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将头压得更低了,“是。”
“行了,你下去吧。”
黑衣人转瞬消失无踪,屋里恢复了寂静。
第25章 戏中戏(二)
灼华时常回忆起与六皇子的初遇。
那日灼华去京郊白马寺上香, 却不知怎地,马车失控,正当她咬紧牙关心中绝望之时, 有人像神兵天降一般出现, 制住疯马,将她救下。
“姑娘没事吧?”
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 灼华吐出一口气。
她松开紧紧抓着车舆的手, 在丫鬟的搀扶下下车道谢,“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她一抬头,那人就这么撞进了灼华的眼里。
长相俊美,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玄色锦袍, 腰间挂着一块成色上佳的龙纹玉佩, 灼华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如雪松般味道的沉香。
她的心陡然快了一拍,立刻福了个更郑重的礼, “……不知是哪位殿下当面?”
那人一愣, 随即笑了笑,眼中露出赞赏,“这份眼力和心思, 不愧是尹相的爱女。”
被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这样夸赞, 饶是灼华,也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不敢当。”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尹大小姐还是早些归家,免得尹相担心才是。”
男人最后还是没有透露他的身份,但灼华回家后很快就打听到了, 那是六皇子李叙玄。
六皇子的生母是上一任贵妃,曾经可谓宠冠六宫,她出身低微,靠着美貌和心计一步步晋升为四妃之首,六皇子的好长相便是继承于生母。可惜她红颜薄命,诞下六皇子时不幸难产血崩,香消玉殒。
对于宠妃留下的六皇子,皇上一开始很是宠爱,然而到六皇子周岁,钦天监给出批命时,一切都变了。
刚进宫便因一手炼丹术崭露头角,没过多久便极受皇上信重的灵虚道士道,六皇子命格“贵不可言”——不可言到什么程度呢?“克父母,碍帝星”的程度。
明白人自然不相信什么所谓“克父母,碍帝星”的命格,贵妃刚薨逝不久,灵虚道士的妹妹就成了新一任贵妃,这中间有什么猫腻还不好说呢。
可架不住皇上信了。
宠妃也好,爱子也罢,当然比不上自己重要,皇上对六皇子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六皇子就这么成了透明人。
宫里逢高踩低,皇上不喜六皇子,宫人自然也就怠慢。听说六皇子早年过了一段挺苦的日子,一到成年便被皇上分封出府,如今年近弱冠,却连个爵位还没有。
六皇子平日里也低调得很,灼华在这之前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整日吟诗作画的人物。
却未曾想传言有误,单看他逼停疯马这般利落的身手,便知道他是藏拙了。
是了,如今二皇子党跟九皇子党争得不可开交,他一个没有母家势力的落魄皇子,要想活下来甚至更进一步,可不是要藏拙?
哪怕早年遭遇了这样的苦难,却依旧比其他皇子出色不止一丁半点。
不想让父亲担心,灼华将路上的意外瞒了下来,可她心中不可抑制地起了涟漪,心里留下了那个人的影子。
——与其嫁给二皇子那个草包,倒不如嫁六皇子。
却不想,尹绍谦神情严肃地拒绝了女儿的提议。
“绝对不可。”
这回轮到灼华一怔,她不解地看向父亲,“为何?”
尹绍谦在官场摸爬滚打二三十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看人的利眼,据他看,六皇子绝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
他摇头道:“六皇子虽然披着一层温润有礼的面皮,可实际上什么性子,连爹爹也看不透,这样的人,怎堪良配?”
灼华抿了抿唇,“那爹爹觉得,二皇子与六皇子,谁更可堪为君?”
尹绍谦哑然,那自然是六皇子,甚至对于君主来说,这样的性格才是不可或缺的。
灼华低声道:“活到现在的皇子里头,二皇子就不说了,四、五两位皇子一个身有残疾,一个资质愚钝,至于九皇子……贵妃和灵虚道人都是阿谀谄佞、媚上欺下的小人,教出的皇子能像什么样?若是这样的人成了太后和国舅……”
“好了,”尹绍谦轻声斥了一句,“妄议国事,胆子不小,是不是爹爹平时太纵着你了?”
灼华撇了撇嘴,不说话了,但那表情分明是“我说的都是实话”。
尹绍谦又何尝不知灼华说得在理?他十分无奈地道:“……你让爹爹好好想想。”
可惜尹绍谦没能有这个机会。
不久后的一场皇家宫宴上,皇后仗着主场,竟然动了手脚,想要让二皇子跟灼华出个意外,有个肌肤之亲,她再求皇上赐婚,叫尹相不得不上二皇子党的船。
然而皇后没有料到,最后从太液池里将灼华救出来的不是二皇子,而是六皇子李叙玄。
老皇帝从百忙的修道之中抽空过来瞧了一眼,听见这场闹剧摆了摆手,嘱咐皇后低调处理,然后就当没事人一般坐在那了。
跟老皇帝一起来的贵妃一身衣裳飘飘欲仙,一看就知道刚刚是跟皇帝一起参道,皇后看到贵妃,眼中露出一丝厌恶,贵妃却是理也不理,只坐在一旁乐得看戏。
她的九皇子年纪还小,过几年才是成婚的年纪,怎么也争不到灼华做皇子妃,更何况贵妃知道,尹相素来看不上她哥哥,怎么也不可能站到自己这边。尹相的女儿嫁给六皇子总比嫁给二皇子强,贵妃思及此,立刻煽风点火,对皇后道:“这也是一场缘分,不如娘娘就做个媒,成全了这对小儿女吧?”
皇后暗中恨恨地剐了贵妃一眼。
李叙玄生母还在的时候,皇后可没少受气,所以她一直看李叙玄不顺眼,更是对他怀有戒心。如今事情出了差错,皇后更觉得其中有蹊跷,怎么肯让六皇子得了尹相的助力?
她扯起一个笑来,“这还真是不巧,本宫前日还跟皇上商量,已经对六皇子的婚事有了打算呢。”
贵妃不由起了好奇,皇后这老婆娘居然还主动为六皇子张罗亲事,定然没怀什么好心思。“不知是哪家姑娘?”
“是叶家的大小姐。”皇后叹了口气,“本宫想着,叶家尽职尽忠,满门英烈,留下的女儿总该照顾好才是。”
哈,果然,贵妃心里嗤了一声,叶家现在除了名声什么都不剩,叶大小姐成了皇家媳妇,这名声就归了皇上,想来正中皇上的心意,可六皇子想用亲事笼络大臣这条路就废了。
真是一箭双雕啊。
那头皇后面上还在蹙眉,忧虑道:“尹大小姐堂堂丞相嫡女,总不能做妾……”
是啊,老皇帝听到这也有点为难,可叶家女肯定是要娶的,总不能让叶家女做妾吧?那岂不是让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不善待忠臣之后?
贵妃眼珠转了转,对老皇帝道:“本朝制,皇子妻妾有正妃与侍妾之别,只有正妃才入皇家玉牒,不过妾身听闻平民人家有‘平妻’‘侧室’一说,不如将尹大小姐赐婚为‘次妃’,同样录入玉牒,如何?”
皇后的脸色绷不住了,“次妃”,说的好听,不还是个妾室?
她想把这茬子揭过,让六皇子和尹大小姐的事情就此作罢,可贵妃却不依不饶,这分明就是想让她将尹相得罪得更狠!
思及此,皇后心中对贵妃更恨,可她还来不及说话,老皇帝却是眼前一亮,“不错,这个好!”他满意地看向贵妃,“多亏有爱妃为朕分忧解难呐!”
贵妃自然连称不敢,老皇帝随即又对皇后淡淡道:“就这么办吧,宫宴出了差错,之后要好好安抚尹家姑娘才是。”
一看就是对皇后有了不满,皇后几欲吐血,却无法辩驳,只得忍气应道:“是。”
消息跟灼华一起被送回丞相府,一向儒雅的尹绍谦罕见地动了怒,差点掀翻了桌案。
好一个皇后,竟敢算计灼华,让灼华落到这般下场!
“爹爹息怒。”
灼华落水受了寒,现在脸色还有些苍白。“是女儿不小心,让爹爹担心了。”
“你这是哪里话?”尹绍谦满是心疼,“灼华别怕,爹爹就算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得皇上收回成命!”
“爹,”灼华咳了两声,她此刻看上去却比尹绍谦还要冷静,“皇后敢下这样的手,是对女儿势在必得,除非女儿立志青灯古佛,躲过这次躲不过下一次,倒不如嫁给六皇子,全力助他一搏。”
“至于不能为正妃……”骄傲如灼华,到底委屈地红了眼圈。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扬起下巴道:“我日后的夫君定是尊贵至极的人物,身边的女人自然不会有我一个,但我一定会成为他最重要的那个。”
尹绍谦还想说什么,但一看女儿的神情,他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个咯噔。
自己的女儿,怕是早已对六皇子上心了。
*
西北,大同。
将军府内一片素缟,叶蓁一身孝衣跪在灵前,望着眼前的排排灵位。
“小姐!”
老管家伯叔慌慌张张地来到叶蓁跟前,“小姐,有圣旨到了!”
叶蓁木然的脸这才有一丝波动,她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幸而老管家伸手借了一把力,“有劳伯叔了。”
她声音嘶哑,老管家听得心疼,“小姐伤心归伤心,可定要注意身子啊,将军和夫人若是知道,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叶蓁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来。
“阿荣呢?”
“小少爷刚刚睡下,秋雨已经去抱了。”老管家连忙答。
叶蓁点头,府中仅剩的一众人来到正厅接旨。圣旨有二,一是对叶家诸位英烈的抚恤奖赏,而第二个,正是将叶蓁赐婚六皇子为正妃的旨意,叶蓁出孝以后便成婚。
老管家在内的下人激动不已,丫鬟秋雨差点红了眼圈,“皇上圣明,我们小姐未来有靠了!”
叶蓁却是慢慢扯出一个冷笑来。
父亲死得蹊跷,京中来人却绝口不提调查一事,反而急于给父兄扩大名声,最后再一道赐婚圣旨,将这偌大的好名声娶回皇家。
联想到自己查到的一些线索,叶蓁更加肯定,这次叶家遭遇祸事,跟京中脱不了干系。
朝廷新派来的总兵,是二皇子的人,还是九皇子党?
老皇帝又知道多少?
叶蓁突然想起儿时祖父还在时,对她自豪地说起“忠君”二字,现在听起来,简直就像个笑话。
赐婚……
叶蓁看向还不及她腿高的弟弟,这是她仅剩的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得保阿荣平安,这京城,是非去不可了。
第26章 戏中戏(三),不喜勿买……
依旧是书房, 依旧是黑衣打扮的下属,依旧是在案前的年轻男人,不过他这次不在画画儿, 而是在将一副画好的美人图装裱。
“主子, ”黑衣人语气敬佩地恭维道,“主子神机妙算, 圣旨已下, 一切皆如同您所料。”
男人不置可否,完成装裱最后一道工序,他将画小心收起,看了看时间后淡淡道:“你先下去吧,一会儿有贵客上门。”
下属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片刻后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只听外头有小厮来禀,“殿下, 尹相大人过府求见。”
君臣有别, 哪怕李叙玄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还可以说是尹绍谦的准女婿,尹绍谦想见他, 也得过府拜访。
“微臣今日前来的目的, 想来殿下心中也该有数。”
尹绍谦礼节上没有丁点儿怠慢,态度却是丝毫没有放低, “赐婚圣旨已下,不知殿下是个什么想法?”
听他这般不客气,李叙玄不由露出一个苦笑,“事情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尹大人生气也是应该的。”
“当时为了救人, 情急之下唐突了大人爱女,实属无可奈何之举。大人爱女与我清清白白,我一个不受父皇宠爱的皇子,又怎敢随意肖想?哪怕是真的有幸得了尹大小姐不弃,我也定会以正妃之位为聘,不叫尹大小姐受半点委屈。可惜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不得主,闹到这般地步,也实非我所愿……”
尹绍谦仔细打量着李叙玄的神情,突然问道:“那殿下就没想过,为自己挣个能自己做主的一天?”
李叙玄一怔,随即挺直腰杆,眼神里慢慢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野心。
……
等尹绍谦离开,李叙玄才收起了脸上的所有表情。
当他不笑的时候,淡漠的性子就显露出几分痕迹来。他神色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阿乙呢?跟我出去一趟。”
城东有条桂花巷,因着巷口有棵桂花树而得名。这里位置偏僻,但环境清幽,住在这的基本都是富户,因“桂”通“贵”,寓意不错,这么多年巷子的名字也没改。
一架其貌不扬的马车驶入巷口,在一栋同样其貌不扬的宅子前头停下。
等进了大门,宅子里头却别有洞天。虽然占地不大,但建筑布景无一不精致,院中养了许多名贵的花草,有种别致的清雅。
这里正是雀宅。
一阵琴声传来,李叙玄迈步进了主屋。
屋里,一位妙龄女子正在抚琴。
李叙玄本来面无表情,身上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然而一看见她,整个人都像柔和下来了似的。
他温声唤道:“阿姐。”
女子停住动作,抬头看向李叙玄。
她一抬眼,便露出让人赞叹的容貌来,柳叶眉,杏核眼,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风范。
女子同李叙玄对视了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她声音如贯珠叩玉,似是带着一股让人平静下来的舒心凉意,“听闻殿下婚事已定,清屏还未曾恭贺殿下喜得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