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见他的神情怅然若失,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她转头望向篝火:“你对我说这些有何用,你应当去告诉……”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不迭住口。
纪十二在逃之身,已经不可能与那姑娘再续前缘了。
她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时候还早,你再回去睡一觉吧。”
却被他拒绝:“在下岂能让小娘子独自守夜?在下的功夫不值一提,但陪人聊天还是挺在行。”
“随便你。”赵晏懒得跟他客气,也不再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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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晏抽空与杨叔说了昨晚交谈的结果。
杨叔暂且放下心来,再看纪十二,不禁多了几分同情。但他坚决不同意让纪十二做向导,认为还是听从韩伯的指挥比较靠谱。
三月末,一行人来到瓜州。
瓜州毗邻疏勒河,城镇虽小,却是水草丰茂。
众人在戈壁中接连赶路,身心疲惫,当即决定休息半日,待第二天再出发。
赵晏掐指一算,今日碰巧是弟弟的生辰,便想着带他去集市逛逛,挑选一份礼物。
两人出了门,刚下楼,就被杨凌拦住:“小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晏以为是杨叔有事找,让赵宏在厅堂里稍作等候,随杨凌返回楼上。
杨凌将她带进屋中,里面空无一人,杨叔并不在。
赵晏并非看重男女大防之人,何况出门在外,更没有那么多讲究,她并未起疑,只问道:“杨兄找我何事?”
杨凌却不答反问:“小娘子,那个纪公子,之后不会跟我们走了吧?”
原来是为这个?
赵晏将自己决定如实相告,宽慰道:“杨兄不必多心,他若另有所图,何须拖延到现在。”
杨凌有些踌躇,良久,避开她的目光:“小娘子,您别怪我失礼,我觉得,他似乎……对您有意。我着实不想看到他继续待在您身边,因为我……我……”
他难得结巴,赵晏愣了愣,望见他神色中的不自然,明白了什么,斟酌言辞,避重就轻道:“他有心上人,不会对我产生非分之想。杨兄的好意我领了,你素来待我如亲妹,我是知道的。”
杨凌默然,赵晏轻声说了句“告辞”,快步离开。
赵宏看到她回来,起身与她走出客栈,一边好奇道:“阿姐,杨兄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赵晏道,怕弟弟疑心,又补充了句,“他怀疑纪十二,想赶他走。”
行出几步,赵宏忽然压低声音:“阿姐,杨兄定是看不惯十二兄与你亲近,你可知他喜欢你?”
赵晏吓了一跳,故作镇定道:“你听谁说的?”
“他自己。有次他喝醉酒,不小心说了出来。”赵宏叹口气,“但他也清楚这是妄想,你又不喜欢他,而且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与燕国公府结亲。”
杨凌是杨叔在山中捡到的弃婴,长着一头略带卷曲的毛发,多半有胡人血统,虽然他是杨叔夫妇一手带大,在军中立过不少战功,但赵家绝无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更何况,就算他是杨叔亲生,家世与堂堂燕国公府也天差地别。
赵晏无心聊这些,随意搪塞了过去。
两人在集市逛到夕阳西沉,赵宏选中一块马鞍,赵晏付过账,正待与他回去,却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雁娘?鸿弟?”纪十二惊讶道,旋即给他们展示手上的马鞭,“我去给鸿弟买生辰礼,没想到会与你们遇上。真可惜,惊喜没有了。”
赵宏受宠若惊,连忙道谢:“怎么会?我顺嘴一提生辰,十二兄牢记于心,已是最大的惊喜。”
纪十二微微一笑,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打住,迅速拉过赵晏和赵宏,躲在街边拐角后。
两人莫名其妙,却识趣地没有做声。
许久,纪十二轻声道:“我看到当时追赶我们商队的马贼,进了那间铁匠铺。”
赵宏睁大眼睛:“他们难道是来抓你的?十二兄,你……要不要考虑换一张面具?”
说罢,又觉有些多余。无论换成什么,但凡戴着面具,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存在。
纪十二叹息:“若不然,就此分道扬镳吧,以免我连累你们。”
“他们打家劫舍在先,还敢来找你寻仇?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赵宏刚收了他的礼物,自然不肯做不讲义气之人,信誓旦旦道,“你别怕,我罩着你,你尽管跟我走!”
纪十二感激道:“那便多谢鸿弟了。”
“相识一场,何须客气。”赵宏适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赵晏,“阿姐,你看……”
赵晏没好气道:“你已经夸下海口,自然要信守承诺,以后他的安全就由你来负责了。”
“那当然,”赵宏胸有成竹道,“包在我身上!”
赵晏看了纪十二一眼,悄无声息地在背后合起掌心。
刚才,他借助光线和角度遮挡,偷偷拉过她的手写了几个字。
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与赵宏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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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结伴回到客栈。
赵宏一推房门,屋里忽然灯光大亮,杨叔等人齐聚一堂,纷纷为他道贺。
“小郎君又长一岁,我还记得你刚来凉州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现在都这般高了。”
“多余的物品不好带,大家伙一块给你买了几身行头,出门这么久,你的旧衣服也短了吧,刚好天气越来越热,全都换成新的。”
“等回到凉州,我们再好好给你补办一场生辰宴。”
赵宏喜笑颜开,逐一道谢,因次日还要赶路,众人不敢喝酒,便以茶代之,举杯共饮。
赵晏看着他们闹作一团,心中也满是感动。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某个人身上,趁其不备凑近杨叔身边,悄悄在他背后写了几个字。
正是纪十二告诉她的那句话。
第62章 “纪十二,你究竟是谁?……
杨叔的神色微微一变, 但转瞬掩饰过去。
赵晏望见他眼中稍纵即逝的犹疑,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头。
旋即,她借着喝茶, 望向正在与众人谈笑风生的纪十二。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信任他, 恍然间,他的身影似乎渐渐与另一个人重合。
最初只觉得是凑巧, 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 她产生错觉的次数竟越来越多。
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若非她坚信那一位远在洛阳,绝无可能吃饱了撑的、跑到这种地方委屈自己,她定会认为纪十二是他乔装打扮。
没错,她一定是在做梦。
毕竟两年前,他亲口说过, 在这个世上, 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
思及此,她“恨屋及乌”, 看向纪十二的眼神多了几分嫌弃。
纪十二浑然未觉, 不经意与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一双眼眸宛如最纯粹的墨玉, 蕴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赵晏别过头。一旦开始联想, 他笑起来也与那人愈发相似了。
她两年没有见他,本以为已经渐渐淡忘, 但如今才发现,她对他的神态与动作仍然记忆犹新。
一定是时间还不够。
她与他认识八年,至少需要花费同样的光阴来将他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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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众人散去,赵晏也回到自己房中, 吹熄了灯烛。
她和衣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许久,一阵几不可闻的叩门声响起。
门没有锁,纪十二轻轻一推,走了进来。
他反手栓上门,规规矩矩在桌边落座,主动与她维持着一段合乎礼节的距离。
赵晏已经坐起来,好笑道:“你离我那么远,我说话你听得清吗?”
她将嗓音压得极低,内力差的人根本不可能听到。
纪十二犹豫了一下:“这里不比外面,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靠得太近,你不会介意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赵晏瞥他,“况且凭你的身手,能占到我什么便宜?”
纪十二觉得有理,当即挪过来,在榻边席地而坐。
他抬头看她,眼眸在黑暗中如琉璃般剔透:“你说吧,现在我可以听到了。”
赵晏默默地移开视线:“我已经告诉杨叔,但没说是你看见的。”
否则杨叔定然不会相信。纪十二再怎么与他们打成一片,也终归是外人。
纪十二略微惊讶:“你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别有居心,故意骗你吗?”
“你敢!”赵晏刷地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我生平最恨欺骗,你若对我撒谎,我要你偿命!”
纪十二登时一动也不敢动,半晌,轻轻道:“雁娘,我没有撒谎,我永远都不会欺骗你。”
黑暗中,两人视线交汇。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幽深如夜,却有着清澈漂亮的光,与她记忆中熟悉的轮廓悄然重叠。
赵晏缓缓收手,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仿佛要透过面具看清他的真实容貌。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心情复杂,“或许这便是我相信你的原因。”
纪十二怔了怔,好奇道:“谁?你的意中人吗?我既然能沾他的光,他定是个好人吧。”
“好人姑且算是,但意中人?你想多了。”赵晏勉为其难地评价,“我讨厌他,非常讨厌。”
纪十二一时没有接话,安静良久,才低声道:“为何?”
赵晏原想回一句“别多管闲事”,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如果我是你记挂的那位小娘子,你要如何我才肯原谅你吗?我不知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我的……我曾经的心上人,他当着我的面,把我写给他表露心迹的字条扔进了水塘里。”
“那时候,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我喜欢我,但他的一些言行,让我以为他多少有些在意我,只要我先开口,他定会承认。”她垂下眼帘,心里百味陈杂,“事实证明,是我一厢情愿。”
深埋多年的秘密,甚至都未曾对姜云瑶提起过,如今面对这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她潜意识地心想,倘若真的是他,他千里迢迢寻来,只为亲自与她解释……她愿意听他一回。
“你说你不懂小娘子的心思,可我也不明白,你们郎君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像是在说给纪十二,又仿佛在说给记忆中的那个影子,“你若不喜欢一个人,会待她与别的小娘子截然不同、三番五次出言维护她吗?但你若喜欢她,又怎会把她的心意弃若敝履,还说世上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中染上委屈。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时隔两年,她从来没有放下。
也许她不懂什么才算作真正的情爱,只是喜欢他那张脸,便想要从今往后每天都能看到他。
可她写下字条、偷偷夹在他书里的时候,那份羞怯与期待的心境却是真实的。
屋里陷入长久的安静,直到纪十二轻声打破沉寂:“或许他……你那位心上人和我一样,年少无知、难为情,适才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其实……非常喜欢你,至今仍惦念着你。”
赵晏抬眼看向他,闷声道:“你确定?而不是为了哄我?”
“我确定。”纪十二难得郑重,“我是郎君,我明白郎君们心中所想。”
他与她对望,那瞬间,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
仿佛漫天星辰坠入湖水,摇曳徐徐涟漪。
赵晏抬了抬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他的面具揭开。
可是,万一她自作多情,发现底下是一张完全陌生、并且已经容颜尽毁的脸……
她及时止住的动作。
算了。她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却无法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害无辜。
“我差点忘记一件事。”她收敛情绪,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在瓜州住客栈的钱是我垫付,到了沙州,又要我替你掏腰包,你准备拿什么还我?”
纪十二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从衣襟中摸出一件物品。
是块通体莹润、不掺一丝杂质的白玉佩,缠枝牡丹纹样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先用此物抵押,将来你拿着它到洛阳找我,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赵晏小时候在宫里见惯了奇珍异宝,自然识货,她有些诧异,纪十二看起来穷得叮当响,身上却还有这么贵重的物件。
她直觉是他在家中获罪之前留下的东西,岂肯接受,嘴上却毫不客气:“你这个人,说话遮遮掩掩,洛阳那么大,你让我去哪找?依我看,你就是存心想骗……”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他温声打断,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的掌心。
暖意蔓延,分不清是来自他的手指还是玉佩沾染的体温。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再推拒:“你何时回京?别想赖我一辈子的账。”
“走完这趟就回去。”他笑了笑,低哑难听的嗓音似乎也变得温和,“我打算再见那个小娘子一面,与她道歉,当年是我的错,告诉她我喜欢她、想娶她为妻,问她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赵晏下意识攥紧了玉佩。
她有许多疑问,他一个逃犯,如何去见她、又怎么可能再与她结亲?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笃定道:“她会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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