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李叙玄突然出言打断,“阿姐可是在生我的气?”
自称清屏的女子沉默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李叙玄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的话似的,竟露出几分高兴的模样。
他自顾自地在清屏身边坐下,“阿姐弹琴给我听吧。”
清屏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抚琴。
琴声潺潺如流水,她造诣深厚,称得上是其中大家,然而没弹一会儿,却听到一声怪响。
琴弦断了。
清屏纤细白皙的手指被割出一条口子,转瞬便涌出鲜血来,李叙玄立刻急了,连忙握住她的手。
丫鬟拿了药箱来,李叙玄亲自给清屏上药。
清屏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上药的样子,忽然就想起二人初见时的场景。
清屏本不叫清屏,她本姓苏,出身高贵,是上一任左都御史的女儿。儿时她经常进宫去看望姑姑淑妃,十二岁那年冬天,她在宫中迷路,误打误撞地走进了一处冷宫。
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被一群太监欺负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比他小一点儿,穿着很是单薄,但奇怪的是,看打扮他不像奴才,倒更像个主子。
她皱起眉出言喝止,“你们在干什么?”
太监们见她穿着打扮像个贵人,立即一哄而散,她则走上前去,看看少年的情况。
仔细一看,她不由又惊又急,少年身上有不少伤口,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少年脸色通红,竟是在发高烧。
等她看到少年腰间的玉佩,不由更诧异了,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少年竟然是位皇子。
心下转了一圈,这位应该就是素来没什么名字的六皇子了。
算算年纪,六皇子只比自己小几个月,现在眼前的少年看上去竟比自己小了一两岁,看来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她立刻起了恻隐之心。
她出身大族,家学渊源,不仅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些粗浅的医术。淑妃素来疼她,她便私下里从淑妃的库房里拿出药来给李叙玄治伤,还留了字条,告诉他要怎么煎药治风寒。
她没有在冷宫久留,等出了宫,她便将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
时光如流水匆匆划过,十六岁那年,她的父亲苏御史得罪了灵虚道人和贵妃,全家获罪,男丁被斩,她则沦落教坊司,得名清屏。
就在她想三尺白绫一了百了的时候,李叙玄出现了。
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将清屏从教坊司救了出来,安置在这栋雀宅。
清屏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他个子窜得很高,长相褪去青涩,变得愈发俊美,更是带着说不出的贵气。
昔日被欺辱的少年已经脱胎换骨,看上去已经像是成年男人了。
清屏说不清自己怀着什么心思,就这么在雀宅住了下来。
两个人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谈诗论词,抚琴作画,她最爱李叙玄的画,他则最爱听她弹琴。
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她心怀侥幸。
他有野心,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会甘于与一个犯官的女儿共度一生呢?
清屏忽然觉得疲倦,她叹了口气,看向李叙玄,“殿下,放过我吧。”
“阿姐。”
李叙玄转过头看向她,声音很是温柔,却是丝毫不容置喙,“你明明知道不可能。”
自从李叙玄有记忆以来,人生只有阴暗。
宫里人上行下效,逢高踩低,皇上不喜李叙玄,太监们有学有样,怠慢甚至欺负小主子。
清屏初见李叙玄那天,他已经接连几天没吃上热乎的饭了,炭火和冬衣也被克扣,李叙玄很快染上了风寒,忍了几天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太监讨要他的份例。
太监们又怎么可能对他客气,不仅将他好一顿捉弄,最后还动起了手。
李叙玄本就病着,又在寒风中吹了这么久,他的脑袋已经有些昏沉了。
模糊间只觉得围着自己的人一哄而散,突然他的身上被盖上了什么东西,好像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了。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你怎么样?”
那声音又轻又柔,像是棉絮将他裹住,李叙玄使劲力气睁开眼。
冬日的暖阳从少女的身后照过来,落在李叙玄眼里,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抓住那道光。
——她是他阴郁晦暗的少时里唯一的光,怎么可能会放手呢?
李叙玄望向清屏的眸子里是说不出的缱绻,却偏偏藏了偏执,清屏看了一会儿,低头避开了李叙玄的视线。
她闭上眼,这便是身不由己。
*
时光飞逝,很快便到了六皇子迎娶次妃的日子。
送嫁队伍吹吹打打,喜轿从尹相府出发,一路送进了六皇子府。
这还是大兴朝第一回 皇子娶次妃,礼部掰扯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定下婚仪的礼制,也不知是不是看在尹相的面子上,最后定下的大婚仪很是隆重,哪怕嫁衣不能用正红,最后用的颜色也是极近正红的朱红色。
老百姓不怎么知道天家里的弯弯绕绕,沿路上看见喜轿的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有胆子大的还喊了两句“百年好合”一类的祝福语,指望讨得贵人一点赏钱。
人声嘈杂,隔着喜轿传进灼华的耳朵里。
哪怕这场婚事中间有再多的算计,嫁给心上人的喜悦还是渐渐压过了其他感情。灼华到了皇子府,被扶下喜轿,手里被塞进大红绸子做的牵红,想到那个人就在牵红的另一头,灼华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
等到洞房掀了盖头,灼华便再次见到了心上人。
他今天穿了礼服,显得人更俊朗无双,灼华只觉得自己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快起来了。
她满怀羞涩地行了合卺礼,等到送走宾客,只剩二人对坐时,灼华满心欢喜地看向李叙玄。
“我爹爹是不是为难你了?”灼华脸颊飞起两片红晕,漂亮极了,“你放心,我嫁了你,一定会对你好的!”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眼神热烈又赤诚,漠然如李叙玄,在那一瞬间竟然有种要被灼伤的错觉。
不过心中的一丝悸动转瞬便消失无踪,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李叙玄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意,轻声应道:“好。”
第27章 戏中戏(四),不喜勿买……
大婚在即, 时隔三年,叶蓁再次来到了京城。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 可惜物是人非。
叶蓁放下车帘,闭上眼睛。
皇子娶妃的一切事宜经由礼部操持, 故而叶蓁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等着婚礼举行便可。
大婚当日,叶蓁像提线木偶一样,在礼官的引导下一步一步完成礼仪。
为了体现对忠臣之后的抚慰,老皇帝跟皇后都送来了厚重的礼物。可有心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面子功夫, 叶家空有盛名, 实际已经败落,没有娘家撑腰, 叶家大小姐的日子怕是并不好过。
六皇子府中的侍妾下人也是如此想法。自从尹相爱女嫁进府中做次妃, 六殿下对尹次妃可谓独宠,如今更有传言,殿下与次妃本来情投意合, 本可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叶大小姐横插一手,尹次妃感念叶家是护国的大英雄, 甘愿退让。
说的就好似叶蓁是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恶人一般。
秋雨本来去到厨房,想给饿了一天的叶蓁找点吃的垫垫肚子,结果听了满耳朵冷嘲热讽,不由心生怒意,回来后立刻一字不差地跟叶蓁讲了。
一身大红嫁衣的叶蓁坐在床前, 听了却是淡淡一笑,“随他们去。”
秋雨还想说什么,叶蓁却忽然站起身走到镜前坐下,指了指自己的头上,“帮我把这喜冠拿下来吧,太沉了,压得我脖子疼。”
秋雨一愣,“可是殿下还没回来……”
“无碍。”叶蓁轻轻摇头,“摘了吧。”
秋雨只好照做。
摘下头冠,秋雨拿起梳子,为叶蓁梳理头发,按摩头皮。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叶蓁回过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李叙玄,她如今的丈夫。
刚刚合卺礼时叶蓁只来得及扫一眼,现在才第一次细细打量了李叙玄。
二人对视片刻,叶蓁起身行礼,不卑不亢,“见过殿下。”
李叙玄看着叶蓁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不由闪了闪。
“快起。”他笑了笑,“百闻不如一见,夫人这般气度,叶家大小姐之名果真当之无愧。”
叶蓁听到“夫人”二字,眉头不由跳了跳,但她很快恢复了那副客气疏离的笑容,“殿下过誉了,倒是殿下除了这玉树临风的相貌之外,其他却是与传闻中完全不同。”
她的语气意味深长,李叙玄一瞬间心下转过思绪无数,脸上的笑却是丝毫未变,“夫人此言何意?”
叶蓁对秋雨使了个眼色,秋雨向二人行了一礼之后退出房间,将门关上守在门口。
李叙玄没有阻止,屋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
“做个交易吧,殿下。”
叶蓁开门见山,“我知道,娶我可能并非殿下所愿,若是有选择,我也不愿意进京。”
“但我还是来了,为了一个交代而来。”
她气势一变,目光如利刃,一字一句缓缓道:“叶家满门而亡,只剩我与幼弟苟延残喘,我要一个真相。”
李叙玄心中不由一凛,对叶蓁的看法又变了变。
但他面上不露,只故作不解问道:“这是何意?难不成当初那场战事……别有蹊跷不成?”
见李叙玄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叶蓁早有预料,也不着恼。她答非所问,笑容却是多了几分凉意与势在必得,“殿下觉得,若是尹相知道了桂花巷里有座雀宅,会作何想法呢?”
听到“雀宅”二字,李叙玄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像是脱下了温和有礼的外壳,眼神变得阴鸷又冰冷,看着叶蓁的模样像是盯上猎物的毒蛇。
叶蓁挑了挑眉,原来这才是六皇子的模样吗?
屋里气氛像是凝滞住了,好一会儿,才听李叙玄声音冰凉道:“听闻叶家之所以能百战不殆,是因为叶家军有一队专门刺探情报的精锐斥候,可深入敌营于入无人之境,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叶蓁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李叙玄倒了一杯,“这样私密的消息,殿下也能知晓,外头说殿下一心书画,不问世事的传言果真不可尽信。”
李叙玄没有接过她推来的茶盏,“你想要什么?”
“我早说了,要一个真相。”叶蓁垂下眼帘,看着茶叶起起伏伏,“西北一战太过蹊跷,叶家斥候都没察觉的端倪,刀子一定来自背后。”
她扣上茶盏,看向李叙玄,“我可以将我的人借给殿下所用,助殿下成事,但殿下需得应我,助我查出真相,让我亲自手刃仇人。”
李叙玄定定看了她片刻,忽而恢复了原先温和的模样。
他伸手拿起了叶蓁刚刚倒给她的茶,说出了他知道的消息。
“三年多前,你父兄回京述职,灵虚道人曾经暗下拉拢过叶将军。叶将军嫉恶如仇,哪里看得上灵虚这样的小人,将他狠狠骂了回去。”
“灵虚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转头就让贵妃给老皇帝吹了枕边风。”
“如今的老皇帝可不像四十年前的成帝一般信任叶家,叶家既不留妻儿在京,也不送女儿入宫,老皇帝没有人质在手,早就看叶家不惯,灵虚便给老皇帝出了主意……”
叶蓁没有在意李叙玄提起皇上时不称父皇,而是轻蔑的叫他老皇帝,她使劲握住了手上的茶杯,快被烫伤也毫无所觉。
果真如此!
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家果真都不是什么东西!
叶蓁想到被她留在西北的弟弟,她只愿阿荣这辈子平平安安,快活一世,再不要给这狗屁的皇家卖命!
一声脆响传来,李叙玄顺着声音望去,看到被叶蓁握碎的茶杯,眼皮不由一跳。
果真是十四岁就敢上战场的人物,叶大小姐这身功夫……
叶蓁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边将碎瓷片扔在桌上,一边撕下嫁衣袖子的一角,随意包了一下伤口,然后面无表情对李叙玄道:“叫殿下见笑了。”
李叙玄讪讪,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不敢,叶大小姐这身功夫,在下望尘莫及。”
听他不敢再说什么“夫人”,叶蓁唇角勾了勾。
“既然嫁给了殿下,你我二人以后便是同舟共济的夫妻,殿下以后私下里不如以你我相称。”
刚刚李叙玄跟她说了这个消息,那就是同意二人合作的提议。她拿出半块玉玦递给李叙玄,“凭此信物,可以调动我叶家在京城八成的人手,殿下收好。”
李叙玄伸手接过,又将同叶蓁人手联系的方法记下。
二人刚说完,却听外头有人来报,“殿下,尹次妃身子不适,想请殿下过去看看!”
这是来截胡了?
叶蓁看了一眼李叙玄,不由想起三年多前在桃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灼华,像只高贵的小孔雀,骄傲又漂亮。
可惜这只小孔雀,怕是被眼前这人模狗样的东西骗狠了。
然而叶蓁连她自己都自身难保,更别提救她人出火海。
叶蓁心中叹了口气,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面上则是淡淡道:“殿下快去看看罢。”
李叙玄也猜到叶蓁怕是不想留他过夜,他从善如流地起身,顿了顿还是道:“夫人早些休息。”
一夜无话,然而第二天一早,六皇子在大婚夜抛下皇子妃,宿在尹次妃的院子里就传遍了整个皇子府。
皇子妃嫁进来第二天,侍妾们都得来拜见主母。
李叙玄独宠灼华,故而皇子府的侍妾只有两位,都是李叙玄出宫开府那年,皇后赐下的教导人事的宫女。
两位侍妾一个姓杨,瓜子脸狐狸眼,长相极媚,另一个姓李,长得虽没有杨氏漂亮,身段却是极好,该长肉的地方毫不吝啬,不该长肉的地方一点儿没有,叶蓁瞧了一眼,便知道当年皇后为了让李叙玄学坏,也是费劲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