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至青枚身前,五味陈杂地开口道:“青枚,我知道你是陛下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如今我即将离开京城了,你没有留在我身边的必要了,不用再跟着我了。”
青枚来掌珠宫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青枚是锦帝的眼线,但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已经将青枚当做了自己人。
青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道:“殿下,对不起,奴婢当初以为陛下只是关心您,才让奴婢把您的消息告诉他的,后来奴婢才意识不是这样的。”
锦帝装慈父装的太像,她最一开始还以为锦帝是太过关心祁丹朱,才会如此关心祁丹朱每天做什么、见了什么人,可相处的时间越久,她越发现祁丹朱的难处,渐渐明白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祁丹朱蹲下扶她起来,柔声道:“我明白,你后来告诉陛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否则很多事我都瞒不住陛下,是你没有告诉他,你冒险这样做,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帮了我很多。”
如果青枚事事都告诉锦帝,那么锦帝早就察觉到她另有所谋了,青枚本就不是坏人,她知道青枚不会真的害她,否则她也不会将青枚留在身边这么久。
青枚眼睛红红的,眼泪如珠坠落,她看着祁丹朱,心中愧疚道:“殿下,是奴婢亏欠了您。”
她如果早知道公主身上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她一定半个字都不会透露给锦帝。
祁丹朱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道:“这京城里谁没亏欠过谁呢?都是你亏欠他,他亏欠她,谁也没多干净,总要亏欠些什么。”
就连她,也欠了君行之。
她想到君行之,声音微微顿了顿,神色有片刻的怔愣。
青枚看着她,声音急切道:“殿下,您让奴婢跟着您吧,奴婢想继续伺候您。”
她跟在祁丹朱身边这段日子是最自由快乐的,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一直留在沂临县。
祁丹朱轻轻摇头,看着青枚道:“这些年你一直住在宫里,无法适应宫外的生活,更何况我现在居无定所,连自己都没有安定下来,如何能将你带在身旁?”
青枚不舍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习绿,哭道:“你们都走了,只剩奴婢一个人,奴婢该怎么办?”
习绿爽朗地笑了一下,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回去替公主照顾小殿下吧,公主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殿下了,你如果也离开了,谁来照顾小殿下?”
青枚眼睛一亮,转头看向祁丹朱。
祁丹朱轻轻点了点头,“帮我照顾好朝朝,别让他被人欺负了。”
青枚用力点了点头,用衣袖抹了一下红通通的眼睛,道:“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小殿下的,有奴婢在,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小殿下。”
祁丹朱听到她严肃的语气,忍不住笑了笑,想起朝朝,心中却是无尽的苦涩。
习绿不舍地抱了一下青枚,“快回去吧,有缘自会再见。”
青枚重重点头,眼中含泪对着祁丹朱行了一礼。
青枚百般不舍地离开之后,习绿看着她的背影,问祁丹朱,“您真的不带小殿下一起走吗?”
祁丹朱轻轻摇了摇头,微微垂眸道:“我在外颠沛流离,无法照顾朝朝,朝朝留在京城里有皇后和行之保护,会比跟在我身边生活得更好,而且……”
她欲言又止地停住了声音。
而且……如果她和朝朝一起离开了君行之,对君行之来说就太残忍了。
现在至少还有朝朝陪伴着君行之,就算为了朝朝,君行之也会努力坚持下去,不至于太过难过。
祁丹朱没有再说下去,只轻声道:“就让朝朝陪着他爹爹吧。”
习绿知道她心中不舍,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头看着她,语气利落道:“殿下,您让别人离开可以,但奴婢不想走,奴婢想继续跟在您身边。”
“别叫我殿下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你也别自称奴婢,你从来不是我的奴婢。”
“……小姐,您让我留下吧。”习绿语气恳求。
祁丹朱温声道:“习绿,你从小就活在仇恨里,为复仇学了一身本领,后来被送到我身边,一直住在宫里,也没有机会好好出去享受自己的人生,如今仇恨已了,你应该去过自己的生活,天高海阔,你不应该还局限在我这里。”
习绿茫然无措的呆愣片刻,道:“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我从小就跟在您身边,天大地大,我还能去哪儿?”
祁丹朱微微怔住,习绿说的没错,她的父母都已经死了,以前是仇恨一直支撑着她,现在仇恨已了,她确实不知道何去何从。
习绿拽住祁丹朱的衣袖,红着眼睛哀求道:“您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您就让我陪着您吧。”
祁丹朱犹豫了片刻,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轻轻点头,“我答应你,但是你以后若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去,我不会拘着你。”
她想让习绿离开,本意是为了让习绿过得更好、更自在,如果习绿觉得陪在她身边更开心,那么她自然愿意将习绿留在身边,这些年来风风雨雨都是习绿陪着她度过的,她心里其实也舍不得习绿。
习绿松了一口气,不由开心地笑了笑,她将眼泪忍回去,把祁丹朱身上的包袱抢了过去。
夜色阑珊,今晚的夜格外的寂静,星空上群星微微闪烁着,一轮圆月遥遥的挂在天上,皎洁的光辉凉凉地倾洒而下。
君行之骑在高马之上,带着人从宫里一路追到了檀香山上,这里是离京去沂临县的必经之地,他笃定地认为祁丹朱一定会走这条路。
马蹄声阵阵响彻在寂静的夜里,跟在他身后的人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沉默的骑马跟在他身后。
他们今天已经跟着太子找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又追至城外,他们不知道要跟着太子找到何时,也不敢多问,太子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气场,他们找得越久,太子身上的气场就越冷,他们大气都不敢喘。
刚才有人提议明天白日再追,太子脸上的神情陡然就变得森冷,眼神如刀一样,让人再说不出半个字来,谁也摸不透这位死而复生的太子性情究竟如何,谁也不敢多言。
夜风浮动,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君行之的衣摆,他目视前方,手握马鞭不断地鞭打着马背,在阴影重重的树林里急速而行。
祁丹朱立在悬崖下的河边,垂眸看着手里的天灯,缓缓地松开了手。
月光波光淋漓地洒在河面上,天灯缓慢地升起来,光影映照在湖面上。
习绿站在她身侧,递过另一盏天灯,祁丹朱接过来,亲手写上名字,站在河岸上,将七盏天灯一一亲自放飞到天上。
君鹤晏当年亲率的沂临军,麾下分为七个小队,他们被称为北斗七军,分别是天枢军、天璇军、天玑军、天权军、玉衡军、开阳军、摇光军,以北斗七星的名字命名。
祁丹朱放的这七盏白色的天灯,就代表着这七支队伍。
她松手将最后一盏天灯放到天上,仰头望着那一盏盏天灯,明亮的眸子逐渐湿润。
二十年来,在地下日日夜夜嚎哭的英魂们,终于可以从白骨和血海里挣脱出来,他们踏着赫赫战功,走过硝烟战火留下的灰痕,破开无尽的黑暗,终于重见光亮。
他们的英魂虽然埋葬在这里,但今日他们终于可以解脱离去了。
锦帝发出的告示明日就会贴满各地州城,大祁百姓们都会知道沂临军当年经历了什么,一切大白于天下,无人再能挡住悠悠之口。
沈关山、吴赤东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人们对他们的唾骂不会停下,他们的名字跟沂临军的名字互换,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那一个,人们会记住他们做过的事,就像记得沂临军做过的事一样。
祁丹朱一瞬不瞬地看着满天的天灯,仿佛看到数万兵将士的英魂浮在半空中,他们在对着她微笑挥手,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向了那个他们早就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光明,有世人景仰。
英魂历经时光流逝,不会湮灭分毫,他们在战场上那一刹的无畏风华,将永存人间。
他们的名字早就该被写在英雄碑上,青史留名,如今,终于各归其位,得偿所愿。
最后,祁丹朱恍惚中好像看到了她的爹娘,她从未见过父亲,却在母亲深夜烛光下的诉说中,一次又一次的想象着他的面容,早就在心中勾勒出了他的模样。
他英伟不凡,眸中有怜悯、有苍生,他顶天立地,无愧于心,他是她的父亲,也是百姓的英雄。
她站在河岸旁,仿佛看到父母手牵着手,终于踏过岁月的银河,浸染着月光,目光交织着走到了一起,他们的手紧紧相握,没有人能再将他们拆散,也没有人能再令他们分开。
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生死相随。
祁丹朱含泪微笑,将手里最后一盏天灯缓缓松开,这盏天灯跟刚才的七盏白色天灯不同,是一盏红色的天灯,不为祭奠亡人,只为祈愿,天灯上‘祈君安’三个字随着天灯缓缓升起,带着她的祝福飞向夜空。
微风吹拂着祁丹朱的裙摆,她孑然站在清润的月光下的,目光隐隐含泪。
祈,诸君英魂安息。
祈,夫君前路坦荡。
祈,幼子平安健康。
祁丹朱重重跪下,三拜稽首。
英魂不朽,丹朱今日终可告慰诸君。
江山安稳,诸君可安。
祁丹朱以额触地,颊边的泪珠顺势滚落,落在青石砖上,浸湿出一个个光晕。
她站起身,抬眸望去,眼中映着灯火,泪光潋滟,唇边浅浅弯出一抹笑容。
习绿上前为她披上披风,低声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祁丹朱轻轻点头,抬头望了一眼檀香山,神色复杂而哀伤。
她曾跟君行之约好要再去檀香山上看昙花盛开。
真是可惜,最后也没能看成。
同一片天幕之下,檀香山的崖上,君行之骑马快速穿行在茂密葱郁的林中,恍惚抬头一瞥,看到悬崖下飞起漫天的天灯,瞳孔倏然紧缩,他猛然勒住了缰绳。
马儿啼叫,停住步子,站在原地摆了摆尾巴。
君行之抬头仰望,目光一凛。
他立刻调转马头,快马加鞭地朝着崖下而去,他漆黑的眼中凝聚起剧烈的光,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急迫。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不明所以,也连忙调转马头,打马跟了过去。
寂静的夜里,山林里全是绵延不绝的马蹄声。
君行之一边飞快地策马前行,一边遥遥望着天上飘荡着的天灯,繁星点点,天灯飘飘渺渺地飞向闪烁着星星的天际。
他一路打马来到山崖下,崖下空空荡荡,河岸旁只留下两行脚印,冰冷的河畔早已空无一人。
君行之看着空荡荡的河岸,攥紧了手里的缰绳,他脸色慢慢变白,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垂目看着地上的脚印,仿佛要融进无边的夜色当中。
他身后的护卫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太子,还要追吗?”
君行之抬眸,眸光如寒冰地看着他一眼,他连忙噤若寒蝉的闭了嘴,正想低下头去,却见君行之呼吸陡然一重,眉头紧皱地闭上了眼睛。
护卫愣了愣,诧异地看着他。
君行之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一般,痛苦爬上了他的面庞,他的手紧紧拽着胸口的衣衫,双目猩红,眼中弥漫着浓浓的痛苦,可他却把那些痛苦全都压在喉咙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
众人迟疑地低下头去,崖下寂静无声,黑暗而没有光亮,只有天灯人慢悠悠地飞在天地间,缥渺远去。
第130章 转眼两年后
两年后, 塞外。
绿草如茵,绵延不绝,一眼望去茫茫无际, 远处的山峦上牛羊成群, 空气里悠悠扬扬地传来牧牛人的哼唱,穹庐如洗, 微风吹卷着青草, 似碧湖生波,层层铺展。
祁丹朱穿着塞外姑娘喜欢穿的短裙,身上挂着狼牙坠饰,坐在一碧万顷的山坡上,她望着远处无际的草原, 微微弯着唇角, 轻松惬意。
她正看得津津有味,身上倏然遮下一道阴影, 她抬头望去, 乌亥里高大的身躯站在她身后,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乌亥里慵懒地坐在草坪上,嘴里狂放地叼着一根野草, 神色慵懒, 没有胡须的面容轮廓深邃,皮肤黝黑, 看起来英俊强健。
他斜睨了一眼祁丹朱脸上轻松的笑容,道:“你如今已经得偿所愿,拿到了冰融丸,接下来有何打算?”
祁丹朱离开京城之前,陈皇后告诉祁丹朱冰融丸在她姨母的手里, 她当初不想让锦帝如愿以偿,所以故意将冰融丸送给了远在塞外的亲姨母。
祁丹朱离开京城后,拿着陈皇后的亲笔信直奔塞外,一路上她和习绿虽然遇到了一些关卡,但幸而她身上带着乌亥里之前给她的腰牌,一路尚算畅通无阻。
她来到塞外后,被禀告给乌亥里,最后是乌亥里帮她找到了陈皇后的姨母。
祁丹朱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陈皇后的姨母当年竟是嫁给了乌亥里的王叔齐尔东王,陈皇后的姨母被当地人称为衾雅夫人,齐尔东王已经过世了,衾雅夫人一个人日子过得无聊,她想念中原,便让祁丹朱留下给她说说这些年来中原发生的趣事,她答应祁丹朱,等她听够了,就将冰融丸给祁丹朱。
祁丹朱在这里待了两年,将京城这些年发生的大大小小事儿都跟她说了,昨日她终于正式将冰融丸给了祁丹朱。
祁丹朱听到乌亥里的问题,轻轻笑了笑,她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道:“回京。”
乌亥里嗤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野草,神色不悦地道:“我就知道你要回去。”
祁丹朱转头看着他道:“乌亥里,谢谢你这两年来的照顾。”
她刚在这里重遇乌亥里时,乌亥里经常故意找她麻烦,好像每天不来找她吵几句就全身不舒服一样,后来两人吵够了,相处起来竟然意外谈得来。
乌亥里这个人虽然争强好胜,有很多毛病,但他心直口快,不算个坏人,祁丹朱能在塞外平平安安的过了两年,少不了乌亥里和衾雅夫人的保护,不然祁芙薇早想办法除掉她了。
祁芙薇当年拖着病弱的身子,不但没有折在半路上,还平平安安地嫁到了塞外,她嫁给那西汗王后不久后,那西汗王就病倒了,那西汗王死后,她已经成了新任汗王的女人,颇为受宠,将新任汗王迷的神魂颠倒,祁丹朱见过她一次,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跟以前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