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质疑,他当初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这场仗不是有无必要打的问题,我打你,你才知道我能打你,我来江东刺探你们王爷的心意,不愿追随我,我就掀桌子,这桌饭谁也别吃了,谁也别想吃好,就这么简单。”
徐正谊仍然犹豫不决:“可那些牺牲的兄弟们……”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是因为你们王爷先惹火了我,他不站在我身边,就是我的敌人,我教训敌人也要手下留情吗?”
姬珧笑了笑:“何况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裴将军的云翼军,你出去打听打听,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的云翼军,就你们泊州城那稀疏平常的边防,第一天他就能让你们城破。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你们王爷留一点颜面,真要是城破了,我手中有一城的百姓做筹码,你们王爷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徐正谊抬头,看了看面色阴晴不定的秦徵涣,如果说他之前还有些不信姬珧的话,觉得她夸大其词,现在再看王爷的脸色,就知道她绝不是危言耸听了。
秦徵涣也心有余悸,他以前只道她嘴毒,手段粗暴狠辣,如今明白了她不仅仅是如此。云翼军打泊州城难吗?难。用全力了吗?没有。姬珧从一开始就决定给他宽限几天,留个思考和选择的时间。云翼军真要如她所说一开始就拼尽全力攻打他们,伤亡人数绝不会这么少,云翼军一旦冲破城门,江东和他便都在姬珧的掌握之下。
尽管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
可是她能做却不想做,跟不能做完全是两个概念。
小公主那么疯,他要真的两眼一闭拒不投降,她一定跟他耗到死。
自古成大事者必定会懂得割舍,姬珧一直清醒地计较着得失,拥有很多的人更害怕失去,但姬珧不畏惧任何失去,或者说,她敢失去任何一切,她只要当下的胜利。
姬珧看似在开导徐正谊,实则是在跟他秦徵涣表露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成效如何,秦徵涣心知肚明,起码从此以后他绝不会对她再有任何的轻看,他甚至也想陪这样的人试一试,当他把身家性命和所有背负的东西都一并赌上之后,结果会如何。
他很好奇。
姬珧看着地上跪着的徐正谊,嘴角挂着淡淡的浅笑:“这个世道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同舟共济,有的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角逐,每个人之间都是暂时的利益纠葛而已。之前我们是敌人,现在我们却站在一条船上,你们心有不甘,觉得那些人死得冤,当然可以,只管去怪那时的我。但在你我同船共渡的时候,有谁胆敢让你们受半点委屈,我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徐正谊抬头,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注视良久,他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一览无余的坦荡。
他知道姬珧在收买人心,他的,还有王爷的。
她红口白牙,什么都没承诺,一点实质的好处都没让他们看到,但就是这些真实到有些残忍的话,让他的心开始动摇了。
王爷择良木而栖,他身为王爷的心腹手下只当跟随才是,根本没资格去问。
但她还是跟他说明缘由,试图消除他心中不快,就算没有消除干净,起码他也懂了公主为何要那么做。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他一板一眼地看着她,这次声音里多了许多真诚。
姬珧笑了笑:“你就带着你的愤怒和不满,逃出泊州城,去投奔江则燮,一路上我会派人追杀你们,可能会把你们逼得很狼狈,到时候,你挑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东西交给江则燮就好。”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纸,递到徐正谊手上,后者摊开一看,神色微变,一旁的秦徵涣说道:“为了做戏更真一点,除了你,剩下的人最好全都不知情,这阵子军中应该有不少这种声音,恼恨我站到朝廷这边的,你只需要带着他们一起出城就可以了。”
徐正谊怔了怔,面露迟疑:“那这些人……”
秦徵涣眯了眯眼:“能最后决定跟你走的,你觉得本王还留得他们吗?”
徐正谊一凛,听懂了他话中意思,头慢慢垂下。
姬珧忽然开口:“不管是君臣还是朋友,或是直属关系,最忌讳的就是背叛,可以有再多不满,但不能直接割席,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就再也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徐正谊沉眉想了想,最后端起手臂,低头应道:“卑职明白!”
姬珧一顿,忽然觉得这人也没有她刚开始以为的那么憨,起码能听进去话。
徐正谊退下之后,屋里很快就剩下两人。
秦徵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叹一口气,摇头道:“我真是悔不当初。”
姬珧正欲起身,闻言扭头看他,眼神询问他又怎么了。
秦徵涣道:“早知现在这般,当初我绝不惹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掂量着心中的话该怎么说,姬珧却并不在意,冲他点了点头道:“知道你再不会犯错,之前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你不必总放在心上,本宫也没有那么小心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徵涣蹭了蹭额头,面色不安,“我是想说……当初那番话,也不全是因为看轻你,多少也是……掺杂着几分真心的。”
姬珧微怔。
半晌后差点“嚯”地笑出来。
秦徵涣顿时更加尴尬。
姬珧摸了摸鼻子,重新坐回去,翘起腿撑着侧脸看他,像是看着什么新奇的玩意:“本宫不是笑你的真心啊,不过你现在突然这么说,难不成是想借机跟本宫表露心意?”
姬珧故意逗他:“本宫可不做他人附庸,我只要男人伺候我,你甘愿为我裙下之臣?”
秦徵涣还没被女人这么赤、裸裸的眼神盯着看过,就好像挑挑拣拣的物品,而他还不是最入眼的那个。
自尊心让他难堪,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又让他兴奋起来。
“若我说愿意呢?”反正总有机会,赶走她身边所有的男人。
秦徵涣这样想着,姬珧却没忍住笑出声来。
“可是真的很抱歉啊,我对不干净的……我对王爷这种不干净的,都敬而远之。”
秦徵涣不知道她为何要改口,加了一个只属于“秦徵涣”的限定,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结果姬珧又添了一个字。
“脏。”
秦徵涣差点出离愤怒。
他咬了咬牙:“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太不讲道理了吧,本王都没嫌弃你有那么多男人。”
姬珧眨眼:“你可以嫌弃,本宫又没说什么。”
秦徵涣一口噎住,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问她:“我要说的是这么回事吗!”
“那你要说什么?”
姬珧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男人为何如此拐弯抹角?
秦徵涣停下,然后走上前,双手撑在太师椅的两侧扶手上,眸光深邃地看着她:“我只想说,有没有过女人不妨碍我喜欢你,谁都有过去,你也有,为什么死抓着我这点不放?”
姬珧抬眸,满脸无辜:“因为本宫不讲道理。”
“你!”
秦徵涣气结,刚要张口,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声音有些急,秦徵涣只好让人进来。
秦世推开门便道:“王爷不好了,后院的姨娘们都嚷嚷着要跳井,不想离开王府!”
姬珧抻着脖子听,而后“呵”地一声,往椅背上靠了靠,饶有兴趣地看着秦徵涣。
“有意思。”
秦徵涣一个头两个大,让秦世滚过来,对他没好气道:“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不是给了银子吗,她们还想怎么样!”
秦世传个话而已却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承受了秦徵涣的所有怒火,眼下也觉得委屈。
“属下也不知道啊……”
秦徵涣瞥了一眼想要吃瓜看戏的姬珧,气得不行,大手一挥:“去把她们都带过来!”
秦世可不想继续挨骂,赶紧颠颠地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带了乌泱乌泱一群人,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环肥燕瘦什么样式的都有。
姬珧差点以为自己进了怡春楼。
进来的人刚踏进门槛就开始抹眼泪,跪在地上爬到秦徵涣脚边,想要抱着他大腿哭诉,秦徵涣一想到小心眼且不讲道理的小公主还在这,就如芒在背,惊弓之鸟一样地躲开了。
然后指着后面前仆后继的人,厉声道:“都闭嘴!”
他一喝止,众人都被吓得一激灵,不敢继续哭了。
耳根子终于清净一些,秦徵涣眼皮跳了跳,又往后撤了一步,尽量离她们远一点,然后随手指着前面一个女子,无奈道:“一个一个说,你先说。”
那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纪,姿色平平,闻言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泪地说道:“王爷做什么要赶我们走?这些年妾身安分守己,从没做过半分逾矩的事,若是有哪里惹了王爷不快,妾身改就是,王爷把我们赶走了,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是啊!没法活了!”
……
秦徵涣一言难尽,扭头看姬珧兴致勃勃的样子,心情更差了,他再次将她们喝止。
哭声一顿,秦徵涣心力交瘁地看着前面那个女子:“本王何时要赶你们走了?不是给了你们银子吗?不够就说啊,这样弄得好像本王欺负你们一样。”
“我们不要银子,只想留在王府!除了王爷身边,妾身哪也不去——”
“唉——”女子还要说话,秦徵涣伸手打住,他瞪大了眼睛,态度诚恳地看着她们,“当初把你们带到府上时就说好的,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才给你们名分,讲道理,咱们之间没有半分关系,硬要说的话,我救了你们,是你们的恩人,你们可不要恩将仇报啊?”
姬珧挑了挑眉。
什么名分?什么恩人?
那女子哭得双眼通红,可怜巴巴地看着秦徵涣:“可是……可是……既然王爷给了名分,妾身就是王爷的人了!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除了王府,我们哪也不去。”
“对,哪也不去!”
其他人跟着附和,屋里顿时又开始哭天抢地一片混乱,姬珧趁乱对呆头呆脑的秦世招了招手,等他满脸狐疑地凑过来,才小声问:“你们王爷说的恩人,是怎么回事?”
秦世犹豫半晌,低声回道:“还不是因为几年前,泊州城出了一起拐卖良家妇女的丑案。当时这个案子轰动一时,王爷全程跟着泊州知府一起追查的,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抓到了贼人,救下了许多女子。那些女子有一部分送回家了,有一部分却不愿意走,说是名声已毁,回去之后也会落个流落青楼的结局,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王爷好心,就收留了她们,随便划了个院子就让她们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秦世摸着下巴,回忆道:“后来又遇见没有活路的女子,王爷索性直接让她们住到一起,就当王府养了一批闲人,王爷也不甚在意。只是传出去名声不太好,反而有人说王爷贪图美色把那些女人抓住不放,后来王爷就干脆认下,大大方方说是他纳的妾室,每一家都送了聘礼,这谣言才作罢。”
姬珧听完,忽然想起自己跟秦徵涣谈崩了那天,他信誓旦旦地说:“遇不上我,才算她们可怜,遇上我,是她们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她那时就觉得他的自信何等奇怪。
今日终于懂了个中缘由。
只是……
姬珧睇着秦世,又看了看那边焦头烂额的秦徵涣,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们王爷,他没病吧?”
第77章 就是别惹我。
姬珧不是不懂那种博施济众的人, 毕竟千人千面,总有几个会将人性的光辉发散到极致。
可像秦徵涣这般,积德行善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也算人世罕见。
她原以为他自私乖张, 色.欲熏心, 没想到还是个光明伟正普渡众生的君子,要是往脖子上戴串佛珠双手合十都能喊一句“阿弥陀佛”了, 毕竟出家人才奉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行事准则不是吗?
姬珧企图给秦徵涣找出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但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些答案。
他有病。
非常有病。
正常人都想不出这么个法子。
救人可以理解, 接济有需要的弱者也能接受, 养着她们无可厚非, 放在王府里只要他乐意就好……但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非要把她们一个个纳做妾室呢?
这是哪个小机灵鬼给出的注意?
秦世被公主一句话问愣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身为王爷的忠实心腹,他本不该对主子有任何的诋毁埋怨,但公主说得又确实很有道理, 当初他爹也就是王府的管家,也劝过王爷不要这样, 可秦徵涣大手一挥, 二话不说就让人去办了, 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
做主子的都不在意, 做下人的怎么可能拦着。
况且他们也不知道王爷究竟是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
姬珧没管秦世的沉默, 幸灾乐祸地站起身, 明眸透亮, 声音轻快:“既然王爷是做好事,也没必要因为本宫一句话就把她们遣散,涉江王府家大业大, 养几个闲散人员应该不成问题,你看她们哭得多伤心啊……”
姬珧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唇边藏着按耐不住的笑意,揶揄地看着他,就差没把“人傻钱多”写成纸条贴在他脑门上。
秦徵涣只能听出姬珧那些话不是好话,却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他自己现在也完全不明白这些女人为什么哭着求着不走,明明他都已经给了足够的银两。
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秦徵涣收留她们,还给了她们名分,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他是她们的靠山,在涉江王府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说,还什么都不用做,混吃等死就行。
给了再多的银两,回到多年未回的家,这些银子能不能落在自己手里都两说,而且总有用完的一天,这时候想想是留在府中好还是离开好,傻子都能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