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珩和容湛在门外对视片刻,然后他问了句,“孤这是被撵出来了?”
容湛敛着眉,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陛下,委实也觉得这场景有些诡异,他老实地点了下头,“应该是。”
司马珩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觉得不可思议,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尤其前世,他性情暴戾到一种罕见的地步,觉得周围都透露着一种叫人作呕的气息,每个人都仿佛青面獠牙的恶鬼,到处都腐烂透了。他暴戾专权,以至于四下无人敢直视他。
而今竟然到了被人撵出来的地步。
可他亦知道,沈荞这回不是真的恼他,他也说不好她到底怎么了,但他并不生气,他只是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会儿,隔着门说了句,“行,孤去给毓儿和阿景扫障碍去,今日没人陪你睡了。”
沈荞在屋里翻了个白眼。
谁稀罕似的。
-
这阴雨天缠绵了半个月,然后停了一日,原以为要放晴了,结果又酝酿了一场暴雨。
这几日沈荞都住在将军府,她前几日回皇宫看了毓儿和阿景,毓儿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惆怅,选太傅给她和阿景,竟是祝泓老先生亲自来,祝老年纪虽大了,却丝毫未变得慈祥多少,每日极为严苛,毓儿觉得压力骤升,阿景更觉得受不住,他本就没有姐姐悟性好,这下子更吃力了。
沈荞看看毓儿又看看阿景,颇有种幼稚园大班生被赋予重任的感觉,注定没有童年的两个小鬼,沈荞也无力拯救,毕竟坐拥一切优越的条件,若再放任他们吃好玩好啥也不干,似乎也是一种罪过。
沈荞只好摸摸毓儿的脑袋,又摸摸阿景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勉哉!慈母多败儿,你们父皇说以后要亲自教你们,母亲只能在心里为你们鼓劲了。”
毓儿和阿景幽怨地看着她。
然后毓儿叹了口气,“算了,母亲不幸灾乐祸就很好了。”她真的太了解母亲了,只是前些时日镇日担忧,而今听闻母亲和父皇和好,仍觉得不敢相信,又问了句,“母亲以后不走了吗?”
毓儿抿着唇,认真地看着母亲,那眼神极为克制,可沈荞仍从中看到了期盼,一个孩子期盼母亲不要离开,可她年纪那样小,已知道克制了。司马珩说毓儿更适合做储君,沈荞亦思考过,她没有司马珩那样看人的眼力,她只知道,毓儿和阿景相处,阿景多数时候是听姐姐话的,因着毓儿聪慧且极有主见。偶尔更显露出不合年纪的通达。
那日里王生转述的话,沈荞仍记得,面对可能要离去的母亲,她没有哭闹,亦没有去求沈荞不要离开,她只是去见了父皇,说人各有志。毓儿大约是知道,在这皇宫之中,父皇才是那个一语定生死的人。
沈荞觉得对不起他们。
她倏忽蹲下身,认真说了句几句话,“不走了。只是世事有常也无常,母亲也无法保证永远在你们身边。母亲只能珍惜同你们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沈荞在宫里头待了几日,然后才又回了将军府,因为沈淮病了,府里又隐隐绰绰地开始冒出来一些妖邪之说。
“将军身体极为康健,怎生那婢女一来,便病了。”
“我瞧那婢女委实怪异得很,那日见了一面,晚上便做了噩梦。”
“从前宫里头有传言,我还不信,见了她我才觉得,传言怕不是空穴来风。”
“我瞧着娘娘也是被她蛊惑了似的,一个侍女,怎能得如此青睐。”
从小植入府之时,便有细微流言传出,只是沈荞不是在寺庙便是在别院,更多关心她的病情,竟没有料到她在哥哥府中也会受此中伤。
沈荞回皇宫的第二天,沈淮便病了,起初只是校场训练之时受了一点小伤,而后病来如山倒似的,竟至需要卧床休养。
便是此时流传乍起,说小植乃灾星克星妖邪附体,从前还藏着掖着偷偷说,到了这时候甚至当着小植和母亲的面说。
小植觉得难过,亦自责给娘娘和沈将军添乱,她想去看看沈将军,可自觉自己不配,她和母亲商议了一下,便留书离开了府邸,不欲再牵累任何人。
下人们发现了手书,虽则他们敢骂小植,可毕竟是贵妃娘娘亲自交代在府内养病的侍女,不敢隐瞒,拿去给了徐伯,徐伯又汇报给了沈淮。
沈淮拖着病体,亲自去寻了她回来。
沈荞回去将军府的时候,沈淮正召集阖府下人在训话。
沈淮坐在台阶之上,脸色病恹恹地发白,饶是他身强力壮,此时也确然有了病来如山倒之势。小植站在他身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了一样,满脸愧疚又自责地请求道:“是奴婢的错,将军莫要动怒了。”
院子里乌压压跪了一地,沈淮不答话,脸色沉如水。徐伯看了将军一眼,中气十足地继续骂:“怕是都反了天了,上头前几日刚处置了一批散播鬼神邪说的异教徒,你们亦都不怕死地继续造谣生事,都觉得自己脖子上的东西不想要了是不是?是人是鬼分不清?”
沈荞跨进院子,无数人行礼,沈荞虚虚托了下手,目光先看到生病的哥哥,而后看了眼小植,瞧她除了情绪不佳,身体应当无事,便又去看哥哥。
沈淮脸色差得很,一半是被气到了,一半是因为生病。
沈荞有些生气地上前几步,先是冲着跪着的众人冷声说了句,“若心思不正,看谁都是魑魅魍魉。敬都最近乌烟瘴气,本宫劝你们都放聪明些。”
说完才回头扶住沈淮,扯着他便要往房间去,一边走一边埋怨,“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生着病也不爱惜自己。”
沈淮蹙眉道:“哥哥没帮过你什么,你只拜托哥哥这一件事,我若搞砸了,今后该如何见你。”
沈荞一脸无奈,“哥哥你说这是什么话。”
沈淮摇摇头,“况且敬都确实不太平,我亦怕府里出问题。陛下那里,你也叫人多留意,我最近总预感不好。”
沈荞蹙眉,“怎么了?”
“立储立后之事,许多人不满。不单单是朝中,附属藩国,都觉得荒唐。”便是他乃沈荞亲哥哥,毓儿和阿景的亲舅舅,亦对陛下的决定有些惊讶,更不要说旁人。
陛下将各藩国进献的女子皆送给大臣,此时亦是传得满城风雨,那些女子所在的藩国,怕是也已经知道了。
而立后的诏书还未下来,但大家已经心照不宣地知道,日后怕是要立沈荞为后了。因着礼服已然在赶制,用的便是沈荞的尺寸。
沈荞沉默片刻,觉得自己真的要在悬崖边走钢丝了。
这夜里,沈荞又睡在了府里,司马珩得知她又出宫,异常不满,据说在乾宁宫闹脾气。
沈荞听说了也没理会,只是看着守在外头的容湛,倏忽说了句,“你不用管我,我在府里不出门,你回陛下身边守着吧!”
容湛蹙眉,继而轻轻摇头,“陛下吩咐卑职守着娘娘。”
沈荞知道他固执,只听司马珩的话,便没再多说。最后胸闷着回了房间,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外面暴雨的缘故,还是哥哥说的那些话,总觉得不安,到了天亮才勉强入睡。
心想明天干脆带着容湛给他送去好了。
虽则司马珩身边亦有其他侍卫,但沈荞总觉得还是容湛更让人安心些。
沈荞无心琢磨自己的处境,她只是觉得……有些担心他。
第七十一章 风雨如晦
司马珩下了早朝, 受邀去军营看演习。
司马荣湚在位时,军权紧握在皇帝手里,将领并无实际兵权, 每每调兵遣将, 都需要诸多章程,颇为费事, 且为了不让将领获得太多拥戴,非战时期, 这个军营的将领要去另外的军营去训练, 且常有变动。
司马珩即位后逐渐下放了兵权, 他是一个极擅制衡之术的帝王, 但却并不寡恩,再加上这些年亲征屡战屡胜, 是以极受拥戴。
沈淮伤病,军中仍井井有条。
司马珩粗略看过,只问了句, 登基大典,公孙则如何安排。
司礼监测算的吉日, 在下个月的初四, 只剩十四日的时间了。
城防营的兵力不足, 必然要从军营调兵, 公孙则早些日和沈淮商议过, 只是还没有具体奏报给司马珩听。
虎威林将军上前, 抱拳道:“回陛下, 沈将军已然精挑细选了士兵,到时候会交于公孙将军调遣。”
司马珩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只点了点头, 又问了句,“寻常训练,沈将军如何会受了伤?”
林将军蹙了下眉头,“末将在当场,沈将军是被长/枪扫到了,军医看过,并无大碍,不知为何伤情愈演愈烈。”
习武之人,受伤乃家常便饭,便是司马珩身上亦有无数刀伤剑伤,寻常小伤,不足挂齿。
从他迟疑吞吐的语气里,司马珩猜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
司马珩唯一想到的,便是中毒,上一世里,他在西征的路上,被设计受了重伤,便是有人在武器涂抹金汁,以至于伤口久久难愈,最后险些丧命。
他沉吟片刻,并未说什么。
出了军营,陪同的李冢小声说道:“陛下,最近敬都不大太平。”
公孙则忙上前一步,垂首请罪,“末将会再次加强城防,增添巡查兵力。”
司马珩大步往外走,并不应话,最近半个月,耳朵边充斥着各种声音,看不见的地方,那声音更加强烈。认为他不该放任女子读书考功名,更不该立公主为储,更不该立沈荞为后。
他上一世常常觉得世人愚蠢,上到司马荣湚,下到村头百姓,他们愚蠢起来,仿佛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叫人怒火中烧。
可大约多活了一世,他在已知的轨迹里,去试图掌控这一切的时候,发觉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聪明的人会趋利避害,以至怯懦,愚蠢的人莽撞无知却一往无前,善良亦是一把利刃,自私自利未尝没有大义。
万事万物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走,没有人可以掌控万物,大势之所趋也,唯顺之。
可“势”在人为,无势也可造势。
他从还是太子之事便做了诸多努力,他不仅希望江山安稳,他更希望长治久安,开万世太平,免于战争,解流离之苦。
李冢又提了句:“陛下此举,恐是操之过急了。”
从准允公主入太学学习,到直接将长宁公主列入储君择选范围,再到登基大典前确认皇后人选,打算带皇后共登祭坛拜天地……
无一不在挑战朝臣的底线。
若说重赏沈淮算是对功臣的褒奖,皇后与公主之事,委实有些让人难看懂了。
若沈淮不是护国大将军,手上无兵权,立沈荞为后,那么朝臣并不会太过于忧虑,可如今这局面,不得不让人想起先皇后卢氏。
前朝后宫皆独大,很难不让人忌惮。
而沈荞一旦封后,那么长宁公主和大皇子,便不仅仅是长子长女,而是嫡长子嫡长女,不出意外沈氏的荣耀将代代传承。沈氏这颗雷,也会世代埋在那里。
对于司马珩来说,他对嫡庶并不十分看重,甚至于由于自己母亲的出身,更对此嗤之以鼻,可到了而今的位置,收起那些自傲,亦不愿毓儿和阿景尝自己尝过的苦楚。
这也是他坚决要立沈荞为后的一部分原因。
从这一点来讲,她并不否认最初自己的想法,对沈荞来说是一种伤害,他只是将自己压力,转嫁到了他处,在局势太过于混乱的时候,不想再搅浑它,以谋求最简单的解决之法。
但他向来不是一个畏手畏脚的人,他承认是如今日子太/安逸叫他懈怠了。
司马珩轻笑了声,对李冢说:“无妨,该来的总要来。”
暴雨延续到了今日,司马珩的马车行走在午阳大街,侍卫淋在雨里,雨打在铠甲上的声音被暴雨吞没,马蹄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声音、铠甲撞击声、步声……声音交织在一起,混合着暴雨彼此难以分辨。
利箭的破空声亦被隐藏。
司马珩本能偏头,鬼魅长箭刺穿马车车身,钨铁箭头顷刻插在对侧的车身上,箭尾嗡嗡震颤着。差一点,就直穿他的脑袋而过。
外头终于有了反应,拔剑声四起,伴着怒喝:“保护陛下。”
另一支箭转瞬而至。
-
风雨如晦,沈荞早饭都没吃,先去看了哥哥,沈淮脸色愈发苍白了,太医整夜都未离开,小植一直自责,觉得是因为自己,将军的病情才加重了,一直近前伺候着。
沈淮不愿妖邪之说再发酵,留小植在身边也是一种表态,他都不介意,下面必不敢再多言,故而并没有赶她走。
沈荞叫了哥哥一声,沈淮微睁着眼看她,说了句:“我没事。”
太医起了身,抱拳行了一礼,说道:“将军昨日里淋了雨,伤口又有些复发。”
叶小植垂着头,自责写满脸上。
沈荞走过去触了下哥哥的额头,有些发烧,伤口在腹部,沈荞也不便去看,只抿唇问了句太医,“严重吗?”
太医再次抱拳,“回娘娘,不好说,还得再行观察。臣会尽心尽力的。”
沈荞眉头便蹙起来,她觉得此事略微有些蹊跷,哥哥的体格极好,身边贴身侍卫亦说哥哥一年到头都不生病,怎会训练时受了些小伤就成了这样。
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吧?
昨夜里她问了哥哥,哥哥摇头没有说,只叫她放宽心,“无碍,校场训练,时有磕碰,不足挂齿。”
沈荞见他不想说,便没多问,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她更担心起司马珩来了。
此时她看了一眼兄长,再次问了句:“怎会如此严重?”
沈淮锁着眉头,仍是不咸不淡了句,“许是久不生病的缘故,别担心,无大碍。”
沈荞心事重重点点头,许是外头风雨的缘故,总觉得心情阴郁,莫名不安。
沈荞又仔细问了太医几句,也说不出来什么,便不再多问,告辞道:“哥哥你好好休息,我回宫一趟,明日再来看你。”
沈淮颔首,“去吧!”
沈荞出了兄长的寝殿,越走越快,身后容湛及一众侍卫如影随形,亭儿几乎是在跑着。
最后是容湛问了句,“娘娘可是有急事?”
沈荞摇摇头,蹙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安,我想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