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云先是一愣,而后像是没听清似的重复问了一遍:“江世子?”
“正是。”因为提及这个人,白泽鹿像是陷入回忆里一般说道:“我前日正瞧见他,原以为江世子骑射如此了得,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没想到今日连秋猎都不来了,听闻是在家中念书,到是个文武双全的。”
江世子。
江家独子,江辞,性格乖张,传闻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
这么个魔头。
她去不是送死么。
李知云脸色苍白起来,她忽地跪在地上,膝盖直直地磕在地上,发出极为明显的闷响,光是听着便觉得疼,然而李知云愣是没出声。
她伏低身子,头近乎与地面相碰。
咬着唇,带出了微弱的哭腔,“求王后饶了民女,民女知罪,求王后饶了民女。”
她一连说了几遍。
白泽鹿都没打断她,直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为小声的压抑着的啜泣。
到了这时,白泽鹿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江世子与传闻相差甚远,你可是误会了什么,不若让江世子过来一趟,你瞧过这人了,再决定是否去江府也不迟。”
不知是白泽鹿这无害的气质还是她纵容的神色,李知云的啜泣声稍微止住了。
她舔了舔泛白的唇瓣,情绪稳定下来。
方才王后的确像是在为她考虑,虽说江辞在外的名声是差了些,但那也终归是传闻,三人成虎也不是没可能。
何况江家家底可不单单殷实一说。
李知云有些意动。
见她如此,白泽鹿了然,传唤江辞。
千清知道小王后传江辞进宫时正在与另外四个美人斗智斗勇,并未多问,只是临了,忽地说:“小王后传唤完,告诉他,惩罚还没完,回去继续关禁闭,逃一次,多关三日。”
属下应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江辞便来了。
他进宫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和在自己家几乎没什么区别。
知道传他的是王后,他衣裳都没换,大摇大摆地从殿门进来了。
一进来,便发觉,殿内只有两个人。
江辞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因为没有别人在,更显敷衍。
他随意扫了一眼边上的女人,而后看向白泽鹿,“找老子什么事儿?”
“一点小事罢了。”白泽鹿看了一眼他凌乱且染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暗红痕迹的衣裳,“江世子可是在书房作画不小心染了丹砂。”
这句话明显有圆场的意味。
但李知云还是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果真是个魔头,生得那般魁拔,面容又硬朗,这么一身穿着,就像是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修罗似的,可怖得紧。
江辞闻言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说:“別装了,这是什么还用老子说?”
像是想到什么,他又道:“要不是你,老子也不会这么无聊。”
白泽鹿恍若未闻,她莞尔:“世子说笑了,今日传你来确有一事,这小姑娘家中已经没人,实在没有去处,我想着你在府里念书缺个伴读,便想着把人送到你那儿去,你看如何?”
念书?
关禁闭这种事也亏她能说成念书。
然而江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因为这话一落,李知云抖得更厉害,她又跪了下来,眼圈发红,“民女知罪,求王后饶了民女……求王后饶了民女……求您……”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小脸惨白,只有眼尾一点红。
动人得紧,换了谁都会起恻隐之心。
江辞看了一眼,毫无负担地收回视线,转向白泽鹿,有些纳闷,“不是,老子有那么吓人吗?”
说完,他又怀疑道:“喂,你叫我来就是羞辱我的?”
“怎么会,世子多虑。”
白泽鹿视线挪了挪,见底下的人跪着,哭声压不住了,但却并不刺耳。
她叹了一声,像是妥协般无奈道:“你既然这般不肯,那便罢了。”
闻言,李知云像是死里逃生般,猛地磕向地面,发出“咚”一声闷响,她说,“谢王后恕罪。”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听见白泽鹿温柔地开了口,像是极为善解人意地:“只是我瞧你实在可怜,总不能让你流落在外。”
她停顿了一下,问:“可还记得你的家人葬在何处?”
“京、京城,就葬在京城西郊。”
李知云的嗓音还有些不稳。
白泽鹿点了点头,又说:“既然这般近,便为你在京城西郊再安置个地方,可好?”
李知云愣愣地抬起头来:“什么……”
“与家人住在一起,总是比寄人篱下好,想来这般,你便不会拒绝了。”
白泽鹿说。
她要把自己葬进墓里!
李知云脸色顿时一白,凉意从后脊骨一路往上,整个人都僵住似的一动不动。
而后,她猛地磕起头来,很快便染了血迹,她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般求饶:“民女再不敢了,求王后放民女一条生路……求王后饶了民女……”
看着眼前的闹剧,江辞莫名想起那日他用灰狼吓她,故意说畜·牲不好管,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挣脱锁链。
那个时候,这人也是面色平静地说,死了就好管了。
温柔善良全然是假象。
只有骨子里的冷血才是真切的。
江辞不是守规矩的正派人士,并不对此惊奇,反倒看戏看得起劲,到了半途还拉了张椅子过来。
直到听见白泽鹿说:“这也不要,那也不行……小可怜,你若不选一个去处,本宫只好帮你选了。”
两个选择,无非是他的伴读,或者去死。
江辞坐不住了:“喂,和老子又没关系,扯我干嘛?”
白泽鹿看过去,眉眼一弯,说:“泽鹿为此事担忧许久,还请世子帮帮忙,算……”
“泽鹿求你。”
她轻声说。
“……”
江辞“啧”了一声,莫名有点儿烦,“別这么跟老子说话,应你就是。”
而李知云……她并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要么去,要么死。
待两人都离去后,殿内恢复了一片死寂。
白泽鹿坐在王位上,垂哞看着空荡的殿内。
除她以外,在没有别人。
她安静许久,才从座上下来,往偏殿而去。
也不知道千清允下什么,反正是把那些个美人给暂时打发了。
“小泽鹿。”
千清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过来,连忙起身。
“夫君。”
她轻声唤道。
千清过去,先是牵起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心的冰凉,习以为常地裹着她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低下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忽地说:“好了便不再牵泽鹿了么?”
听到这句话,千清先是一愣:“怎么忽然这么问?”
而后,意识到她这句话的意思,他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夫君一辈子都牵你,永远只牵你一个。”
白泽鹿抬眸,看向他。
“若是牵了别人呢?”
然而不等千清表忠心,白泽鹿已经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若是夫君去牵别人,泽鹿也会伤心。”
她轻声说。
而后,她像是省略了什么,没有再开口。
若是让泽鹿伤心了。
泽鹿可能就,不想要你了。
千清隐隐意识到什么,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说:“夫君也只有小泽鹿。”
第28章 别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
闻言, 白泽鹿抬眸看他。
眼前的人从来坦荡,一双黑眸毫不掩饰,直白而专注。
好一会儿, 她才说:“嗯, 泽鹿信你。”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千清却没有放松下来。
似是因此想起了什么, 他脸色有了微微的变化。
而后, 他的视线稍微偏了偏,像是心虚般摸了摸鼻梁,“小泽鹿,今天的事……”
“没关系。”
白泽鹿轻声打断他,“泽鹿不……”
她忽然顿了一下。
倘若真的不介意, 又怎么会去欺负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人。
“泽鹿知道是误会。”
她改了口。
千清却被这句话给噎了一下, 原本想要解释的话也散了。
小王后总是很懂事,从来不会做有失礼仪的事, 表现得这样大方得体。
不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 现在也不和他计较这场闹剧。
简单两个字“误会”就能一笔带过。
就好像并不重要似的。
千清微微垂下眼睫,脸上的情绪淡了几分。
“小泽鹿不和我算账么?”
他问。
白泽鹿仰起头,撞进他的视线里。
他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白泽鹿沉默了一会儿, 说:“夫君是什么时候找的她们?”
“和你成婚前。”
面对白泽鹿突然的质问, 千清下意识地想要解释找补,“我当时还不知道要和小泽鹿成婚。”
“那成婚后呢?”白泽鹿安静地看着他, “夫君也没有收回成命么?”
他一愣,想起来这件事的经过。
成婚后属下的确有来和他禀告此事进程,他正要收回命令让他们不必再寻美人,但碰巧当时有另一个属下来和他说王后醒了,他转头就往寝宫去了, 一时忘了这事。
而后,也没能再想起来。
“……也不是。”他摸了一下后颈,视线飘了飘,“就这个事儿,有点复杂。”
“我当时是想收回的……”
千清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轻咳一声,“就,有个侍卫吧,好巧不巧,非赶上那个时候来和我说小泽鹿的事,我就……”
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这借口实在经不起考验。
当时被打断了,后来空了不能收回成命吗?
还不是他自己给忘了。
千清的话音渐渐消失。
周遭也安静下来。
他看向白泽鹿,忽而破罐子破摔般说:“我错了,其实是我忘了。”
他见缝插针地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主要是我只记得小泽鹿的事,其他事都没放心上。”
“没下次。”
他极有思想觉悟地承诺。
而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人的脸色,低声说:“别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
“好。”白泽鹿点头。
“也别不高兴。”千清顿了一下,语气带了几分认真,“别因为这件事就对我失望。”
白泽鹿轻声道:“泽鹿不会失望。”
“也别因为这件事就对我下定论。”
千清舔了舔唇,说,“也别去喜欢别人,行吗?”
闻言,白泽鹿愣了一下。
“行吗?”
千清又问了一遍。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她,眸底里的忐忑也极为明显。
“行。”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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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第三日的晚宴,王没来。
王后也没来。
为期三天的秋猎终于结束,众人各归各位,重新忙碌起来。
但因为展西使者的到来,季英比寻常人要忙得多。
他起早贪黑,事无巨细,深怕一个不妥当就让两国关系僵硬起来。
这般昼夜颠倒地忙碌,就算是神仙,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更何况是季英。
“你这……夜夜笙歌?”
千清从舆图里抬起头来,骤然见到季英眼底的青色,有些诧异地开了口。
“……”
听到这句话,季英顿时是礼都不想行了。
“陛下还是说正事。”
他极敷衍地行礼,而后自觉起身,甫一抬头,才发觉千清整个人可以称得上是神清气爽。
脸色红润,眉宇舒展。
生活得很滋润的模样。
两个人的对比尤为强烈。
这一眼,季英是更不想待了。
“行。”千清很快进入正题,“这几日就先好好招待他们,南水的事可以先放放,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抱着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才指着舆图上的标注,“南水出兵,出到现在也没见有什么动作,雷声大雨点小的废物,当年要不是北元内忧,我直接打到他们老巢。”
“……陛下注意措辞。”
千清又抿了口茶说:“我一个彬彬有礼的王,从来都是谨慎用词。”
“?”季英表情有一瞬的窒息,“什么彬彬有礼?”
“我。”千清说。
季英像没听到,又问:“什么谨慎?”
“……”千清放下茶杯,“欠收拾了是吧?”
连日来的劳累和见到陛下面色红润后的落差感积累到一块,季英反正也不是很想活了,他说:“也不是,微臣就是希望陛下能稍微有点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