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微沉,脚步愈快,陆平和其余内侍几乎追赶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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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倚在汤池中,周身恍若凝固的血液渐渐恢复流动,她抬起手,看向细腻温润的白玉佩。
但不知是受寒还是什么,仿佛有一把重锤在她头顶敲打,脑中混沌一片,她强忍着按住了额角。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翻涌不息,眼前渐渐模糊不清,她失去知觉,沿着池壁滑落,沉入水下。
她看到锦书惊惶的面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
姜云琛走进承恩殿,得知赵晏正在沐浴,只能坐下等候。
他蹊跷不已,大白天的,远不是洗漱就寝的时间,便想传宫人来询问情况。
突然,锦书的叫喊钻入耳中:“快来人啊!娘娘!”
他心神一凛,疾步朝浴室的方向走去。
锦书正要迈进池中救人,风声掠过,一个身影已先一步入水,将赵晏抱了出来。
赵晏无知无觉,手臂垂落,一块玉佩掉在了地毯上。
“传医官。”姜云琛扯过搭在旁边的薄毯,将赵晏裹住,抱着她走向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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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奉御匆匆赶来,诊治过后,忙不迭去开药。
承恩殿的内侍宫人们跪了一地,锦书眼眶泛红,低声请罪道:“娘娘与明德郡主去后花园议事,不让奴婢们跟着,奴婢以为,凭娘娘的身手,明德郡主占不到半分便宜,可谁知娘娘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奴婢询问发生了何事,娘娘也不肯说……殿下,奴婢未能照顾好娘娘,甘愿受罚。”
姜云琛想到后花园里冰雪未消的池子,眼眸中风雪肆虐:“陆平,传我命令,立刻、马上召嘉宁长公主和明德郡主进宫。”
陆平应声,一路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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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临川王气急败坏地回到府中,派人给宋国公府传信,神色间浮起一抹阴鸷。
既然姜云瑶不识抬举,非要以身涉险,那么便让她有去无回。
凉州距京城千里,途中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区区一个小姑娘,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另一边,嘉宁长公主刚看完临川王的密信,就接到通报,太子宣她及明德郡主入宫。
她心思急转,最终决定先斩后奏,自己去见太子,称孙女被太子妃打伤,实在无法出行。
少顷,她来到东宫外,内侍通报过后,将她引至丽正殿。
嘉宁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行礼,问道:“殿下传本宫前来,莫不是因为太子妃动手伤人一事?”
“长公主多虑。”太子的声音传来,语调平静,却无端令她感到一阵刺骨寒冷,“孤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只想与您说几句话,同时劳烦您转告明德郡主。”
嘉宁长公主正欲辩解,就听他道:“您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孤一无所知,孤敬您为姑祖母,卖您几分脸面,您却三番五次得寸进尺。那么不如把话说明,孤绝无可能迎娶明德郡主,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外,今日明德郡主盗窃在先、冒犯太子妃在后,禁足三月,永不得再涉足宫城。”
“殿下!”嘉宁长公主皱眉,“您未知事情前因后果,怎能如此偏袒太子妃?您可知明德……”
“退下吧。”姜云琛直截了当地打断,“您最好自己走,您这么大年纪,若是像明德郡主一样被拖出去,未免太丢面子。”
嘉宁长公主面色青红交加,虽气不过,却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收回剩余的话,拂袖而去。
进入马车,她恨恨地一拍桌案。
明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她总算看清,投靠皇帝和太子的路压根走不通。
亏她还想背叛临川王,和他们上同一条船,孰料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当做血脉相连的亲眷。
既如此,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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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回到承恩殿,在床榻边坐下,轻轻握住赵晏滚烫的手。
她双眼紧闭,脸颊潮红,他既心疼又后悔,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她一小会儿,就出了这种事。
赵晏与明德郡主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确信,明德郡主断无本事把她推进水里,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八成是为了明德郡主盗窃的那样物品。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她如此不管不顾,失去了最根本的冷静?
这时,锦书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下,奴婢在浴室地面上发现此物,应当是明德郡主偷走,又被娘娘找回。”
姜云琛接过她呈上的东西。一枚雕工精致、通透无瑕的缠枝牡丹纹白玉佩。
刹那间,仿佛一道细线穿过脑海,他蹙了蹙眉,压下不适,低声道:“这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
锦书答道:“娘娘说,是旁人送给她的礼物。至于是何人,奴婢也不知。”
“行了,你下去吧。”姜云琛摆摆手,“这个……”
他略一停顿,示意锦书退下。
旋即,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到了赵晏手中。
他知道是何人所赠。
纪十二。
可是……只要赵晏能尽快醒来,恢复平安,他愿意做任何事。
哪怕放她离开,让她去一切想去的地方。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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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昏昏沉沉,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只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穿越广袤无垠的沙漠,走过茫茫戈壁,望见月色下的绿洲。
许久,眼前豁然开朗,她看到了一间四方庭院,当中植着几棵尚未抽芽的柳树。
她不由一怔,那是她在凉州时居住的院落。
忽然,赵宏从外面跑来,神色激动难掩:“阿姐,阿爹要我们去见他,说是有重要任务托付。”
第60章 “在下愿以身相许。”……
赵晏正在院子里练剑, 闻言收招,看到赵宏眼中的期待,打趣道:“重要任务?该不会又是让我们去明威府或武安府送信, 或者更远些, 去沙州都督府吧。”
因为她是女儿身,父亲不准她上阵杀敌, 而弟弟年纪尚小, 也没有资格进入军中,两人闲来无事,只能帮父亲做些跑腿的活计,送信是家常便饭,她从未见弟弟如此兴奋。
“应当不会吧?”赵宏冷静几分, 思索道, “杨叔神情严肃,让我立刻喊你去见阿爹, 若只是送信, 他们何至于这般心急火燎?”
杨叔是父亲的心腹,向来稳重老练。赵晏有些惊讶,忙放下剑, 随赵宏离开。
一路上, 或许是直觉,她心中难得生出几分不安。
先帝承业十三年, 天渊在祖父手下大败之后,一直未能东山再起,直到永安九年,边境出现异动,今上派父亲前往镇守, 陆续打退几次天渊的小股偷袭,但并未爆发大规模战事。
去岁冬,天渊发生雪灾,逐渐暴露出南下进犯的野心,近几个月双方冲突不断,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军中,偶尔回来一趟也是为处理城中事务,并不会多留。
难道真出了什么大事?
她如是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父亲在堂屋等候,赵晏一进门,便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打眼望去,父亲风尘仆仆,铁甲未卸,沾染着大片血迹,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
好在他虽面露疲惫,却不像身受重伤,见到姐弟二人,点头示意他们落座。杨叔也在,除此之外,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父亲信任的左膀右臂。
父亲长话短说,简言之,要他们帮忙去送一封信,但却不是给凉州都督府管辖下的府州,而是到千里之外的西州,交付于安西都护府的王都护。
那封信明面上由杨叔保管,然而众人散去后,赵晏被单独留下,从父亲手里得到了真正的信。
父亲按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晏晏,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此行关系到凉州、西州、乃至整个大周的安危,我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你。”
赵晏点点头:“女儿定不负阿爹所托。”
又问:“阿弟知道吗?”
“他不知。”父亲长叹口气,“他年纪小,性情跳脱,我怕他一时不慎说漏嘴。但愿这趟出门能磨一磨他的性子,晏晏,你是阿姐,路上记得多担待些。”
赵晏按了按衣襟里的信封,承诺道:“阿爹放心,我定会照顾好阿弟。”
父亲欣慰一笑,她却捕捉到他眼里稍纵即逝的遗憾。
可惜她不是男孩,否则已经是披挂上阵、建功立业的年纪。
没由来地,她肩头沉甸甸的压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若能顺利完成任务,父亲或许会对她另眼相看,甚至准许她从军。
但她没有显露,规规矩矩地对父亲行了一礼,回屋收拾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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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两个时辰后,赵晏和赵宏辞别母亲,与十名将士离开姑臧城,踏上前往西州的路。
说辞早已备好,若途中遭人问起,姐弟两个便称去伊州探访远亲,其余众人皆是护卫。
以往赵晏帮父亲送信,最远只到过沙州,生平第一次阔别父母,奔赴先前仅存在于书籍中的地方,紧张之外,也难免有些新奇,但念着自己是姐姐,又有重任在身,便未曾表现分毫。
赵宏就不似她这么拘谨,他不明就里,只当要送的是封寻常信件,父亲难得派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对他无异于是种历练。他一路兴高采烈,缠着杨叔他们问东问西。
引路的向导是位曾在安西都护府任职、后来返回故乡凉州戍守的老兵,人称韩伯,他的孙子与赵宏年纪相仿,经常在一起玩,因而他也待赵宏极好,总是笑呵呵的,不厌其烦地解答他的提问。
凉州扼守河西要道,是军事重镇及往来商贩必经之地,繁华程度非周边城镇可比,加上他们为求隐蔽行踪,不走大道,一路西行,沿途逐渐萧条,经常是白天在茫茫荒野赶路,到傍晚乃至深夜才能找见一处村落歇脚。
有时候连村子都没有,只能借用一些早已废弃的房屋,将士们习惯了行军打仗,倒是不以为意,而赵晏和赵宏虽从小养尊处优,但也入乡随俗、未曾抱怨半句,引得众人刮目相看。
二十日后,一行人抵达肃州。
此地尚在凉州都督府的辖区,再往前,便会进入沙州都督府的下属范围。
进入城中,众人寻了家客栈下榻,决定稍事修整,翌日清早再出发。
这是赵晏离开凉州之后,第二次住进一间像样的屋子,上回还是十天前在甘州。
她自行打来热水,洗净满身沙尘,刚收拾完毕,赵宏就在外面问她想不想去城里逛逛,她答应下来,与杨叔说了一声,便与弟弟离开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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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不及凉州热闹,更无法与京城相提并论,但两人依旧兴趣不减,沿街走过,买了不少当地的吃食,决计拿回去分给大伙尝尝。
赵晏环顾四周,试图把所见所闻印刻在记忆中。
虽说回来的途中还会经过此处,可那时候多半已经是秋冬,与眼下的初春景象必定截然不同。
有些风景,或许一生也只有缘分看到一次,错过便是永远的遗憾了。
忽然,她的目光冷不丁从街边划过,瞥见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
她仿佛有种特别的本领,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最出挑的,那人似乎年纪不大,十七八左右,虽背对她的方向,不见阵真容,但身形却格外好看,犹如雪中翠竹,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自从两年前她离开洛阳,就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了。
凉州不乏年轻矫健、如松如柏的士兵,但却少有清隽而矜贵的翩翩公子。
脑海中浮现一个浅淡的影子,未及清晰,就被她赌气似的强行压下。
整整两年,没有半封书信,只怕早就把她忘记,这样的人,她想他作甚?
更何况,当时在崇文馆看到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一辈子都不想理他了。
“阿姐,”赵宏的话音让她回过神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兵器铺,“我们去看看吧。”
赵晏应下,收起思绪,一抬眼,方才那人已不见踪影。
两人走进铺子,赵宏很快就相中一把匕首,拿在手上和自己的掂量比较,打算收入囊中。
趁他跟掌柜的讨价还价,赵晏四下打量,不经意看到一柄小胡刀,虽是杀器,但造型玲珑精致,镶嵌着玳瑁与宝石,闪闪发亮,颇合她心意。
正待取来细看,却有人先一步伸手,将之据为己有。
她略微一怔,转头看向来者,竟是刚才在路边看到的年轻公子。
那人戴着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下颌的线条却优美流畅,他与她四目相对,好整以暇道:“姑娘莫非是喜欢这把刀?”
他的声音有些怪异,沙哑而低沉,全然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清亮。
赵晏不禁遗憾,也不知是因错失好物,还是背影如此赏心悦目的人却生了这么一把嗓子。
她见此人彬彬有礼,试探地问道:“我确实喜欢,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那人轻轻一笑,将小胡刀递到她面前,她道了声谢,正待接过,他却猝不及防收手,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掠过促狭:“不巧,在下也很喜欢,先拿者先得,请恕在下无礼了。”
说罢,飞快地付了款,转身扬长而去。
赵晏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人?
不给就罢,还故意逗她玩?
她倒不至于为了一把刀动怒,或是追上去与他理论,但不知为何,他这副欠揍的模样似曾相识,瞬间气得她牙痒痒,若非念及有要务在身,不想在外面惹麻烦,她定会忍不住与他动手。
真是太讨厌了。
白白浪费一张好皮囊。
那厢,赵宏喜滋滋地揣着新匕首走来,慷慨大方道:“阿姐,你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
赵晏摇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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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赵晏路过厅堂,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赏心悦目的肩背,坐姿都显得出尘不凡,腰间蹀躞带挂着一柄闪闪发亮的小胡刀。
她将吃点心剩下的纸包团起来,放轻脚步走近他,调整角度,飞快地冲着他的脑袋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