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月,连骑营的人就肉眼可见地壮了。
等回到京城以后, 大军安置下来, 连骑营因为原本并非正统兵营,京城内未曾设置连骑营的休息点, 暂时划到了沈斐越的营下。
北元王宫。
众臣恭候在此地, 迎接凯旋的帝后与将士。
胜仗的确皆大欢喜,但战争结束以后的后续也非常磨人。
凯旋后,最先感受到的大约是推拒不了的属于文臣人士的面子活。
就比如说此刻。
根据千清上一次击退南水一战封神的经验来看, 这群文臣少说要恭贺两个时辰。
千清扫了一眼面前众人, 侧过头看向小王后,状似随口道:“小泽鹿赶了这么久路, 也累了,要不你先回殿里休息,我等会儿就过来。”
闻言,众臣当中似乎有人觉得不妥,想说什么。
千清又像是不经意般说道:“哎, 这山路是有点儿绕,中途居然还要淌水,来回折腾都差点给小王后磨出血泡了,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
众臣一静。
这时,有人义正严辞开口:“陛下,返程旅途遥远艰辛,微臣提议庆功宴延后一日,给将士们整顿休息……”
那人顿了顿,又说:“王后脚受伤,不若早些叫御医看看。”
众臣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咳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王后亲征御敌,若是凯旋却因为回京而落下伤,岂非教人心寒。”
众臣对此很无语。
北元庆功宴历来都是归京当日举行。
怎么可能因为王后一点脚伤就延后,这像什么话?
这根本就不合规矩!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众臣微妙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北元么……向来不讲规矩。
千清装作诧异地说:“这不太好吧?庆功宴从来就没有延后的说法,再说了,这个我说也不管用,庆功宴是你们弄的东西,这样吧,你们自己决定延后不延后,免得以后又上奏说什么我尚武轻文。”
众臣默了会儿。
“宋大人说的也有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后……咳,将士们返京辛苦,理应休息。”
“庆功宴本就是为犒劳将士而设立,若是本末倒置便与初衷脱离,合情合理都该延后一日。”
“微臣也认为应当休息一日。”
……
众臣说辞难得统一。
千清装模作样道:“那行吧,就延后一日。”
听了全程的朝野偏过头,声音很低,“在北元,那样的路也算艰苦么?”
白泽鹿也和他咬耳朵,更小声:“兄长认为这些日,我们赶过山路么?”
“……”朝野安静了一下。
在千清的努力下,众将士都得了一日休息。
文臣武将都有归处。
唯独朝野,他是展西的将军,叛变展西,他再不能回展西,而北元,也并非他的国度。
在众人渐行渐远后,朝野的身份变得无处遁形。
朝野看了一眼白泽鹿。
她回望着他,伸出手牵他,示意他不必担心。
朝野沉默不语,慢慢收回视线,转向千清。
他心里清楚自己身份尴尬,别说想要时常见到王后,只怕留他一条活路已经算是看在他是王后兄长的份上了。
他只奢望可以在京都住下。
这样就够了。
“北元一夫一妻制,宫内很多殿都是空着的,你随便挑一个?”
千清问。
他没注意朝野此刻的神情,他的视线落在小王后为安慰朝野而牵着他的手上。
此刻,两人站立在他面前,以这种互相鼓舞安慰的姿态,仿佛他是恶人一般。
他与他的小泽鹿站在了对立面。
千清有点不高兴,但他面上不显,只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挠了一下白泽鹿另一只空着的手。
白泽鹿抬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
而后,白泽鹿松开了牵着朝野的手。
朝野微怔,看向她。
白泽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千清。
她眉眼弯了起来,眸底情绪温柔而坚定。
“哥哥不必担心,”她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他不会为难你的。”
他很爱我。
所以他会因为我爱你,而喜欢上你的。
朝野没有说话。
视线里,千清略微侧着身子,眼睛偏向她,手臂搭在她的身上。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回想起归京路上,以及方才所发生的事。
半晌,朝野才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嗯,他很爱你。
所以如果他为难我……也没什么。
-
这场战争取胜是皆大欢喜的事,不过对于王宫内享受不到任何胜仗后福利的宫人来说——战争胜利,将士受到礼待,朝廷放宽税收,百姓为庆贺降低物价等……但宫人们无法出宫,并不能直面感受到胜仗后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因而,对她们来说,反倒是王后回来了这件事比较值得庆贺。
“王后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
云起一边为白泽鹿更衣,一边问。
不等白泽鹿回答,又有下人凑过来,接过云起取下来的狐裘,“王后可要传膳?今日御膳房特意做了新的菜式,正等着呢。”
“新做的披风也送过来了,王后现在要看看吗?”
“宫里那只鹰现在养得很漂亮了,他们派人来问王后要不要带过来给您瞧瞧?”
……
奴才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语气里的兴奋与激动毫不掩饰。
不像是单纯询问她有没有这些需求,到像是见到她回来,心里高兴,而借这样的说辞来关心她。
白泽鹿眨了下眼睛,笑起来:“别急,慢慢来。”
“什么慢慢来?”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奴才们话音一顿,而后纷纷行礼:“陛下。”
“你们先下去吧。”千清摆摆手。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王后,极其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向殿外。
“夫君怎么来了?”
白泽鹿含笑问。
战后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季英代理朝政这么久,此刻千清回来,便需要进行交接,此事虽简单,但却需要耗费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因为他不在时的那些政务,不能因为没有经手就当作不存在,他作为一国之主,仍旧得重新捋一遍。
“我想你了不行吗?”他从案几上掀起填满标注的舆图,卷成一卷,“政务还算轻松,主要是这次战争,军功论赏,而且这回江家人又来找我了,要把那个混蛋玩意儿的军功撸下来,还有……”
还有朝野身份的事。
千清话音一顿。
他像是才回过味她那句“夫君怎么来了”,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嫌我回来碍事啊?怎么,现在有哥哥了,不待见夫君了啊?”
白泽鹿没躲,笑道:“没有。”
千清才不信:“你今天是不是还怕我欺负他?”
“不是。”
千清正要说什么。
白泽鹿抬起手,摸了摸他眼尾处的皮肤,“你不会为难他,夫君,我知道的。”
“就算你这么说……”
她亲了亲他的唇角。
“我很爱你。”
“……”
千清的气势烟消云散。
“我那时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
“你说,夕阳的余晖,和这皎月的光辉,实际上没什么不同,对我们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真正该珍惜的,是那个同自己一起观赏的人,每天每月每日,这些都能再看到,但却未必是那个人了。”
“在那天之前,我从未真正见过这个光风霁月的世界。”
她往前靠近几分,虔诚地仰起头,吻他。
是你打开了门。
冰川消融,黑雾退散,荆棘崩裂。
天光与云影得以掠过我这处深渊。
你是我在废墟里遇到的奇迹。
所以。
我永远不会放你走。
只是,我这样爱你。
好像也做不到伤害你这件事。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离开。
下一次我入睡前,再吻我一下。
我就让你走。
-
北元将士凯旋,宫内开设庆功宴,百姓同贺。
觥筹交错间,众人说话也渐渐放开了些。
“我真的特别佩服王后,连骑营都敢带,我这辈子反正是不想见到那些兵了,不是我看不起他们,是他们太会找事儿了,我上一次去连骑营,他们居然挑衅我!”
说话的将军一巴掌把酒杯拍在桌上,越想越生气。
边上的人大着舌头问:“咋、咋挑衅的?”
“他们要和我打一场!”
江辞感觉有些熟悉,但因为喝了酒,脑子也有点昏,没能想起连骑营和王后“切磋”过这事儿。
江辞想了想,问:“那赢了没?”
那将军沉默了一下。
有人催促:“说啊,赢了没?”
将军抿唇,耻辱地说:“输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好几个将军捧腹大笑,一点儿面子没留。
江辞拧着眉,终于想了起来。
他说:“王后也打过,赢了。”
“……”
酒桌上先是一静,而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是——
“哈哈哈哈哈,你这行不行啊,多久没练了啊?”
“说,你这个将军是怎么混来的?送了多少黄金?”
“你这不是被温柔乡蛊惑了,你这是被温柔乡溺死了吧?”
一派是——
“哎,我就知道,咱们王后身手了得。”
“王后又不光是身手了得,她骑射和军事战略也厉害啊。”
“哎呀,王后什么不厉害?”
众人笑着。
这次宫宴设在御花园,漫天星光混着烛光,氛围热烈又舒服。
晚风温柔,并不冷。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以至于他们都没发现,席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不见了。
而此刻,一处小亭边。
“怎么样,好些了吗?”
千清轻轻拍着小王后的背,又说:“怎么喝这么多,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和那群混球拼酒量做什么?”
“不是拼酒量。”
白泽鹿半垂着眼,靠在他身上,白皙的肌肤上涌上了一层浅淡的绯色。
“只是……”
她眉心轻蹙,闭上了眼,意识有些昏沉。
“只是什么?”
千清抱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有点高兴。”
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徐徐晚风拂过水面,一侧树叶簌簌作响。
皎月的光落下,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千清垂眸,望着怀里的人。
而后,他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我也很高兴。”他说。
不远处能听到那些将士们放肆大笑的声音。
但这里却很安静。
千清抬起眼,看着夜空中高高挂起的圆月。
良久。
他轻轻叹息。
“什么时候你才会意识到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什么时候你才会真正明白。
我很爱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就算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也一样。
不过。
我的小泽鹿,你不明白这一点也没关系。
我会一直、反复地向你验证。
验证一辈子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