就算做不成至交,也该是个知己,你除了比武,难道没有别的话想对她说?”
姜云琛微微一顿,不以为然道:“我和她才不是什么知己。”
姜云瑶笑了笑,不与他争执这个话题,接过他方才所问:“我召她入宫不难,但你也知道,赵将军这次回京,前途不可限量,接下来一段时日,只怕求娶晏晏的人会踏破赵家门槛。她一旦定下婚事,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有大把的空闲来陪我玩了。”
姜云琛一时无言。妹妹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可他却有些怔忪,反复回味她的每个字,委实无法将赵晏和“定亲”、“成婚”之类的词汇联系到一处。
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三岁的模样,骤然如梦初醒,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也不知……她现在是何模样。
姜云瑶见他沉默,揶揄道:“怎么,阿兄,你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像阿爹阿娘那样开明,允许我和阿琬随心所欲,终身不嫁也使得?”
阿琬是两人的妹妹华阳公主姜云琬,与雍王姜云琰是双生子,今年刚刚十岁。
姜云琛心想,赵晏才十六岁,与阿瑶一般大,现在议亲也未免太早。
况且……他忆起一些往事,不禁出神。
姜云瑶用团扇遮住嘴角的笑意:“可惜你就没有这般‘特赦’了,前阵子阿娘还与我提起,是时候该给你选个太子妃,这次宫宴不仅是为款待赵将军一行功臣,也是让你借机相看各家贵女千金。”
姜云琛:“……”
他默然喝了口茶,并不想谈论此事。
这对他而言不算新鲜。
他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七岁那年父亲即位,他随之被立为太子,父亲专宠母亲一人,不设后宫,他底下除了含章、华阳两位公主,就只有雍王一个皇子。那些顽固古板的老臣愁白了头,见皇帝不为所动,便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三天两头劝他早日娶妻,为皇室开枝散叶。
早年父母还会帮忙拦着,可如今,他们也动了念头,自己只怕是在劫难逃。
-
晚膳结束后,姜云瑶告辞离去。
姜云琛凝神沉思片刻,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陆平,明日起安排些人手到观德坊盯梢,留意近些天有何人进出赵家。”
陆平从小伺候在太子身边,他和公主随意闲聊时,多半不会特地屏退他。听闻此言,他不免有些惊讶:“殿下是想知道,谁要去向赵六娘子求亲?”
姜云琛没有否认:“赶在这个时候与赵家结亲,难免另有目的,赵晏是阿瑶的闺中密友,她的婚事,我……们理应多多上心,以免她遇人不淑,嫁给某些居心叵测之徒。”
陆平本想得一句肯定,以便筛选掉那些家中没有适龄儿郎、只是为了拜访燕国公或赵少卿的人,却不料太子长篇大论解释了一通,不知是在讲给他听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伺候太子十多年,见证了他和赵六娘从小斗到大的那段日子,眼下这种情况却是千载难逢,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心思急转,笑道:“赵娘子得知殿下为她考虑周全,定会感激不已。”
说罢,便要告退。
“等等。”姜云琛叫住他,“我这么做全是看在阿瑶的份上,你当着旁人的面,休得胡言乱语。另外,记得隐蔽行踪,切莫让赵家或其余闲杂人等知晓。”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浑不介意的模样,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书架的位置。
陆平领命退下,突然想到,太子一早就知道了赵将军携妻带子回京、今日抵达的事,方才在含章公主面前却只字未提,仿佛对此漠不关心,直到勉为其难地从她那里听说。
但他不敢多问,及时打住念头,匆匆离开。
显德殿内归于寂静,姜云琛起身走到书架前,缓缓抽出一只木匣。
匣中整齐地放着几本书,他逐个拿出,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字条。
纸张有些发皱,似乎是被水浸过之后捞起晾干,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氤氲不清。
可他却知道这字条原本写着什么。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司马长卿的《凤求凰》。
赵晏不可能嫁给别人。
她喜欢的是他,他一直都知道。
第4章 似乎是件男子配饰。
月上中天,夜色沉沉。
赵晏与赵宏作别一众长辈,随父母回到居处。
房屋已被下人收拾干净,添置了崭新的起居用品,裴氏有条不紊地交待仆妇婢女们安置带回的行李,亲自接过一只白瓷花盆。
“阿娘,我来吧。”赵晏先一步伸手,将花盆摆放在窗边。
裴氏没有阻拦,转而去搬另外的花盆,但赵景明和赵宏眼疾手快,让她全无用武之地。
她笑了笑,看三人依照她的指示放置妥当。
离开凉州时,他们把值钱的家当变卖,分发给城中贫困百姓,除去赠予亲眷的礼物,只带回这些养了三年的花草,作为一家人在河西生活过的证明。
赵晏抱走的那盆叫做郁金香,产自大秦,是父亲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来送给母亲。
今年的花期早已结束,只剩光秃秃的枝叶,但她记得它们盛开时的模样,鲜艳如火、灿烂如霞,一如她无数次登楼远眺,看到苍茫大漠中下坠的一轮红日。
婢女从门外走入,低声禀报:“二少夫人,大少夫人收了您的赠礼,遣人过来道谢。”
裴氏略一点头,很快,婢女将郑氏的人引入,双方客套几句,那仆妇行礼告退。
“天色不早,你们回去休息吧。”裴氏对一双儿女柔声道,“阿娘这里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
赵晏还未应答,赵宏抢先道:“横竖有阿爹在,断不会劳烦阿娘亲力亲为。”
“这孩子。”裴氏嘴上说着,目光却不觉望向身旁的丈夫。
赵景明与她对视,微微一笑,待姐弟两人告退,轻手轻脚地将她拥入怀中。
赵晏跨出门槛。
她耳力极佳,隐约听到父母的对话从身后传来。
“洛阳与凉州的气候大相径庭,我担心这些花草离了熟悉的环境,是否还能存活。”
“别怕,回头我就打听京城有名的花匠,请到府中来看看,实在不成,以后我们再去凉州……”
“行啦,我只是说说而已。但愿以后边境太平,再也不需要你去凉州了。”
声音渐弱,被夜风摇动树枝的响动取代。
她会心一笑。
-
出了院子,赵晏看到那名尚未走远的仆妇,顿时脚下生风,飞快地追了过去。
一转眼,她来到仆妇身边:“张嬷嬷。”
“六娘子?”张嬷嬷似是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娘子有何吩咐?”
赵晏赧然道:“今日见到伯母,便有些怀念她亲手做的酪浆,不知我是否有幸享此口福……”
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她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
但那一瞬间,张嬷嬷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被她尽数收归眼底。
“原来是为这事。”张嬷嬷迅速调整表情,扯出一个笑容,“您放心,老奴回去就告知大少夫人,想必她不会拒绝。只是今日时辰已晚,六娘子怕是要等改天了。”
“无妨。”赵晏欣喜地抬起头,眉眼弯弯,嗓音也轻快了几分,“有劳您,请替我谢谢伯母。”
“您客气了。”张嬷嬷目送她转身离开,待她消失在转角,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逐渐归于平复。
应是自己想多了。张嬷嬷暗忖,三年前,六娘子还是个孩子,那件事在她眼中多半也只是巧合,何况事情发生后,二房一家紧接着就离开了洛阳,并没有机会仔细查证。
她冷静下来,匆忙回去向郑氏复命。
另一边,赵宏见姐姐归来,好奇问道:“阿姐,你刚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赵晏语气轻松,如实复述了她与张嬷嬷的对话。
赵宏目瞪口呆,下午姐姐在南市看着饆饠发怔,现在又向伯母讨要酪浆,这都是凉州最寻常不过的食物,他自己吃了三年,短时间内再也不想见到,她却反倒念念不忘。
“伯母亲手做的东西,和外面的自然不同。”赵晏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了,千万别让阿爹和阿娘知道,否则要怪我任性贪吃,以一己之私叨扰长辈了。”
可是……如果明日伯母当真送了酪浆来,父母岂不早晚会得知?
赵宏心中疑惑,但还是顺从应下。
行至路口,两人互相道别,去往各自的院落。
赵晏丝毫不以为意,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
她确定,自己不可能等到那份酪浆了,伯母听过张嬷嬷所言,转瞬就会“贵人多忘事”,悉数抛诸脑后。
有些事情父母不知、弟弟不知,却不代表她也被蒙在鼓里。
这样挺好,让她来处理便是。
-
赵晏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屋子已经整理妥当,婢女锦书迎上来,服侍她更衣洗漱。
她坐在妆镜台前,散开发髻,一头绸缎般的青丝倾泻而下,映衬着修长脖颈和莹白如玉的肌肤,让锦书暗自发出一声惊叹。
小娘子从小跟着老爷和二少爷习武,举手投足间有着寻常闺阁少女身上罕见的飒爽与利落,但她的容貌却随了二少夫人,静默无言时略显清冷,一旦笑开,便如同艳阳般明媚耀眼。
锦书为她梳着头发,请示地问道:“小娘子,奴婢收拾您的衣物时发现这个,看着眼生,不知是否错拿了二少爷或小郎君的东西……”
赵晏看向桌面,顿时一怔。
一块白玉佩躺在那里,温润纯粹,不掺任何杂质,显然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色。
此物雕工精美,缠枝牡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恍然间,花瓣与叶片似乎轻轻地颤了颤。
似乎是件男子配饰。
近些年,社会风气愈渐开放,女子穿男装并不稀奇,赵晏在凉州时,为图行动方便,经常作此打扮,裙钗加身的次数反而屈指可数。
锦书每日伺候小娘子起居,对她的衣饰了如指掌,却不记得她有这样一件饰品。
“没有拿错,是我的东西。”赵晏轻声,“旁人送给我的礼物。”
“那就好,奴婢替您收起来。”锦书不疑有他,小娘子在凉州人缘颇好,此番南下归京,只怕终生不会再回去,有人赠她一份厚礼留作纪念,也在情理之中。
赵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坐在窗边,已是将近子时。
月色隐没,晚风涌入,烛火在琉璃灯罩中跳跃,摇摇欲止。
她静坐许久,那块白玉佩伴随着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声音,挥之不去地在脑海中浮现。
……
“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先用此物抵押,将来你拿着它到洛阳找我,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你这个人,说话遮遮掩掩,洛阳那么大,你让我去哪找?依我看,你就是存心想骗……”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
……
她深吸口气,缓缓叹出,内心斗争片刻,止住了打开妆奁的冲动。
前尘已矣,再看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她把玉佩压在一处最隐蔽的角落,本想慢慢忘记,谁知却反而让它躲过了被变卖的命运,随她回到洛阳。
但可惜,永远不会有人来兑现承诺了。
彼时与她拉钩的少年,就像那些答应要来京城找她喝酒的乡亲一样,已经葬身在遥远的边关。
她甚至没有机会看清他面具下的容貌,问一问他真正的名字。
-
翌日,赵晏一如既往早早醒来。
她在院中练了一套剑法,陪父母弟弟用过早膳,便回到屋里看书。
熟悉的商人们都知道她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从话本到游记、杂学,不一而足,就代为四处搜罗,一摞又一摞地交给她。
这些是她为数不多从凉州带回的物品。
半上午时,锦书推门而入,神秘兮兮道:“小娘子,外面来了客人,卫尉寺的孟少卿,还带着自家公子。”
赵晏离京三年,不大清楚这些官署的人员变动,正思索孟少卿是何方神圣,锦书又道:“起初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来拜见老爷,但没多久,二少爷和少夫人就被传了过去,所以十有八/九,孟少卿是有意让孟公子与小娘子结亲。”
赵晏闻言,并未觉得惊讶。
祖父的名声摆在那,想与赵家联姻之人向来不在少数,如今父亲再立战功,前途一片光明,势必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
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她放下书,起身道:“走吧,我们也去看一看。”
锦书迟疑:“小娘子,这……您就这样去吗?”
虽说老爷和夫人皆非世家出身,赵家不像京中某些大族那么讲究规矩,但事情尚在商议,小娘子便要过去一探究竟,终归是不合礼数。
“当然不。”赵晏促狭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客人来访,必定要有人端茶倒水、添置点心瓜果,我穿你的衣服进去。”
-
不多时,赵晏扮做婢女,和锦书一道去往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