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帝兴味盎然,像闲聊一样道:“朕听说你最近出宫出的很勤,好像在宫外拜了位先生为师?”
“嗯。”祁丹朱眸子一亮,笑盈盈道:“父皇,先生就是我上次跟您讨要的那位书生,他当时住在相府中,名唤‘君行之’。”
“原来是他。”锦帝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祁丹朱轻轻颔首,赞不绝口道:“先生才学出众,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今年应会参加科举,到时父皇可以好好攷较一下他的才学,说不定可以为朝廷所用。”
锦帝笑了笑,诧异道:“难得见到丹朱如此欣赏一个人,朕有时间定然要好好见见此人。”
祁丹朱信心满满,语调不自觉有些上扬,“先生已经拜姜太傅为师,如今就住在太傅府里,姜太傅学富五车,有他教导,先生的才华必定能再上一层楼。”
锦帝微愣了一下,低声呢喃,“姜仁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徒了,你这先生是位有福气的……”
他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可能是想起了太子,神色有些复杂,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祁丹朱安静坐着,没有出声打扰他,太子是这个皇宫里的禁忌,就连她也不能轻易触碰。
锦帝眸色莫测地看着殿外的蔚蓝天空,沉默半晌,蓦然道:“明渊当初拜姜仁扈为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
祁丹朱愣了一下,明渊是太子的名讳,这些年来锦帝从不曾这样唤过,这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抿了抿唇,锦帝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天是明渊的周岁宴,当时朕虽然已经在众人的拥护下做了皇帝,却还没有带兵打进京城,仍旧身处乱世。”
“战乱之中,兵荒马乱,如今回忆起来,明渊周岁宴办的有些潦草,当时正好打了败仗,气氛压抑,众将士们前来祝贺,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开怀畅饮,气氛才渐渐热闹起来。”
锦帝回忆起峥嵘岁月,昏黄的眼睛不自觉明亮了几分,“明渊生来便聪明伶俐,长得玉雪可爱,试晬的时候,朕亲自抱着他,他一手抓住了金印,一手抓住了朕胸前的龙纹,在场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无不热血沸腾,他们都说这是极好的兆头,代表明渊是龙子,而朕是真命天子,说明朕天命所归,必定能战胜敌军,夺得天下。”
“众人欣喜若狂,朕立即册封明渊为太子,并当场封姜仁扈为太傅,所有人都士气大振。”
“明渊的生辰宴后,不知是因为明渊真的是龙子,有上天相助,福泽庇佑,还是因为将士们受到了激励,从那日起,我们一鼓作气,反败为胜,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攻向了京城……”
锦帝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气中回荡片刻,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大殿再次寂静下来。
安静的大殿内,唯有屋外余晖从殿门照进来,冷冷清清,带着秋天的萧瑟。
“然后呢?父皇,之后发生了什么?”祁丹朱懵懂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带着刺耳的尖锐。
锦帝抬手抹了一把脸,神色黯淡,声音低沉而沙哑,“没什么……”
“哦。”
祁丹朱垂下眸子,乌黑的羽睫遮住了眼帘。
太子就死在了入京之前。
第46章 冬天快来了
细雨绵绵, 太傅府中静谧无比,粉墙黛瓦,青石小路曲折延伸, 路旁杂草野花生长。
这里平时无人打理, 姜仁扈向来喜欢任由院子里的花草自由生长,平日看着有些杂乱, 这样小雨沥沥的天气, 看起来却别有一番雅致,小溪拱桥,烟雨中的楼台,雨打莲池,流水声潺潺, 坐在窗前远远望去, 如画如墨。
君行之已经搬到这里许多天,太傅府中人烟稀少, 寂静安宁, 分外适合他读书。
如祁丹朱所说,有他在太傅府,还能顺便照顾姜太傅一二, 他们这对师徒虽然话都不多, 但是相处起来意外和谐。
君行之的屋前种着一棵杏树,枝繁叶茂, 延伸至窗前,遮住一小片光亮,微风吹过,哗哗作响,清雅绝伦。
祁丹朱斜靠坐在窗前的席居上, 静静地看着雨水顺着杏树的枝叶滴落。
她伸出手,任由雨滴落在她的手心,唇畔隐隐带笑,她白嫩的手腕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色镯子,显得手腕更加纤细,雨滴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君行之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前,脚步微微停驻,隔着雨幕,遥遥望着她。
祁丹朱已经几日不曾出宫,他也几日没有看到祁丹朱了,祁丹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祁丹朱垂着眸子,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雨滴,澄澈的眸子里漾着淡淡的落寞。
君行之剑眉微蹙,忍不住心生疑惑,一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怎么会露出哀愁又神伤的表情?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脚走过长廊,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将手里的书放到桌子上。
他看着祁丹朱的背影道:“何时过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祁丹朱拍了拍手上的雨滴道,没有回头看他。
君行之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问:“为何不开心?”
祁丹朱没有否认,她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窗外的雨暮,沉默了一会儿,浅声道:“我来前听闻,吴赤东死在了发配边关的路上。”
君行之一愣,不自觉想起了祁丹朱那日扔在吴赤东牢车里的白菊,心口一紧。
白菊洁白而干净,却透着苍白的寒意。
君行之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有一瞬间不自觉抬头看向祁丹朱。
他不知道自己在猜测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秋雨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屋内安静而温暖,祁丹朱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落寞。
君行之沉默了一会儿,攥紧了手里的书,低声问:“他如何死的?”
祁丹朱放在席居上的脚轻轻动了动,声音在雨幕里清清冷冷地传来,“发配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将他和官兵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君行之眉间的褶皱不自觉堆起。
祁丹朱回头看着他,眉眼艳丽地弯唇道:“先生,一群掳掠财物的劫匪,竟然跑去劫杀一个身无长物的囚犯,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她语气讥讽,眼神冰冷而无情,君行之却倏然松了一口气。
他松开攥紧的书册,倒了一杯温茶,走到祁丹朱身边坐下,将茶盏递给祁丹朱。
祁丹朱接过茶盏捧在手里,神色暖了几分,抬头对君行之笑了笑。
她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为了不引起怀疑,特地养好了病才出宫来见君行之,气色看起来还不错,虽然脸色有些泛白,但君行之只以为是她坐在这里微微受了寒,没有发现她脸上的病容,只当她最近是贪玩,所以才没来上课。
“你觉得是谁杀了吴赤东?”君行之问。
祁丹朱小口喝着热茶,喃喃道:“他在朝中为官多年,总会得罪一两个人,如今他落难了,自然有人不想放过他。”
“可是□□非同小可,如果没有深仇大怨,看他落魄应该就已满足,不至于此。”君行之分析道。
他觉得此事有些可疑,如果真的是吴赤东的仇人所为,那么他的仇人应该更想看到他继续受罪,毕竟发配苦寒之地对吴赤东来说可能生不如死。
况且,死的人不止吴赤东,还有随行的官差,谋杀官差非同小可,如非有必要,一般的小仇小怨应该不会冒这样大的险。
祁丹朱扯动嘴角,“如此大费周章,如果不是有仇怨,就是吴赤东知道的秘密太多,有人要杀他灭口,反正无论如何,总要有个缘由。”
君行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祁丹朱说得对,不为仇怨,便是为了利益,总要有个缘由。
官场险恶,他虽未入官场,但也知道其水深,非常人能够轻易探知其中真相。
祁丹朱转头看着他问:“先生有朝一日若入朝为官,可会改变?”
她虽然未说改变什么,君行之却转瞬明白过来,他没有迟疑地摇头道:“不会。”
祁丹朱微微笑了笑,她放下茶盏,抬起手腕,看着手腕上精致华丽的金钏,轻轻眯了眯眼睛。
她的手腕白皙柔嫩,金钏上镶着红宝石,坠在她的手腕上熠熠生辉,华贵而清雅。
她声音飘渺道:“权力和富贵有着至高无上的诱惑,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拥有了权利就等于拥有了金山银山,还可以拥有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人在权力的高峰上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婪。”
“在峰底的时候想要爬到高处,爬到高处的时候,又想要到达顶峰。”
“当到终于达顶峰,便想将所有试图爬上来的人踹下去,自己独享顶峰的荣耀和光辉。”
“贪心是没有止境的,贵和鬼只有一音之隔,攀爬的道路上成不了贵人,便摔落悬崖成了鬼。”
君行之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触及到她犹如凝脂般细腻的肌肤,连忙收回了视线。
他想了想,沉声道:“无论是面对权力还是金钱的诱惑,只要固守本心,便不会被其左右,这世道上,有人为了追名逐利失去自我,便也有人宠辱不惊,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祁丹朱低喃,忍不住摇头失笑,“真是傻瓜,好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仿佛蕴含着风雨一样道:“凭什么那些权力在握的人能够轻易操纵别人的生死,而那些孤勇的英雄只能抱着自己可悲的坚持,道一声九死不悔?”
君行之拧眉,“丹朱,英雄虽死,却受万人景仰……”
祁丹朱打断他,声音冷厉道:“若英雄死后,不但没有受外人景仰,还身负污名,被万人所唾弃,该当如何?”
君行之愣了愣,“自当拨乱反正,还英雄清白。”
祁丹朱眼中沉色褪去,她拍了下手,眉眼弯弯道:“先生说得对!不过嘛……”
她撇了撇嘴,调皮地晃着脚,笑道:“这做英雄或者给英雄拨乱反正的事,都轮不到本公主去做。”
“本公主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不想权力在握,也不想九死一生,只想安逸享受这如云的荣华富贵,能每日吃好睡好玩好,便知足了!”
她语气轻快,仿佛刚才愤慨难平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君行之被她的‘知足论’逗笑,看着她的笑靥道:“我相信丹朱必定愿望成真,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他相信,无论是谁,都只会想要将祁丹朱捧在手心里,让她不被凡尘俗世所扰,永远无忧无虑。
祁丹朱转头看他,明眸柔亮,使劲点头道:“丹朱也相信,先生他日就算高中状元,权力在握,也能固守本心,做这世间最清朗的明月。”
“你怎么知道我就能高中,说不定我会落榜呢?”
“呸呸呸!”祁丹朱声音急切道:“先生不要瞎说,以你的文采,你一定能高中状元。”
君行之心里一软,哑然失笑。
“对了,先生,你听说前几日沈厚收到‘我’写的情诗的事么?”
君行之脸上笑容敛去,迟疑地点了下头。
沈厚收到情书的事虽然没有在京城里传开,但那日在场的几位公子里,有一位是他在书院的朋友,所以他听说了这件事。
祁丹朱抬眸问:“先生听后有什么感想?”
君行之想起听及此事时,心脏微不可察沉的那一下,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祁丹朱光洁的额头,反问道:“你能不能写出情诗,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他当时稍微一想便知此事是假的,果然不久就听那朋友说此事查明了真相,那情诗不是祁丹朱所写。
祁丹朱含笑揉了揉额头,笑道:“还是先生了解我,我就说他们太抬举我了,就算要设法冤枉我,也随便找个简单点的字句,情诗是我能写得出来的东西么?”
“你还觉得自己挺有理?”君行之双手抱胸道:“从明日开始,你每天多写十首诗,等哪天真正能写出情诗来,哪天便作罢。”
君行之想起那日,他细想之后觉得情诗根本不可能是祁丹朱所写,却无法向朋友说明原因和佐证的无奈,忽然觉得自己身为祁丹朱的先生,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由着她的性子来,不管怎么样,至少应该让她能写出一首像样的诗来。
所以,课程应该加紧才行。
他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这次不能心软,无论祁丹朱怎么求情都不能软化。
祁丹朱哀嚎一声,万分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她转头看向君行之,讨价还价道:“每天写五首行不行?”
君行之冷漠无情,拒绝地没有丝毫犹豫,“不行。”
祁丹朱没有气馁,拽着他衣袖晃了晃,眨着眼睛央求道:“那六首好不好?”
君行之不想答应,但心已经不自觉软化了几分,他轻咳一声:“八首。”
祁丹朱抿了抿唇,勉强同意,忍不住嘀嘀咕咕道:“我学会了情诗,也无人可写呀。”
她转头问君行之,“我写给谁?”
君行之神色一滞,微微怔住。
祁丹朱弯唇,故意问:“写给先生?”
君行之摇头,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那我写给旁人?”
“不行。”君行之比刚才拒绝得更快,语气也更严厉了几分。
“那还是得写给先生,反正我写完情诗,先生也要给我检查,最后还是写给先生看的。”祁丹朱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故意揶揄道:“我看先生就是想骗我给你写情诗。”
君行之一愣,张嘴想要辩驳,祁丹朱已经自顾自道:“先生好坏,变着法的让我写情诗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