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被祁丹朱的假象所蒙蔽,以为她蠢笨无知,如果他早知她如此聪慧,早就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斩草除根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瞻前顾后,白白错失了良机。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自从得知是陛下要杀我之后,我曾无数次深思,疑惑冷潭那一次你为何不直接派人杀了我,而是选择让人割开我的手腕,等我慢慢流血而亡,直到后来我才忽然想明白,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恨极了我身上流淌着我父亲和母亲共同的血液,我的存在无疑提醒着你他们有多么相爱,即使你将我母亲困在皇宫里,也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心,我让你倍感耻辱、挫折和失败。”
锦帝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他不愿意承认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沈柔雨的心,这是他人生中最失败的一件事。
祁丹朱眉眼冰冷地注视着他,“君鹤晏征战十年,浴血奋战,为大祁打下了半壁江山,可他不知道,在他欣喜于天下即将安定,百姓终于能够安居乐业的时候,他亲自扶佐上去的帝王正在筹谋如何划分权利,如何铲除他这位功高盖主的上将军。”
锦帝摸了下胡须,不以为然道:“朕是帝王,自然事事以江山为先,凡是威胁到江山社稷的人,无论是谁,朕都不能心慈手软。”
“所以你连自己的亲生子也不放过!”
锦帝看向祁丹朱,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道:“明渊是朕的儿子,朕亲手送他去死的时候也很心痛,可当时朕别无选择,当时世道好不容易平定,君鹤晏却功高盖主,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百姓会只知上将军君鹤晏,而不知还有朕这位帝王!朕也想当仁君,也想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朕绝不会出此下策。”
祁丹朱睫毛轻颤,声音透着无力道:“我爹当初已经准备归隐山林,你为何不能相信他。”
“相信他?如果朕相信错了,后果就是江山拱手让人,朕难道要用唾手可得的帝位来赌么!君鹤晏的确是一位好兄长、好将军,他正直不阿,勇敢无畏,可正是因为他正直不阿,朕才更加害怕!”
“他对朕忠心的前提是建立在他以为朕是一位仁君的前提下,可随着时间推移,朕发现朕的想法跟他有很大的出入,他事事以百姓为先,而朕要顾全的是江山大局,少数牺牲在所难免,朕不可能像他一样妇人之仁。”
正因如此,他才越来越害怕,害怕君鹤晏发现他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仁君之后,会背叛他。
祁丹朱垂目看他,“你所谓的顾全大局,就是对沂临军家人的性命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烧死,还继续隐瞒让他们为你卖命。”
锦帝没想到她连这都知道,不由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他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没错,君鹤晏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对朕效忠,可是他如果知道了呢?进京之后此事必定隐瞒不住,到时候他一定觉得朕冷血无情,届时沂临军怒火汹涌,在他们的怂恿下,谁敢断定君鹤晏就不会举兵造反!沂临军本就是精锐部队,他们一旦得知真相,群情激奋,朕再痛下杀手就晚了!”
他想了想,又给自己找借口道:“当时百姓已经经不起任何战火,如果进京之后君鹤晏真的想要挣抢皇位,必定生灵涂炭,他的势力足以跟朕抗衡,到时候死伤无法估计,朕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祁丹朱怒道:“所以你就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锦帝语气平静道:“在江山面前,朕宁可杀错,也绝不能放过。”
“宁可杀错……你知道百姓经受连年战火,已经经不起折腾,你为什么觉得君鹤晏和沂临军就不知道呢?他们知道亲人被杀之后的确会愤怒,甚至会恨你,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再将百姓掀进战火当中!他们跟你征战十年,你该对他们有信心,而不是因为你的猜忌,就直接把让三万将士变成刀下亡魂。”
锦帝闭了闭眼睛,怅然道:“在皇位面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朕既为帝王,就只能狠下心肠。”
“皇位……”祁丹朱忍不住觉得可笑,她厉声道:“铲除忠臣!迫害良将!弑杀兄长和亲子!这就是你练就的帝王心吗?”
“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他们所流的血泪和皑皑白骨,是堆砌你帝王业用的砖石吗?”
锦帝脸色变了变,他面上勉强维持的从容淡定在祁丹朱的质问下渐渐分崩离析。
祁丹朱双目赤红,眼中含泪,走到他的龙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可曾听到过地下深渊里的冤魂在哭嚎哀泣?”
“我经常会被噩梦惊醒,梦到他们在深渊之中哭吼、呐喊!”
“他们一声声质问,他们因何而死,他们死在谁的手里!”
“天无白日,夜无皓月,他们的灵魂永远被埋葬在了檀香山下的深渊里,一点光也看不见。”
锦帝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脸色惨白,惊恐地捂住耳朵,仿佛不敢再听下去一样。
祁丹朱眼中含泪,“那些声音你该无比熟悉,因为他们都是曾经跟你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将士!他们追随您远离家乡,一路出生入死拼杀到了京城,可他们最后也没能踏进京城半步。”
锦帝用力地摇着头,拒绝去听,拒绝去想。
祁丹朱看着他闪躲的神色,赫然而怒,一把扯下他的手臂,厉声道:“是他们的白骨铺就了你通往帝座的路,是他们的鲜血让你拥有了如今的大好河山!可你为什么捂住耳朵,连他们的哭声都不敢听!”
锦帝听着祁丹朱震耳发聩的声音,倏然愣住,他讷讷地看着祁丹朱,目露惊恐。
祁丹朱红着眼眶,眼泪顺着她白嫩的脸颊淌落,仿佛淌血,每一滴泪里都包含着无数人的血泪。
她咬牙道:“你踩着他们的白骨踏上皇位,他们白骨在你脚下碾碎成泥,你的心,当真能安吗?”
锦帝忽然挥开祁丹朱的手,神色癫狂地大声喊道:“可朕也还给了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这不就是他们一直所期盼的吗?他们浴血奋战、肝脑涂地不是为了朕,是为了天下的黎民苍生!”
他粗喘了两口气,脸色极其难看,神色崩溃起来,用力抹了一把赤红的脸。
“你以为乱世之中的帝王就那么好做吗?”
“朕兢兢业业数十载,日未升便起,夜已深不眠,平衡朝臣,安抚百姓,权衡各方势力,朕每日殚精竭虑,无一日能够安枕!”
“现在朝堂渐稳,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就是他们所求的吗?他们既然得偿所愿,凭什么怪朕?至于朕杀害他们的罪过,朕死后他们自可前来讨还。”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她看着锦帝,缓慢地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里的泪。
“你说的对,他们所要的从来都是太平盛世,所以我不杀你……”
锦帝诧异地抬头看她。
祁丹朱擦掉脸上淌落的泪,面色平静地看着锦帝,“你放心,我娘给我取名丹朱,并非让我记得父亲的血海深仇,而是让我记住父亲为这大好山河流过的每一滴血,她是为了让我铭记,千万不能为了报仇失去本性。”
锦帝怔住,神色中透着一丝茫然,他头上的发丝不知何时已经凌乱,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和疲惫,他全身的气焰仿佛忽然熄灭了一样,萎靡的坐在那里。
“我母亲说,她从不后悔曾经救过你,这是她为人之本,她不会见死不救,她只后悔,在得知父亲死讯的时候,没能亲自给他报仇,手刃仇人。”
君鹤晏刚死的时候,沈柔雨不知道仇人是谁,后来她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却已经不能痛下杀手了,因为锦帝一人死不足惜,天下黎民百姓却不能跟着他受苦,更何况还有三万沂临军的冤情要申,所以锦帝不能死,沈柔雨明知仇人就在眼前也不能杀。
锦帝神色复杂道:“丹朱,你像你的父母一样心慈手软。”
“陛下觉得丹朱应该如何做,趁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刺杀于你?还是为报父仇举兵造反?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一己私欲引发战乱,那这天下恐怕要永无宁日了。”
锦帝问:“你不准备将我当年做过的事说出来?”
祁丹朱轻轻摇了下头,“如你所说,你所做的那些事如果传扬出去,必定会引起各方势力角逐,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至少在君行之可以稳住朝纲之前,锦帝绝不能死。
锦帝沉吟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还我父亲和沂临军清白,惩治罪人,将真相公布于天下。”
“这不难。”锦帝道。
“我还要你论功行赏,给每一位沂临军他们该有的赏赐,另外为他们立英雄碑,每年亲自祭拜,跪地磕头。”
锦帝微微皱眉,但没有开口拒绝。
“沂临县有恩于你,我要你保沂临县百年太平,如果沂临军有家人幸而活在世上,皆要厚待。”
锦帝轻轻点头,“可以。”
“最后……”祁丹朱深深看了他一眼,“我要你将我娘从宫名录上除名,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柔妃。”
锦帝脸色黯了下去,他沉默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强留在身边的女人,终究不属于他。
他拿起手里的信件问:“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陛下手里这个不过是拓印件,真的信件保留在我手里,我不会拿出来公诸于世,但也不会给你,就留在我手里当是我们的保命符,毕竟陛下您寡廉鲜耻,心肠歹毒,说不定哪日就想秋后算账,请您见谅,我为了保全父亲旧部的安全,不得不留一张保命符在手里。”
锦帝面色阴沉,但也知道不能强求更多,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祁丹朱看着锦帝,眸中寒意慑人,“从今往后,陛下需得做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否则我这张保命符就会变成了陛下的催命符,将之公诸于世。”
锦帝沉声道:“你威胁朕?”
“对,我就是在威胁您。”祁丹朱坦然承认,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锦帝面色闪过一丝难堪,迟疑道:“只要朕按你说的做,你真的不会把这封信拿出来?”
“我不必骗你。”
锦帝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不会不甘心吗?”
祁丹朱垂眸,轻笑了一下,声音悠悠道:“陛下,我刚得知真相的时候,曾经恨大祁,恨你,甚至恨每一个人。”
“我甚至想过直接冲进你的宫殿里,一刀杀了你,或者放一把火,直接将整个皇宫都烧得一干二净,我经常想,我与其苟且偷生的活着,不如跟您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直接下去跟父母团圆。”
“我总问自己,凭什么我的父亲死得那么凄惨,凭什么我的母亲受了那么多苦,而你们这些人却可以享受着沂临军用生命换回来的平和跟荣华富贵,尽情享乐,那时我真的很想将这歌舞升平的世道都摧毁,最好能让你们重临战火,这样你们就会记起他们都为你们付出过什么。”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因为有一日我忽然想明白了。”祁丹朱回忆起往事,眸色微微动了动,眼神变得柔软。
“行之刚来京城的时候,其实我还未下定决心究竟要走哪一条路,是该直接杀了你,还是该按照计划一步步缓慢的进行。”
“月夕节那日,我跟行之站在白玉石桥上,看着桥下的万家灯火,我忽然想通了。”
锦帝看着她眼中泛起的温软眸光,微微怔然,他曾经在沈柔雨的脸上看到过相同的神情,是沈柔雨每次提起君鹤晏时才会表露出的神情。
“想通了什么?”他不自觉问。
“我问行之如今的盛世因何而来,行之说来源于贤明的君主,热血的将士,为国为民的良臣,还有勤勤恳恳的百姓,这些缺一不可。”
祁丹朱想起君行之那时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然后我又问,若是其中一样被破坏了会如何?行之说,君王不贤,会乱,将士怯懦,会弱,朝臣贪私,会腐,百姓不劳,会穷。”
锦帝眼神微动,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祁丹朱微微吸了一口气,释然道:“那时我才想通,如今的太平盛世不是你或者我父亲一个人换来,而是天下百姓一起努力的结果,我没有资格破坏这份安稳。”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走第二条路,一步一步按照计划行事,同时也决定了欺骗君行之。
祁丹朱稍微沉默了片刻,语气一转,冷冽疏淡道:“所以我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你虽非明君,但朝野之中不乏良臣,百姓安居乐业便已经够了。”
锦帝挑眉,“良臣?”
他想起刚才在朝堂上违背他命令的那些臣子,忍不住心中一阵不悦,显然他和祁丹朱对良臣的定义不同。
祁丹朱抬眸看他,掷地有声地反问:“陛下,刚才跪在地上的每一位大臣,哪一位不是良臣?”
锦帝怔然。
祁丹朱朗声道:“他们心中有天下,有百姓,有万民,这才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陛下心中所谓的良臣,是心中只有陛下的走狗,那样的臣子对您来说是良臣,对天下来说却是奸佞,天下从不是你一人的天下,而是百姓的天下,若朝臣只为你一人之臣,百姓们就要苦了。”
锦帝心中震颤,怔愣看着她,他蓦然想起了沈关山,想起了吴赤东,还想起了很多人。
这些他喜欢的臣子们,无一不是在他面前阿谀奉承,背地里却坑害百姓,他们只会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却从不会思考什么是对百姓好的,于百姓来说,他们是贪官污吏,绝非良臣。
祁丹朱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既为君鹤晏和沈柔雨之女,自当继承父母的遗志,绝不会为了一己私仇,破坏山河稳固。”
她如果只想杀了锦帝,那么她有很多机会可以动手,可黎明苍生和天下百姓压在她的心头上的,她不能那么做。
祁承乾不是仁君,但他处事果绝,手段狠辣,能做乱世之君,不然君鹤晏和孟怀古当初也不会选他做帝王,最重要的是百姓不能再承受动荡之苦,所以大祁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