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是父亲为他钦点的师父,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曾与燕国公并肩杀敌。
老将军对他严厉至极,待赵晏却宽容慈和,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女。
但赵晏却没有领情。
当天傍晚,他和姜云瑶不见她的身影,便分头四处去找。
鬼使神差地,他来到习武的中庭,不出所料,看到她双腿绑着沙袋,在木桩上挪腾转移。
她额头沁着汗珠,背后的衣衫也已湿透,突然,她一个脚步不稳,径直摔落在地。
他下意识想去扶她,但设身处地,又觉得她肯定不想让人看到这么丢脸的画面。
于是他站在原地,望着她自己爬起来,重新跃上木桩。
那天,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后来他听姜云瑶说,她衣服一脱,身上大大小小都是擦伤和淤青。
可他目之所及,她却犹如感觉不到疼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枯燥无味的练习。
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白皙如瓷的脸颊上,她抬手拨开,留下一道染着血迹的印子,衣衫沾满砂石和泥土,整个人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但她的眼眸却亮如星辰,眨动间,仿佛在空气中划出晶莹剔透的弧光。
那双眼睛从此烙印在他心里。
或许也是自那时起,她不再是单纯以对手、而是另一种隐晦不明的身份,悄然走进了他心里。
她的努力终究没有被辜负,之后某次与他比试,逮住他的破绽,以雷霆万钧之势出腿,将他铲倒在地,引得老将军赞不绝口。
师父再也没有将她当做先天弱势的女孩、太子的陪练,对两人一视同仁,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此时此刻,她牢牢禁锢着他,殊不知他正在经受身心的双重折磨。
姜云琛喉结微微一动,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认输。”
说罢,打死不肯再吐露半个字。
“还有呢?”赵晏乘胜追击,见他面色潮红、嗓音低哑,呼吸愈发急促,不禁纳闷。
她既没碰他伤处,也没妨碍他喘气,他怎么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总不会是内息走岔、被反噬了吧?
这就有些严重了。
她一边鄙视他功力“日退千里”,一边不甘心地放开他,扔下长刀去摸他脉搏。
姜云琛却忙不迭起身,飞快躲开她的手,落荒而逃。
就好像接受她的帮助很丢脸似的。
赵晏:“……”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拉倒。
看他还能行走,应当自行调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她也懒得多管闲事,转身回屋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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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这一去果然去了许久,赵晏快吃完时,他才施施然出现,穿戴整齐,乍看倒是人五人六。
她喝掉最后一点羹汤,起身离开,显然不想与他共处。
“赵晏。”姜云琛叫住她,“下午我要去趟梁国公府。剑南道、尤其是安南都护府那边的事,我外祖父和舅父知道不少。”
“殿下去何处是自由,不必向我汇报。”赵晏脚步不停,走向内殿。
显然是要等他离开再出来。
姜云琛本想邀请她同行,见状只能改口:“他们说了什么,等我回来告诉你。”
赵晏置若罔闻,身影消失在帘幔后。
宫人们要撤下太子妃用过的膳食,姜云琛却不以为意地拿起汤匙,将剩下的羹汤舀入自己碗里。
“不必再做了,节省些好。”他示意众人退下,自然而然地夹起一块点心。
众人面面相觑。
这顿早膳本就是按照两人共用的分量准备,剩余还有不少,但太子素有洁癖,太子妃又“雨露均沾”地染指了每道食物,依照太子的脾性,定会让膳房重新另做。
谁知他一反常态,神色间也未有任何不快或勉强。
众人领命退下,只留陆平和几名内侍在旁伺候。
陆平的心情有些复杂。
太子一回显德殿就直奔浴室,还不让人进去服侍,半晌才出来。
他正蹊跷,突然想到太子妃将太子压在身下的场面,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太子也不是不行,得分时候和场合。
但……总不能每次都先打一架吧?这是什么情趣和癖好?
算了,总比不行来得强。承恩殿那么大,也够两人发挥了。
他低下头,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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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不是朝参日,赵晏生怕姜云琛再过来赖在她这,好在半上午时分,皇帝传他去议事,她落得清净,自己看了会儿书,起身出门透气。
以前她经常随姜云瑶来东宫,但大多时候都是待在丽正殿,偶尔跟姜云琛借书,或者欣赏他新得到的字画,也会去显德殿小坐。
唯一一次破例,便是偷偷跟他爬墙翻窗进入承恩殿。
事到如今,来都来了,她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仔细逛逛其他宫室和园子。
赵晏带着锦书,又找来一个平时在姜云琛身边伺候的内侍,一同朝后花园走去。
有人领路,自然比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省心。
姜云琛不是注重奢侈享乐的人,也没豢养姬妾,除了几间常用的宫殿,其余都大门紧锁。
只有花园精心布置过,此时冰天雪地、寒梅盛开,倒是美不胜收。
赵晏在亭子里站了片刻,觉得抽空可以到这里来作幅画,再请素来喜爱梅花的皇后指点一二。
旋即,她往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行出一段距离,那名内侍忽然道:“娘娘,后面都是些荒废的园子,殿下崇尚节俭,从未安排人手打理,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了。”
赵晏顿住脚步,点点头,正想打道回府,却捕捉到内侍眼中稍纵即逝的躲闪。
她好奇心起,表面却不动声色道:“无妨,我就随便看看,人迹罕至的地方,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色。”
内侍支吾了一下,也不好直言阻拦,只得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赵晏沿途打量着周遭环境。
果然如内侍所说,这些地方许久无人来过,满目尽是萧条与冷清。
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园子门前。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木门,突然停了下来。
木门闭锁,朱漆黯淡,似乎也有些时日未曾修葺过了,但却与其他地方不大相同。
她仔细观察,铜锁上不见锈迹,门前石板路光洁,没有任何杂草与青苔。
虽然陈旧,但却干净齐整。
明显时常有人光顾。
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内侍想起陆公公的交代,低头道,“奴婢不知,应当只是一座普通的园子。”
第36章 登徒子!
赵晏走近几步, 装模作样地拨弄门锁:“钥匙在何处?”
“奴婢不知。”内侍头垂得更低,鉴于陆平只吩咐切莫让太子妃靠近此地,却不曾明说缘由, 索性推给他, “东宫杂务皆由陆公公掌管,娘娘不妨找他一问。”
“无需劳烦陆公公, ”赵晏抬头打量院墙, “这点高度,于我而言实属小菜一碟。”
当年她不到十岁,就跟姜云琛翻/墙进承恩殿,眼前的障碍压根不值一提。
内侍扑通跪下:“娘娘,使不得!此处庭园年久失修, 里头指不定是何等情况, 万一您不慎伤到自个,殿下绝不会轻饶奴婢, 求您行行好, 莫让奴婢为难。”
赵晏本是试探,见他如此惊慌失措,反倒有些意外。
她揶揄道:“我只不过随口一提, 瞧把你吓得。太子殿下平日对你们这么严厉吗?”
“殿下宅心仁厚, 从不苛待奴婢们。”内侍俯首,“是以奴婢须得恪尽职守, 以报殿下恩德。殿下视娘娘若珍宝,奴婢既奉命伴驾,理应保护娘娘的安全。”
赵晏差点因那句“视若珍宝”笑出声:“起来吧,我不进去便是。”
她言出必行,离开院门走向别处。
鬼才信姜云琛会为了她降罪于人, 只是这内侍反应激烈,里面或许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对姜云琛的私事兴致缺缺。
内侍如蒙大赦,想着回头必须知会陆公公一声。
太子妃的身手他今早已经见识过,她若执意要进去,这道墙还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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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从紫宸殿出来,迅速赶回东宫。
皇帝见时候不早,邀请他就近去凤仪殿陪皇后用午膳,被他婉拒。
以前是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略显多余,而今却是因为记挂东宫里的妻子。
——尽管她内心一百万个不乐意见到他,还终日盘算着如何摘掉太子妃的头衔。
但无妨,只要两人还没和离,就依然是名义上的夫妻。
而且,他有件正事要与赵晏说。
回到显德殿,他换下面圣的衣冠,穿了一身淡青色常服。
当年赵晏无意说过一句他穿浅色好看,结果他专门跟她作对,总是穿深色在她面前晃悠。
今非昔比,现在他要尽量投其所好、让她开心。
虽然刚知道她只喜欢他的脸时,他着实郁闷了好一阵子,但转念想通——相貌出众也是本事,总比一无是处来得强。
陆平在旁伺候他穿戴,颇为捧场道:“殿下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定能叫娘娘眼前一亮。”
姜云琛却在镜前横看竖看,以确保万无一失。
走出内殿,一名内侍迎上来,低声汇报了太子妃游览东宫的经过。
末了,小心翼翼道:“娘娘心地善良,听闻奴婢会受罚,就没再坚持要进去。但奴婢觉得,还是该让殿下和陆公公知晓……”
“无碍。”姜云琛轻描淡写道,“她从来不屑做偷鸡摸狗之事,既然说了,定会信守承诺。”
事到如今,赵晏看不看得到那张字条都不重要了。
更何况他藏得隐蔽,她就算进去,也不可能心血来潮用铲子挖土玩。
念及字条,他行至桌边。
陆平忙不迭过来铺纸研墨,姜云琛略一思忖,提笔落字。
等候晾干时,陆平问道:“殿下不让娘娘靠近园子,是因为……‘宝藏’,还是因为那些牡丹?”
“当然是……”姜云琛说到一半,及时收了回去,“你怎么这么多话?”
牡丹有何稀奇,当然是因为“宝藏”!
他暗自腹诽,却不觉怔了怔。
牡丹……
为什么会是牡丹?
从西域回来之后,他心中就存着一个强烈的念头,集齐世间所有品种的牡丹,将那座园子变成全天下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但细究原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潜意识里,他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之前除了陆平,就只有先后负责打理园子的几位花匠涉足过园子,但如果是赵晏……他突然觉得,给她看看倒也无所谓。
可惜眼下并非花期,里面尽是光秃秃的枝桠,还是等明年春夏,再邀她一同欣赏为妙。
不知那时候,她是否已经高飞远走……
呸,什么乌鸦嘴。哪怕是为了有人一起赏花,他也得把她留住。
姜云琛折好纸张,径直去往承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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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一进门,赵晏已经开始用午膳,未有半分要等他的意思。
好在她似乎刚坐下不久,菜肴没动多少,还冒着热气。
姜云琛在她身畔落座,意外地发现,这次她居然没有碰他的食物。
应是她耳闻目睹,觉察到此举气不着他,便果断选择了放弃。
莫名地,他有些失望,视线有意无意地向她飘去。
她的吃相非常优雅,即使喝汤也不会弄出半点声响,但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打从他进来之后,她的动作似乎加快些许,像是要迫不及待结束与他并肩而坐的场面。
他也只好尽可能地提速,两人你追我赶,犹如在比拼谁先用完这顿午膳。
赵晏面前的盘中还剩最后一块切鲙,她正要伸筷子,忽然——
姜云琛先一步截胡,将东西夹到了自己碗里。
赵晏:“……”
这人怕是不想活了。
姜云琛对上她蓦然睁大、复又眯起的眼睛,露出一副无辜的神色:“礼尚往来,让我也了解一下你喜欢什么。你若介意,我拿别的赔给你便是。”
说着,慷慨地示意她在自己这边挑选。
赵晏才没心思与这个外表十八、内里恐怕还不到八岁的幼稚鬼扯皮,起身便要离席。
“等等,我有事跟你说。”姜云琛手忙脚乱地搁下玉箸,顿了顿,“真的。”
赵晏脚步一停。
姜云琛屏退下人,适才开口道:“今日我见到霍博士,看他神思恍惚,面色也有些憔悴,一问才知,霍二公子与你堂姐私奔,一个多月过去,依旧下落不明。”
赵晏默然。
听这话,是三叔出马也没能找到了。
姜云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已经令人去搜寻,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赵晏稍事迟疑,轻声道:“多谢。”
她虽不想欠他人情,但关系到堂姐的安危,容不得她推拒。
太子的暗探,远非燕国公府的手段可比。
她回到桌案边,一五一十讲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以及自己掌握的所有信息。
姜云琛奇道:“燕国公和夫人既已发话,你伯母为何会突然想不开,逼迫赵五娘子嫁人?”
赵晏语塞了一下,避重就轻道:“许是害怕夜长梦多,想尽快为我堂姐觅得归宿。”
姜云琛却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仔细一想,那个时间刚好是赵景明高升、赵晏被皇室相中做太子妃,隐约明白了几分,但赵晏不说,他也不好戳穿。
她不肯坦诚相待,他难免有些失落,可下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仔细了解过她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