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嗓音钻入耳蜗,勾得她心口发颤,不禁脸颊一热,轻轻点头:“累,阿宁累坏了。”
方才心里想的全是萧煜和赵玉娥的事,竟连身上的疲惫也忘在脑后,此刻经他提醒,顿时觉得被忽视的酸软劈头盖脸袭来。
他轻笑一声,餍足地在她耳边吻了下,抱着她起身,放到方才那张长长的书案上,绞了巾帕来给她仔细擦拭。
墨迹早已在方才情浓时,被他拿干净的狼毫蘸着原本用来研墨的凉水一点点擦净了,剩下的唯有点点干涸的斑驳,他擦得一本正经,却惹得她面红耳赤,目光闪躲。
好容易干净了,她立刻推他,自己从书案上跃下。只是腿还无力,才一触地,便是一软,差点跌倒,幸好被他从身后牢牢扶着,这才勉强站稳。
她咬着唇寻到早被人送回来的原本的衣物,一件件穿上,又将散乱的发梳理好,才要起身行礼告退,他便已三两步走到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她,伸手将她的一支金钗从发间取出。
钗尖又凉又细,顺着她发际的美人尖、眉心的花钿、挺直的鼻梁轻轻下滑,最后落在她的下颚上,戳着她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
“这支钗,留给朕,可好?”
她眼光闪动,咬着唇低低应“好”。
刘康照例已备好步辇,送她从日华门回去,翠荷也已在那儿等候了,一见她过来,忙迎上前压低声道:“方才御前的侍卫说,太子殿下就要归来了。”
楚宁心神一凛,轻轻点头,带着她快步回了太子汤的寝殿,换了一身衣物,又将绾起的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不出片刻,萧煜果然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沉下心,换上一如往常的笑容,推门迎了出去。
“殿下回来了。”
萧煜满身满心都是疲惫,神色也有些郁郁,看到温柔可意的妻子,勉强扯了扯嘴角:“是啊。灯会可好看?”
楚宁点头,温柔地替他除下外衫,又绞了块手巾给他擦脸:“各色灯极多,人也多,倒能与民间的灯会比一比热闹了。”
况且,有人伴在身边,她自然觉得好。
正犹豫着是否要现在就试探他,他却忽然主动开口:“我今日见了一趟徐侍读。”
楚宁举着手巾的手一顿,轻声道:“殿下操劳,上元日还得去见徐侍读。”
萧煜挥退其他人,伸手拉住她,止住她替他盥洗的动作,带她坐到榻上,沉声问:“阿宁,我这两年,待你可好?”
楚宁心中一颤,差点未忍住便让“不好”二字脱口而出。
害死她父亲和家人,还依然以恩人的身份与她朝夕相对,不断欺骗她的同时,将他喜欢的一切强加于她身上,这样的对待,如何能称得上“好”?
幸好,她现下脑中清醒得很,一面悄悄掐紧自己的指尖,一面避开他的问题,轻声问:“殿下怎么了,忽然这么问?这几日,殿下好像有些不对劲……”
萧煜顿了顿,望着她未施粉黛的美丽面孔,好似挣扎不已,许久才艰涩道:“前几日,你说过,凡是我吩咐的事,你绝不会违背,对不对?阿宁,如今,有一件事,唯有你能帮我。”
楚宁轻声道:“殿下请说。”
“阿宁,你知道,我在朝中经营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这样,也好替你父亲平反。可是,我那六叔却与齐家勾结,趁我父病重,朝中空虚时,引兵入城,抢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如今,我举步维艰,欲再起事,唯有争取到能与之抗衡的兵力。”
“殿下要兵权,与阿宁何干?阿宁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她垂下眼帘,等着听他接下来的话。
听到“孤女”二字,萧煜的眼神闪了闪,好似有几分愧疚,可也只这么一瞬,就过去了。
“阿宁,如今赵家欲与我联手,助我登上皇位。我知你聪慧,定明白赵伦手里的播州军实力不凡,足能与甘州军相抗衡,若有了他们的助力,我自然如虎添翼,不久便能起事。”
“赵家人可是有什么条件?”她抬眸静静望着他,心口却跳得极快。
“赵家人——想要太子妃的位置。”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地吐出这一句。
楚宁轻笑一声,慢慢移开视线,轻声道:“我明白了,殿下想让我让出太子妃的位置,留给赵家二娘。”
“阿宁!”萧煜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开,“只是暂时的,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你是如何想的?”
楚宁忍了又忍,才没当场起身,笑着连说三个“好”。
她清楚萧煜的为人,若这时候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反而会让他心生疑虑,后面的事做起来就难了,遂淡淡道:“殿下以为我能如何想?我已失去了其他家人,沦为罪臣之女,如今,又要做个弃妇了吗?”
果然,萧煜看着她并不情愿的模样,反而没有方才那般愧疚和紧张了,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不情愿才是对的。到底是他救了她,又朝夕相处整整两年,她怎么舍得?
“阿宁,你不是弃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等将来我成事,你依然是皇后,你父亲的事,我也会帮你——答应过你的事,我决不食言!”
楚宁坐在一旁不说话,低着头的样子看得他既愧疚,又安心,忍不住轻轻搂住,好声好气地哄起来。
“阿宁,别怨我,走到这一步,我也无可奈何。”
“那赵二娘一个不守妇德的寡妇,我打心底里厌恶她,即便日后暂时让她做主母,我的心里,也仍是以你为妻的。”
他的话一句一句在耳边响,听得她心底一阵阵发寒。
若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父亲之死的真相,此刻兴许真的会被他骗过去,以为他的确是真心爱重她的,甚至会为了帮他,委屈自己,落个被人抛弃的下场。
幸好及时发现了!
她闭了闭眼,调整好心绪,将他轻轻推开,站起身背对着他,低头道:“殿下,容阿宁好好想想,行吗?”
萧煜怀里一空,正觉得一阵失落不满,可想着她正受委屈,一时又心软不已,也不责备,点头柔声道:“好,阿宁,我不会逼你,你好好想想。”
楚宁没再说话,略一行礼后,便匆匆离开,回了自己的寝殿。
屋里,翠荷还等着她,一见她脸色不好,忙紧张地迎上去:“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宁摇头,无力地坐到榻上,示意她关门,将外头的目光都阻挡住,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道:“我无碍,你不必担心,不过,近来应当的确会发生些事。”
说着,她将从鲁国公口中听到的话和方才萧煜亲口说的话简述一遍。
“竟有这样的事!”翠荷听罢,满眼怒意,却不得不控制声音,“当初太子费尽心思娶了娘子,如今利用完,有更有用的出现,便立刻要抛弃!”
楚宁拍拍她的手,又亲手给她倒了杯茶,轻声道:“急什么?他如此,倒正给了我机会,不久,我便能顺水推舟,离开他了。”
说罢,将自己的打算同她说了一遍。
翠荷虽还气着,却已沉下心来,若能趁机脱身,倒也算好事一桩。
“咱们得沉住气,不止我一人要脱身,还有阿兄,还有弟弟们,都得保全。”
楚宁收起脸上的表情,目光变得坚定起来。除了赵彦周要护着,她还有两个好容易活下来的小堂弟。
两个孩子这两年都被她安置在滁州,跟着当地一位大儒就学,这些,萧煜都是知道的,她甚至毫不怀疑,他定一直安排了人在那儿时刻盯着。
这时候,千万不能惹恼他。
……
萧煜果然没再逼她。
接下来的几日,他如先前一般每日忙着自己的事,早出晚归,却没让她到跟前服侍,而是由着她闭门留在自己的寝殿里,甚至还特意嘱咐了身边的内侍,定要将一日三餐送到她屋里,看她都好好用了才放心,仿佛担心她会因此茶饭不思似的。
直到第六日,徐融来了。
大约是见她迟迟没再给答复,他按捺不住,要帮着萧煜来劝说。
“殿下,可否听臣一言?”
楚宁端坐在一旁,轻轻抬手令他不必多礼,说出的话却带着刺:“我能听徐侍读这一声‘殿下’的日子,想来也不多了吧。”
徐融脸色一僵,讪讪道:“殿下言重,臣如此行事,都是为了太子的将来。”
楚宁脊背挺直,端坐不语。
徐融有些尴尬,顿了顿才继续道:“俗话说,‘来日方长’,太子若不能登大位,殿下要如今的虚名又有何用?横竖太子心中有殿下,这比什么都强,待将来太子成事,殿下又何愁得不到名分?毕竟是原配夫妻,到时候,臣定第一个上书,求太子为殿下正名。”
楚宁面上不显,心里却说这君臣两个说的话如出一辙,难道徐融此来,没有别的法子说动她了吗?
“徐侍读不必如此,这两年里,你心中对我,还有赵司直多有芥蒂,你我都清楚。”
这下,徐融的面子当真有些挂不住了。
他冷下脸,起身道:“殿下不必如此油盐不进。楚家早就没了,若不是太子仁慈,东宫怕是根本没有殿下的位置才对。况且,殿下入东宫两年有余,却始终未能替太子生下一儿半女。太子身为储君,子嗣之重要,想来不必臣为殿下赘述。殿下若不主动退让,便怪不得臣不为殿下留情面了。”
说着,他冲她弯腰拱手,将声音压低些,继续道:“况且,臣记得殿下素来看重赵司直和楚家剩下那两位小郎君,凡事可得替旁人多想想。”
这话,几乎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楚宁沉吟片刻,直觉已推得差不多,不会再引人怀疑,这才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沉沉道:“若我不答应,你就要动他们?”
徐融冷笑一声:“殿下不必明知故问。”
一阵沉默过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仿佛心灰意冷一般,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让,只是,你们得告诉我,到底该如何。”
徐融见她似乎已死心了,这才放缓脸色,慢慢直起身来,应道:“如此甚好,这才不枉太子为了殿下,反复叮咛赵娘子,不许有半分苛待。殿下只要答应了,其他事,臣自会安排好,到时,殿下只要主动向圣人进言,要让出太子妃之位便可。”
第56章 不忌 他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
自那日徐融来过后, 楚宁便再没听到别的动静,他们似乎打算再等些时日。
萧煜因心中有愧,对她的态度也比从前更温柔了许多。
这对楚宁来说, 是件好事。几次他想与她亲近, 都被她脸色淡淡地拒绝了。若换作过去,只怕他早已阴沉着脸直接将她推倒在脚踏上了, 如今却只冷下脸, 让她自己出去。
倒也轻松了许多。
正月接近末尾,春意越来越浓,萧恪之终于下旨,要从骊山汤泉宫迁回长安的太极宫。
而离开前,萧煜再度先一步收拾行囊, 离开骊山, 往滑州去检视沟渠疏通后的情况。此去至多不过二十日,楚宁想, 待此事完成, 他再度归来时,恐怕就会借着论政绩的机会,将他另娶的事提出来了。
东宫空虚, 萧恪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二日, 才回太极宫不久,武德殿旁那道与东宫相连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开了。
只不过, 这一回没有像先前那般堂而皇之地大敞着,只是将门后的锁取下了,若不去推一把,东宫的人根本不能察觉。
是先前萧煜从骊山启程前,御前侍卫到太子汤去过一趟, 明里是替萧恪之该他送行,实则却悄悄给翠荷递了信,楚宁这才知道了。
傍晚时分,眼看天色渐暗,她用过晚膳后,便遣身边的侍女们各自回去歇息,自己则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袍,悄悄往太极宫去。
门轻轻一推便开,她轻手轻脚进去,等在那边的内侍便眼疾手快地将门重新掩好,一言不发就给她递来一身衣物。
这回,她已不觉诧异,十分干脆便进了一旁的屋子将衣物换好。
这是一身寻常王公贵族家的夫人最常穿的襦裙,色泽艳丽,布料昂贵,做工精细,连腰间的配饰都备得整整齐齐,她穿戴整齐后,再戴上帷帽遮住面容,俨然就是个已嫁作人妇的贵女模样。
乘坐步辇往甘露殿去的路上,宫人内侍见到她,也不似先前那般惊讶,大约是已逐渐习惯了,将皇帝想作是个风流放浪的年轻郎君,便不觉奇怪了。
只是到底还有好奇的目光和小心地猜测议论。
楚宁几乎能想象到他们的猜测,无非是想,圣人如今越发不忌讳了,连已出嫁的妇人都不放过,要堂而皇之地弄进宫来瞧瞧了。
步辇落在甘露殿外,她捂了捂发烫的脸颊,才要下去,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灰影。
才从后苑中跑过回来的维摩跳到她的步辇旁,正昂着头用那双黄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她一下僵住了,不敢再动。
“别怕。”一道熟悉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紧接着,她被抱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从步辇上下来,手也被轻轻握着,朝维摩的方向伸去。
“有我在,它不会伤你。”萧恪之在她耳边低声安慰,“它很有灵性,只要多相处,待它认得你就好了。”
楚宁忍着心中的紧张,小心翼翼跟着他将手伸出到维摩的脑袋上。
维摩警惕地动了动,可大约是因为有主人在,只轻轻在她掌心处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便没再抗拒,任由她在头顶来回抚摸。
柔软的毛从掌心里划过,带出一阵温暖惬意。
她忍不住大着胆子弯下腰,更近地在它后背上也揉了两下。
原本凶狠的灰狼竟然发出两声“呜呜”的叫唤,仿佛只是一条体型庞大的犬。
它被摸够了,又仰着头小跑两步,在她身边打转,最后贴着她的一侧,亲昵地蹭起来。
楚宁已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只略带笑意地低头看着它。
“它喜欢你。”萧恪之面色温和,看着她与维摩的样子,好像见到她与自己的过去有了交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