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燕国公府几口人,赵景明兄弟的官职、其夫人的出身、子女排行熟稔于心,但赵晏亲近谁、与谁有龃龉,他竟一无所知。
还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马上便是回门省亲之日,他到了燕国公府,定要认真观察一番。
他吃完那块已经凉掉的切鲙,笑了笑道:“我还要去梁国公府,下午就不陪你了。晚膳之前回来,记得等我。”
谁要他陪了?自作多情。
她可巴不得他留在梁国公府,等她睡着了再回来。
赵晏心里想着,只是顾及堂姐的事,决定嘴上客气一回。
“我走了。”姜云琛留下这句,顷刻间掠出数丈远。
就像怕她揍他一样。
又在搞什么名堂?
赵晏纳罕,不经意低头,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湘夫人》。
再一抬眼,淡青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姜云琛已不见踪影。
他的衣服有些眼熟,虽然肯定不是同一件,却让她想起三年前的上元夜。彼时,他穿了一袭淡青衣衫与她同游,还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世上没有青色的兔子。
她看着纸上飘逸隽秀的字迹,没好气地别开目光。
现在追出去用纸团砸他……算了,何必跟他一样幼稚。
宫人们进来收拾碗碟,她起身走回内殿,将纸张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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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刚过,赵晏接到通报,含章公主造访。
“阿瑶,来得正好。我还想着去找你,却被你先行一步。”赵晏携她落座,令锦书斟茶,复而打趣道,“如何,故地重游,是否别有一番感触?”
“可不。”姜云瑶环视承恩殿,“晏晏,你看那处墙边,小时候我和阿兄犯错,就会被阿娘罚站……诶,怎么多了张床?是你令人放的吗?”
“陛下与娘娘出双入对,自然不需要宫人守夜。”赵晏笑道,“我却习惯了和锦书睡一间屋。”
“为何没有寝具?”姜云瑶正疑惑,突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这些天,你该不会是和我阿兄同床共枕……”
所以才暂时不用婢女进来。
“怎么会。”赵晏告诉她真相,“我可没有故意刁难令兄,是他非要赖在这里不走。”
姜云瑶讶然,掩唇一笑:“晏晏,看来他是真的喜欢你。”
赵晏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阿瑶,陪我去崇文馆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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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赵晏对姜云瑶说了临川王在剑南道形迹可疑之事。
“我思来想去,他只可能是为了联络昔日的青奚王族,密谋作乱。若我还在燕国公府,就能向祖父打听当年战事情况、重要王族成员下落如何,可如今受困宫中,唯有通过书籍查证。”
她的兴趣从小就与其他女孩不同,除了舞枪弄棒,便是听祖父和父亲谈论军政。
若非重要机密,他们都不会刻意回避她,久而久之,她论及朝中事务,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现下她无法见到家人,短短两天,已有闭目塞听、茫然无知的感觉。
这些抱怨不好对外乱讲,但若是姜云瑶,她永远可以安心倾诉。
“我明白。”姜云瑶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出谋划策道,“你不愿与我阿兄多言,往后我就时常来找你,携你到阿娘宫里闲坐,请阿娘说与你听。还有当年青奚灭国的始末,你可别忘了,我阿爹随军同行,也是参与者。晚些时候,你随我去趟凤仪殿吧。”
赵晏却微微一叹:“陛下与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我怎好总拿这些琐事叨扰。”
帝后待她再好,终归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懂得“分寸”二字怎么写。
说话间,崇文馆已近在眼前。
两人走进藏书阁,按照年份找到与承业十年那场战事相关的书籍。
姜云瑶以怀旧为由,令内侍搬去曾经上课的屋子。
“我们最后一次共同听课,便是在此处。”她慨叹道,“之后你还说东西落下,让我先回去。”
赵晏笑了笑,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顿时一怔。
“阿瑶。”她轻声打断姜云瑶回忆往事,“我记得外面原本有个池子,怎么不见了?”
“阿兄令人填平了,说什么藏书之地,有水容易受潮。”姜云瑶提起此事,很是无法理解,“区区一个水塘,又不是人工湖,何况藏书阁离得远,怎会被这点水气影响?”
“或许这池子得罪过他吧。”赵晏不动声色,调侃道,“比如某天经过,不慎摔了进去。”
姜云瑶扑哧一笑:“得是多不小心才能摔进里面。来吧,不说他了,我们还有任务。”
赵晏点点头,与她在桌前坐定,逐一翻阅堆积如山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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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梁国公府。
梁国公听罢姜云琛所言,沉吟道:“临川王与青奚王室遗民勾结,可能性微乎其微。当年陛下与燕国公联手,几乎兵不血刃便将其颠覆,足以见得青奚早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再者,临川王空有亲王头衔,并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本领,他若想谋反,堪称比登天还难。”
“但殿下的顾虑也没错,临川王在那边逗留数月、暗中加派人手,绝对事出有因。”颜尚书道,他年轻时有段“投笔从戎”的经历,曾是赵玉成麾下一员、随他出兵青奚。
他想了想,提议道:“殿下倒不妨去请教令尊,陛下所知,比我与父亲要详尽得多。”
姜云琛轻叹口气:“我正是不愿凡事都依靠阿爹,才来询问外祖父及舅父。且阿爹忙于政务,我也想力所能及地为他分忧。”
颜尚书与梁国公对视一眼,宽慰道:“殿下有这份心便是好的,您若怕打扰陛下,不如抽空与皇后娘娘谈一谈,当年啊,阿音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絮絮说了一番,梁国公在旁微笑颔首,时而补充几句,神色间满是感怀。
姜云琛听得目瞪口呆,傍晚离开梁国公府,还有些如坠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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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和姜云瑶以一下午时间筛选出几本有用的书,分成两份,各自回去细看。
随即,她邀请含章公主到东宫用晚膳,后者欣然同意。
姜云琛在承恩殿外听闻熟悉的声音,还颇觉诧异,一进屋,就见赵晏和姜云瑶谈笑风生,宫人正将菜肴摆上桌案,显然,又不准备等他了。
赵晏眉开眼笑、语调轻快,与在他面前时判若两人。
他一言难尽地走进殿内,目光复杂地望了姜云瑶一眼。
——你来做什么?不好意思去父母那边凑热闹,兄嫂面前倒是毫不客气。
姜云瑶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
——是晏晏请我来的,而且晏晏又不喜欢兄长,能和父母那边的情况比吗?
兄妹二人心有默契,只消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所想。
姜云琛无言以对,认命地接受了现实。
晚膳结束,赵晏留姜云瑶聊天,快到就寝的时辰,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她洗漱更衣,拿了本书倚在榻边,没看多久,姜云琛便走了进来。
“殿下今日又要怎么说?”赵晏头也不抬,但不知是因为赵五娘的事,还是因为和好友玩得开心,语气温和了许多,“大婚前三天,不宜分居吗?”
“我在梁国公府打探到一件重要的事,想说与你听。”姜云琛在矮榻边坐下,拱了拱手,“实不相瞒,我已经憋了一晚上了,还请赵六娘赏脸,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
“殿下几时改行做说书先生了?”赵晏啼笑皆非,“可惜我现在正忙,而且有什么事情你当着阿瑶的面不能讲,只能说与我一人?”
姜云琛正待回答,冷不丁扫过她手中书籍的名字:“这本书……你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个?”
赵晏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她拿着的是本游记,作者乃夫妻二人,刚好在青奚灭国的同年游历该地,她认为可能有用,就带了回来。
她从小就喜欢读这类书,姜云琛又不是第一天知晓,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吗?
“此书大有来头,”姜云琛卖关子道,“你若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赵晏垂眸,翻了一页书。
姜云琛眼见失策,连忙又道:“我以前也看过这本书,但今天才得知,作者竟是我的……也是你的熟人。”
闻言,赵晏终于抬起头。
若是熟人,便能亲自去拜见,询问一些事了。
“赵晏,赵娘子,你就当我实在想对你说吧。”姜云琛望着她,不觉放轻声音,“有些话……我没法让阿瑶听到。”
灯火下,他的眼瞳漆黑幽深,却泛着剔透的光华,笑意不复存在,显得心事重重。
赵晏叹了口气。
成吧,看在他帮她寻找堂姐的份上,听他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她把书放到一边,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姜云琛从坐榻搬来软垫和靠枕,比划半天,鼓起勇气看向赵晏:“赵娘子,可否赏在下一条衾被?”
赵晏:“……”
她从床榻里侧拖出一条崭新的衾被,翻身下床走向他,决定送佛送到西。
要是他敢耍她,对她使诈或撒谎,她今晚非得把他打晕了捆在矮榻上、扔到承恩殿的屋顶不可。
姜云琛受宠若惊,躲开她眼神里的威胁,视线垂落,不偏不倚地看到她赤/裸的双脚。
她穿着寝衣,裤管蹭起一截,露出纤细不盈一握的足踝,肌肤白皙如玉,陷在长绒地毯中,随着步伐移动,秀美的脚背和小巧玲珑的趾头若隐若现,圆润的趾甲泛着贝壳般的光泽。
他自认并无那些不可告人的癖好,但一想到这是女子身上较为私密的部位,平日绝不会轻易示人,顿时有些面红耳赤。
赵晏已经走到他面前,见他没有伸手来接,而是一动不动地发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
她深呼吸,将衾被兜头盖在他脸上,犹觉不解气,又抬脚把他踹下了矮榻。
什么人。
她好心做他的倾听者,还给他被子盖,他都在看些什么?
不要脸!登徒子!
第37章 “你是我的心上人。”……
姜云琛扒开被子探出头来, 赵晏已经回到床上,背对着他,全身盖得严严实实, 只露了脑袋在外面, 乌发如云,宛如一匹闪亮的绸缎。
他怀抱柔软的衾被, 心情大好, 索性不顾形象地坐在地毯上,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解:“赵晏,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从未见过……而且你长得太美了,我就……”
就没忍住失神, 还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他试图平复心绪, 却不受控制地想起被她一脚踹在腰间的感觉。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她踹,但以往她都穿着鞋子, 而新婚之夜他被踢下床的时候, 还沉浸在佳人在侧的喜悦中,直到摔在地上都没回过神,哪有心思多想。
不像方才, 少女的纤纤玉足与他的身体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 加上之前看到的画面……
霎时间,那一片肌肤都开始发烫。
他向来不能理解那些闺房乐趣, 现在……忽然有点明白了。
“无耻!下流!”赵晏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努力掩饰着其中赧然,“世人真是看错了你!”
人皆称道太子君子端方、不近女色,谁知内里竟然也是个登徒子。
她的心跳有些急促。
按说她不是那种生长在泥古守旧的高门望族、视名节贞操重于一切的千金贵女,更不会因为被他看到脚就无地自容, 如果她介意,下地之前就会让姜云琛转过身去,容她穿上鞋袜。
只是他的目光过于热烈与直白,她还无甚反应,他就已经把所有情绪写在了脸上。
明明吃亏的是她,他却一副又羞又臊的模样。
既然这么害羞,还不赶紧闭眼,非要等她把被子蒙他一头。
搞得她都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
姜云琛愣了一下,听懂她话中之意,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以前去那些王府、国公府做客,他们豢养的舞姬比你穿得少多了,我只觉伤风败俗,一眼都不想瞧。”
“可你是我的心上人,”他望着她的背影,“我喜欢你,你无论如何都是好看的。”
赵晏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比你穿得少多了”?她穿得很少吗?
正要出声让他滚出去,猝不及防听到“心上人”三字,就莫名哑了火。
“若说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连我自己都不信。”姜云琛话已至此,干脆坦言,“你是唯一让我心存妄念的女子,我会情不自禁渴望接近你,哪怕如现在这般,共处一室,远远看着你也好。”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我不吃这套。”赵晏没好气道,“别以为我忘了,当日在南市,你避我如蛇蝎,见了我就跑,还巴不得我赶快从你眼前消失。”
“那是因为……”姜云琛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想要留在承恩殿的念头占据上风,“我误以为你对霍公子有意,于是就跟了过去,后来在马车里,你突然凑上来,我……赵晏,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我是喜欢你,但那时候你我名不正言不顺,大白天的成何体……”
“闭嘴。”赵晏打断他,心跳未能平复,脸上反而也跟着烧了起来。
她那时候一心一意地审问他,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还“近乡情怯”……
近他个鬼!
姜云琛立马住口,但却转向另一件事:“秋猎那天,我跟随你们,也并非怀疑虞将军如何,而是怕你心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