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出发前,杨叔召集众人,简明扼要道:“之前在肃州遇到的马贼同伙追了过来,为免麻烦,我们改变方向,走纪公子说的那条路去沙州。”
众人愕然,但他们素来遵从杨叔指挥,见赵晏姐弟也没有反对,便点头答应。
只有杨凌越众而出,不满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们怎会被马贼缠上?我们带他走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阿爹,我们须得尽快护送小娘子和小郎君去伊州,切莫自找麻烦、因小失大!”
杨叔正待说些什么,赵晏已率先道:“走近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再说,那些马贼是我杀的,杨兄怎知他们的目标是纪公子,而不是我?如果他们要杀我寻仇,你也决计把我丢下吗?”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之间,目光平静地望向杨凌。
杨凌没有回答,径直转身离开,快步下了楼。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赵晏视若无睹,淡然吩咐道:“收拾行李,出发吧。”
韩伯稍事迟疑:“小娘子,您敢担保纪公子所言可行?”
赵晏点点头:“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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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瓜州,纪十二自觉主动地担当起向导的职责,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带领众人疾驰向西。
赵晏心底的疑惑再度浮现,如若是那位,这应当是他生平第一次去西域,先前他也说了,做梦都想去沙州看看,后来才改口,自称已经跑过一次商。
此人终日胡言乱语,真真假假,她都不知该信他哪一句了。
唯一直觉,他必定不会害她。
四月,队伍临近沙州。
这块地界是韩伯所熟悉,他一开口,众人讶异之余,不禁激动,纪十二果然没有撒谎,他们比预计抵达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五日。
趁着中途休息,他们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纪十二礼貌客气地回应,间或抬眸朝赵晏看来,眼里尽是得意与邀功。
赵晏不禁好笑,刚想调侃,突然,纪十二目光一凝,以生平罕见的速度撞开身边的人,朝她飞扑而来。一道冷光在眼前闪过,溅起一片血红。
她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倒,他将她护在身下,温热的液体从他肩头淌落,滴在她脸上。
杀喊四起,赵晏心跳如擂,一把推开他起身,慌忙去查看他伤口血液的颜色,厉声道:“你不要命了?你就不怕……”
后半句消失在空气中,她的呼吸在顷刻间止住。
方才的动作让他的面具有些歪斜,露出了眼角的一颗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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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风沙呼啸而过,马贼们的尸体遍地横陈,血迹渗入砂砾,很快被吹散掩埋。
“我就说,他形迹可疑,果然是个叛徒!”杨凌抽出刀,大步朝纪十二走去,“我们跟随他中途改道,为何还会被马贼追上?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他和那群马贼是同伙,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不是他。”赵晏挡在纪十二面前,斩钉截铁道,“不是他出卖了我们。”
此话一出,周遭归于死寂。
众人皆知她言外之意,不是纪十二,难道是队伍中出了内鬼?
可在场除了赵晏和赵宏,都是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要他们怀疑彼此,实在难以接受。
韩伯年纪最长,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娘子,此人仪表堂堂,又惯会花言巧语,您年纪尚轻,为他这样的郎君蒙蔽,也无可厚非。不若您和小郎君留在沙州,等我们归来,再一同返程吧。魏都督与赵将军相熟,定会妥善照看你们,送信的任务,交由我等便是。”
事到如今,他不再向纪十二隐瞒真正目的,显然也是动了杀心。
但就在此时,一阵纷杂的马蹄声传来,层出不穷的马贼从暗处现身,密不透风地将他们包围。
众人立时变了脸色。从数量看,这些马贼至少有两三百,他就算一打十,也未必能赢。
他们双眼通红,满是被欺骗的愤怒,纷纷将手中的刀锋对准纪十二。
今日即使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能让此人继续存活于世。
然而面对剑拔弩张,纪十二依旧泰然自若,他肩头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语气却云淡风轻:“杨兄,您到底许给他们什么好处,竟使得他们倾巢出动,只为杀我一个?还是说,您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我,而是韩伯说的那什么……密信?”
杨凌怒不可遏:“死到临头,你还敢给我泼脏水?小娘子,您让开,我今日不取他狗命,以后就改随他姓!”
纪十二轻笑:“抱歉,我可不想认你这个干儿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连养父的性命都不放过。杀了我们之后,你是不是打算拿着信件,去跟你的天渊生父讨赏?”
霎时间,众人大惊失色,杨凌转头去看杨叔,却见他无声地别开了目光。
马贼们迟迟没有进攻,仿佛在等待号令,漫长的寂静,直到杨凌缓缓抬手——
“一个都不……”
“多谢杨兄拖延时间。”纪十二微笑打断,不紧不慢道,“现在,可真是‘一个都不留’了。”
大地深处传来春雷般密集的鼓点,马蹄扬起滚滚烟尘,顷刻间将马贼们的阵容冲得七零八落。
沙州都督府的援兵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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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沙州,赵晏婉拒了魏都督邀请去府中落脚的好意,选了一家客栈住下。
他们秘密出行,最好还是不要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
那伙马贼与天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边境作恶多端,各地府州追查数年,但因他们狡兔三窟、奸猾至极,始终未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今次算是大获全胜,一举将他们的主力擒获,又顺藤摸瓜深入沙漠,将之连根拔起。
沙州城中的百姓和商贩们听闻喜讯,奔走相告,皆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客栈里。
众人齐聚一处,鸦雀无声。
良久,杨叔叹了口气:“小娘子告诉我,看到杨凌与马贼们勾结的时候,我还难以相信,幸而她慧眼如炬,否则,我只怕已酿成大错。”
他看着众人,折身下跪:“是我引狼入室,险些害了大家,我着实无颜面对诸位。”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安慰道:“那小子忘恩负义,岂能怪在您头上?”
不觉恨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凉州人好心把他养大,却没想到他竟是个白吃里扒外之徒!”
“事已至此,就不必说这些了。”赵晏轻声,“大家伤势如何?”
“魏都督已经派大夫来为我等诊治,皆是些皮外伤,无甚大碍。”韩伯对她抱了抱拳,歉意道,“小娘子,方才我一时情急,言辞多有冒犯,请您原谅。”
赵晏摇头:“没什么,纪公子与我们结识不到三个月,您怀疑他实属情理之中。”
提到纪十二,韩伯愈发歉疚:“小娘子,您去看看他吧,纪公子不让大夫帮忙包扎,只取了些药,就自行回房了,而且……他莫非是沙州都督府的人?”
都督府的援兵来得过于及时,但凡慢半步,血溅当场的就该是他们了。
众人心照不宣,却不好意思再向纪十二询问。
赵晏见他们面无异色,应是没人重伤,便先行离开,去往纪十二的房间。
赵宏企图跟上,被人拉住:“小郎君就不要跟去了,小娘子多半有话单独与纪公子说。”
“什么……”赵宏一愣,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回过神来,窘迫地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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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行至门外,敲了敲:“纪公子,是我。”
很快,房门错开条缝,纪十二看到确实只有她一个,适才侧身让她入内。
屋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水盆里浸着几块殷红的纱布,他外衣松垮,明显是草草披上。
赵晏示意他坐下,二话不说解开了他的衣服。
纪十二身形微微一僵,旋即叹出口气,任由她看到他尚未包扎好的伤口。
以及线条流畅、肌理匀称,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臂膀。
赵晏却什么都没说,动作麻利地上药,缠好纱布,尽量不去看他诱人的锁骨。
以前她在军营中帮忙救助伤患,最基本的操作不在话下。
末了,她深呼吸,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纪十二,你究竟是谁?”
纪十二认命道:“实不相瞒,我是沙州都督府的人,奉命剿灭马贼,谁知阴差阳错与你们遇上。”
赵晏:“……”
她若是杨叔他们,八成就信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面无表情,“纪十二,你是谁?”
“我……”纪十二支吾半晌,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其实是太子派来的。”
赵晏转身就走。
“等等!”纪十二连忙拉住她,不慎牵动肩膀上的伤,轻轻抽了口气。
赵晏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就听他低声道:“太子殿下……有话让我转告给你。”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小娘子,魏都督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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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酽,犹如化不开的墨汁。
“那群马贼之中,有天渊安插的细作,常年游走在边境,收集各类情报。”魏都督神情凝重,“有一人受不住严刑逼问,说天渊数月前集结重兵,决计将凉州夺下,现如今,那头估计已经开战。沙州未曾收到求援,不知凉州尚能抵抗,还是已经……”
赵晏心中一紧,转头看向杨叔。
杨叔闭了闭眼睛,长叹道:“赵将军提前识破天渊阴谋,料想小娘子和小郎君若知情,绝无可能抛弃父母、独自离开,但送你们回京,又怕引起怀疑,这才打发你们随我去西州,以躲避祸事。”
赵晏久久不语,拳头捏紧又松开:“原来在阿爹看来,我和阿弟竟是贪生怕死之人。”
“小娘子,赵将军也是一片好意。”杨叔忙出言相劝,“您已经走到这里,千万不要冲动!赵将军一早就向朝廷发送了急报,洛阳的精兵必定会赶赴凉州支援。”
“杨叔无需担心,我懂得轻重缓急。”赵晏说罢,对魏都督行了一礼,起身告辞。
“小娘子。”杨叔叫住她,“小郎君那里……”
赵晏稍事沉默,像是突然泄了气般,声音轻不可闻:“不要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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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夜晚不设宵禁,赵晏纵马疾驰,回到客栈,迎面遇到了同样策马归来的纪十二。
她有许多话憋在心里,急于找人倾诉,又疑惑他去了何处,但她与他对望半天,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长街寂静,天空深蓝而明净,皓月当空。
客栈前亮着温暖的灯火,里面隐约传来人们的谈笑。
纪十二将马匹交给候在门口的店小二,忽然飞身而起,在她的马背上落座。
赵晏如梦初醒,面上一热,屈肘想把他撞下去,念及他为她受的伤,才堪堪忍住。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在她耳边道,“我胳膊上没劲,骑不得太快,你抓紧缰绳。”
不容她拒绝,他毫不犹豫地挥动马鞭,旋即从后面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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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骏马飞驰,如同离弦的利箭般,几乎要贴地而起。
耳边风声猎猎,背后的怀抱却温暖,两侧风景疾速倒退,直至植被渐稀,马匹进入一片沙漠。
赵晏适时放缓速度,纪十二的声音紧随而至:“沙州附近有座石窟,数百年来,不断有人开凿、造像,已成为一道盛景,你可想去看看?”
赵晏自有耳闻。
她向来不信佛道,但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亮起点点灯火,即使是夜晚,依旧有工匠和画师在不辞辛劳地做活。
两人下马,悄无声息地走近,擦亮火折子,从那些历经风吹日晒、斑驳褪色的古老遗迹看起。
赵晏望着一座尚且完整的石像,轻叹道:“我忽然有些明白,人们为何要求佛拜神了。”
“你还是算了,”纪十二在旁泼凉水,“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佛祖岂会听你所言?”
赵晏难得没有与他拌嘴,走了一段,叮叮当当的开凿声近在咫尺,两人不欲打扰,便调头离开。
骑马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绿洲映入眼帘。
四月的天气,草木已葱茏,明月当空,倒映在清澈的湖面,风中带着湿润的凉意。
林中建着一座寺庙,赵晏捐了些香火钱,请守门的僧人帮忙照看马匹,随即离开寺庙,朝沙丘的方向走去。
纪十二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许久,赵晏寻了处背风坡坐下,平复因在沙漠中行走而急促的呼吸。
“天渊重兵压境,凉州有难了。”她抱着膝盖,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我阿爹截获情报,却瞒着我和阿弟,以送信为借口,把我们支开。他必定告诉了阿娘,而阿娘选择与他同生共死,至于我和阿弟……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我以为他对我们委以重任,是真正相信我们,不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要历练我们一回。可到头来,是我高估了自己,他从未觉得我也有资格守卫凉州,也能替百姓们奋勇杀敌。”
说着,她自嘲道:“可是我想了想,决定瞒着阿弟,我怕他承受不来、要返回凉州。何况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吧。但你说,我这么做,与我阿爹又有何区别?”
“雁娘,凉州不会有事。”纪十二在她身畔坐下,轻手轻脚地拥住了她的肩膀,“朝廷已经发兵,你刚离开姑臧城没几天,太子就率军抵达凉州。”
赵晏一怔,抬眸看向他,体会他话中之意。
良久,她问道:“在客栈的时候,你想对我说什么?太子为何要派你传话,而不是亲自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