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永远孤独。
朱管家伸出手,细细的大理着玩偶的每一处多余线头。
理智和情绪之间碰撞,让它的声音在面具底下无限扭曲。
“我是三千世界的主人,却是命运手里的玩偶。”
付零听的心里惶惶,每一个字都像是冷水从头到脚的淋在自己身上。
她说:“你小的时候因为家庭暴力而失去了一只眼睛,这是你命运堕落最致命的一点。从那时起,你就再也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获得自己应该拥有的一切。而这些东西包括尊重、平等、善意。从感情方面来看,你是值得同情的。”
“是啊。”它说。
“你一定很疼爱你的女儿吧,不然也不会在自己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张你和你女儿的照片。虽然看不到模样,但我想一定是一个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付零缓步上前,吸取了白天碰到朱管家被电到的教训,她特地绕了一个边走到书桌前,拿起桌子上的相册,品味起来。“女孩子一般都很像她母亲,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呢?”
“孩子的妈妈?”朱管家的手转移到娃娃的喉咙处,套在手套里的指骨微微用力,好似掐住对方的气管一样毫无方才的满意之意。“你觉得,一个正常的女人会和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地位而且有残缺的男人生活一辈子吗?”
“所以,她是离开你了吗?”
朱管家微微一笑,转过身来。
那刻在朱红色面具上的黑洞,仿佛深渊一般囹圄摄人。
“哪儿有什么从一而终的爱情,即使是愿意跟伯西恺疼痛共享的你,此时此刻对他的信任不也动摇了吗?”
这一句话,让付零懂了“φ”想要跟自己玩游戏的游戏规则。
它想要看一看付零和伯西恺之间的感情,究竟能坚固到什么地步。
付零感觉自己的脸好像被谁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它知道,它全都知道。
知道付零的情绪变化,知道伯西恺的不能言说。它欣赏着二人之间的相识、相知、相遇直到最后的互相猜忌,这是它最想看到的。
朱管家伸手拂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似乎是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以为面部表情太过夸张而导致面具滑落。
它把自己做的那个娃娃轻轻一抛,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付零一怔:“你不要了吗?”
“人都死了,要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你也知道你死了,那你还要弄出这样的世界让别人过来玩游戏又有什么意义?”
“因为这是我的艺术品,我的一生一直都在临摹别人的作品,这回终于有一个作品是属于我自己的了。”
“你的女儿是怎么离开的你?”付零用脚勾过来书桌旁的凳子,身子一斜坐在上面。
“让我来猜一猜,在第一次事件里面的《圣母与子》里面暗示着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一种关系。但是你刚才说,孩子的娘很早就离开了,而你从小受到继母虐待也不会给自己的孩子找后妈让她重蹈覆撤。第二次事件里面的《神女施恩》讲的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夜幕冥眼》、《操控之手》都感觉和你女儿没关系。但是呢,这次事件里面的一个人设就很有意思了。”
付零说的这个人,就是夏法医。
那个和“φ”一样,都曾有过一个女儿的人。
朱管家见她猜了出来,索性也不隐藏:“那你觉得她是怎么离开我的呢?”
“之前池唐的事我就猜出了七七八八,你的女儿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想要给你打个电话求助,但是你的手机被池唐的父亲偷走,让你也错失了和女儿的一次重要通话。”
“嗯,继续说。”它说。
“夏法医的女儿是被人拐卖的,你的女儿是不是也……”
“你还记得紫云山海度假村的死者吗?”
“张丽?”
“她是怎么死的?”
“是……”死在了追星的道路上,死在了自己心爱的艺人手中。
付零难掩惊骇,浑身细微发抖:“也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再给你提示一下。”朱管家漫不经心的捏了捏自己的素手套,声音沙哑。“刘、万夫妇。”
刘宝南、万梁。
在现实世界里做的是鸡叫狗娼的行当,也因此入过狱。
那入狱的原因,会不会就是因为它的女儿?
付零大胆揣测:“你的女儿因为像张丽那样追星,很多私生饭会跟着偶像到处跑外地,可能在某一次的外出时不小心落入了刘、万夫妇的手里,少女的年少无知被恶人欺骗成了赚钱的工具。在这之间,她曾想跟自己的父亲求助,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通话工具可没想到父亲的手机却被小偷摸走。女儿没能联系上父亲,父亲失去了和女儿交流的最后机会。”
朱管家的身型终于有了变化,藏在白色宽大袍子里的肩膀在疯狂抖动着,抖若糖筛。
他是被命运抛弃了的,他是身处在深渊之中的囚徒。
这人世间夺走了他的健康、家人、社交、妻子。
最后,还夺走了他的女儿。
除了痛苦,这个世道没有任何再给予他的东西。
朱管家伸出双手,鼓掌称赞:“答对了九成。”
付零哼笑:“还有一成,是不是因为我没猜对你女儿的结局?”
“没错,你再猜猜?”
“你女儿逝世了?”
付零说的非常直接,直接到朱管家垂在斗篷下的手攥在了一起,将手套都绷得紧紧的。
可那拳头攥了没多久又松开,他的脚步微转背朝付零:“就在二十年前,4月4日那一天。我的女儿,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女孩,也就是刚上初一的年纪。
离经叛道、追星逃学。
她也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
4月4日,伯西恺母亲逝世那天,付零刚出生的那天。
有的人失去了至亲哭天喊地,有的人迎来新生欢天喜地。
谁说这人世间,不是一场闹剧呢?
第168章 两具尸体13
4月4日, 是“φ”失去自己女儿的日子,所以他把这一天安排为自己二十年来杀人的日子。
朱管家声音漫漫,戚戚冷冷。
“因为我的眼睛有残疾,我和正常人不一样。我的前半生受尽了冷眼和不公平待遇, 我只配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我的妻子弃我而去, 我的女儿也看不起我。家长会、学校从来不让我去,就算是在大街上见到了, 她也要求我假装不认识她。对她而言, 我只有一个作用,给她钱花。是啊,谁让我是她的父亲呢?谁让她是我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呢?”
“可是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一个艺人,一个明星。为了那个人,她恨不得抽干我的血。我自她出生之后第一次拒绝了她, 她便离家出走偷走了家里仅剩的三百块钱。我寻求警方的帮助, 人人都说, 如果被伤害了自己无法解决寻求公道就拨打幺幺零,我在遭受家庭暴力的时候没有打;我在遭受校园暴力的时候没有打;我在遭受社会暴力的时候也没有打。可是在我女儿离开我的时候,我打了,我想要白色-区域里的人帮我这一次,就这么一次。”
“可警方找回来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它哈哈大笑着,好似要把自己的身体笑散架一般。
那一身宽大的白袍套在他的身上, 犹如被狂风吹散的枯树,萧条而孤独。
它这一生和排挤脱不了干系,被迫将自己置于灰色地带。
那生活在白色-区域里的人多么的幸福啊,他们的枯燥平淡生活却是“φ”这一辈子追寻的、羡慕的日子。
纵使粗茶淡饭、家长里短。
也是它望尘莫及的幸福生活。
为了能成为社会里一个普通人, 它努力的生活、卑微的活着,可是在看到那女孩尸体的时候放弃了所有期许。
出殡那天枯树开道,漫天灵纸布地,哀乐送灵。
它的灵魂也跟着女儿一并长埋地下,剩下的就是一个空洞的灵魂。
自出生后的前三十年,它努力的想让自己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可在女儿死的那一瞬间,它明白了。
这个人啊,坠落容易登天难。
既然如此,那所有人就和它一起,坠入那残缺、不正常而又丑陋的黑暗之中吧。
“付零,你是唯一一个曾想过如何去帮助灰色地带人们的人。我很喜欢你,有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有人能在我绝望的时候拉我一把,这二十年来死掉的人可能都还活着。”
“我和你爹斗智斗勇了二十年,虽然他白我黑、他警我匪,但是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他的命运还有一丝相似,那就是都得不到女儿的谅解。”
付零听着,心底凄凄。
所以,这就是“φ”找上她的原因之一吗?
因为她有一点也和“φ”的女儿很像,一个是为了追星、一个是为了玩乐。
付零想着自己来到三千世界之后,无数次的在脑海中回忆自己和老爸老妈难得的几次共聚,就连伯西恺也说时常能听到付零念叨自己老爸,对一些事如数家珍还以为关系好才会这样。
她笑道:“那现在,你俩唯一相似的点可能也没了。”
朱管家颔首、背手:“哦?看样子,你是打算和你的父亲和解了?”
付零感叹道:“父女哪儿有什么深仇大恨,孩子在年幼的时候难免叛逆、父母在刚为人父人母的时候难免糊涂。说到底,你的女儿也没有那么讨厌你。不然的话,在自己受到危险的时候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你?”
“你想回家吗?”朱管家忽然问道。
付零心一痒:“当然想。”
“如果你和我的游戏最后结局是你赢了,我就让你回家。”朱管家看着付零,通过那沉闷的面具、那黑漆漆的双洞瞧着女孩青春、年少而又美丽的容颜。
她的懂事、机敏和善良,都是这三千世界里难得的画幅。
是所有颜料、画笔都绘制不出来的绝妙艺术品。
朱管家说了很多,就这一句最让付零高兴。
“那你至少要告诉我,咱俩的这个游戏,输赢的规则吧?”付零追问道。
“还记得在哆密酒店事件里,你醒来之后第一次看到的游戏序言吗?”
“记得。”
“你是警察的女儿,你天生就是白色-区域里的人,和黑暗势不两立。当你铲除所有黑色的人,你就能回家了。”
“三千世界哪有什么干净的人,你这是要我大开杀戒?”
“你可以这样理解。”
付零哼笑道:“上次事件你好歹只让伯西恺杀我一个,这次你要让我杀掉所有人?这个难度系数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本次事件一开始我就说了,你是宽恕教的教主,你的命令对这群教徒来说就是最高指令。你让他们自杀,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我让他们自杀他们就能自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朱管家负手而立,面朝付零。“我会给你足够的机会,到最后,三千世界里黑色-区域的人是生是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而你能否回家,也在你的一念之间。”
付零心下惆怅,看着它的右手换了一个话题:“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理你的那位男朋友吧。”
“你建立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一群人来演绎你的人生,体验你曾经的痛苦,杀你之前想杀却杀不掉的人。这场戏快要谢幕了,你是不是也要彻底消失了?”
朱管家轻声一笑:“只要现实世界里永远存在黑色地带,三千世界就不会消失。”
好一个不会消失。
付零顿时心凉如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王英才、米亘、马白、夏法医。
从很早之前,拥有者“φ”影子的人设就出现在了游戏当中,这些影子拼组成了“φ”。
“在这三千世界里面,伯西恺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付零脸上的表情消淡,只剩下魂不守舍。
朱管家坐在书桌前,伸手摆正自己的相框:“他?他这些年来一直都想杀掉我,给他黑暗的人生和母亲报仇。他没有你那么通情达理、也没有你明白救赎的重要。可以说的是,伯西恺也是我的一个影子,也是某种程度上来说最像我的一个影子。”
“你想让他同情你的人生,让他原谅你?”
“可他一再让我失望。”
喔,这就是承认付零猜对了。
付零撇撇嘴:“可你之前一直都说,我这是愚蠢的善良。”
“善良是愚蠢的,但你经过这些游戏,已经把愚蠢的善良变成了自保的善良,不是吗?”朱管家抬手,指着回集慧房的暗道。“我希望,在这最后一场游戏里面,你也能明白自保的善良是什么意思。你的父亲还在病房里等着你,你也不想让你父亲给你收尸吧?”
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吗?
见朱管家再没什么想说的东西,付零不想在这里自讨没趣。
她和朱管家畅聊了一个多小时,聊的口干舌燥,聊的心情更加烦闷。
回屋之后,付零粗粗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
千头万绪难梳理,全部堵在付零的胸口处。
游戏出现了两个死者,但却没提找出作案者这件事。似乎找到作案者并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付零能不能回家。
她抬头看着画满佛纹花纹的天花板,心沉入大海。
“咚、咚、咚……”
墙对面传来细微的敲击声,付零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那敲击声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