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秦徵涣不明白这些。
在他眼里,这些女人都是可怜人,当初不想归去是因为有难处,有难处解决就好,谣言传得难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根本没怎么在意,也没想这其中的麻烦。
现在是有人在意了,他才想到撇清干系把人送走,殊不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人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赖手段,他根本无力应付。
姬珧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心里忽然又想通了。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他从没把这些女人放在眼里,不在意就是最高级的轻视,怕是他从老涉江王那里继承来的毛病。他虽没他父亲那样爱玩,却跟老涉江王一样都不把女人当回事。
她看完了乐子打算离开,秦徵涣被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莺莺燕燕烦得不行,眼看姬珧要离开,便想上前拦住。
可他还没迈腿,最前面那个声泪俱下的女子忽然转了个方向,膝行到姬珧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姬珧脚步一顿,低头看着身前的人,女子伏在地上,几乎要将自己缩在泥尘里,她一抬头,通红的眼眶里是晶莹的泪珠,要掉不掉的模样任是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心疼。
她是这所有女人里容貌最好的一个,因为养在王府里,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皮肤保养得极好,白中透着海棠花蕊一样的粉红,哭过之后,多了几分随风摧残的病西子一般的韵味。
女子仰着头恳求道:“求求殿下开开恩吧!妾身感念王爷救扶,绝不敢得寸进尺,也不会分走公主半分宠爱,妾身只想有一个容身之处!还望殿下为我等求求情,不要赶我们走,求求殿下了!”
她说着,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上立马就出现了血淋淋的红印子,看着触目惊心,连秦徵涣看了都有几分动容。
她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心里却在告诉自己,狠的下心来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姬珧被她决绝的举动弄得一怔,等她不继续磕头了,才低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温柔,仿佛一点芥蒂都没有,端方持重的模样让秦徵涣神情微愣,随即立刻感觉到头皮发麻。
跪地的女子抖着肩膀,怯生生道:“妾身姓吴,名唤菀娘。”
姬珧眉头一挑,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秦徵涣,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上次提到的那个菀姨娘?”
秦徵涣是贵人多忘事,根本忘了姬珧自己什么时候跟姬珧提过吴菀娘,被她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想起来,此人不正是春霖酒楼吴掌柜的那个妹妹?
吴菀娘跟那些女人不同,她并非出自苦寒人家,家底相对来说还算殷实,尽管跟涉江王府比不了,但也绝不是会吃苦的家境,可她仍不愿离开,当初说的理由是,如果她回去了,她会被她哥哥打死。
那时候秦徵涣也没在意,觉得多她一个人不多,少她一个人不少,便让下人同样也备了一份聘礼送到了吴家。
吴菀娘不知道公主在跟王爷打什么哑迷,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近来吴家已经很久没传来消息,她那个不着四六的哥哥不会管她的死活,相反的,她要是带着满钵金回家,她哥绝对会抢走她所有的东西然后把她赶出家门。
她不想再回到那个无底洞一样吃人不见血的家。
也不想被她哥哥扒着吸血。
最主要的是,她还记得自己想要留在这里的目的,她想做秦徵涣的女人,不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妾室姨娘,她想要成为这些运气不错的女人里地位最高,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相比较别人来说,吴菀娘是接触秦徵涣次数最多的女人,不管是用心机耍手段还是处处制造偶然,她都尽力希望秦徵涣能多看她一眼。她从前没见着王爷对谁有什么不同,所以也不曾心急,直到公主来到泊州。
她知道秦徵涣是个爱美之人,也知道他不碰后院里的女人不仅是因为他不感兴趣,他只是还没遇到能入他眼的容貌,一个都没有。
可是公主就不一样了。
她从府中下人那里听说,王爷就是因为害怕公主殿下不开心才想把她们送出府的,今日看到公主的样貌,她更加确信了王爷并非只是做做样子给人看,他是真心想要讨她欢心。
吴菀娘能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喜欢王爷有太多妾室,哪怕是名不副实的妾室也一样,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以不需要与人共侍一夫。
但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想要留在涉江王府,留在秦徵涣身边。
“吴菀娘,本宫知道你,”姬珧向前弯了弯身,细细打量着她的容貌,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她那双眼睛上,“你哥哥就是吴清山吧?”
吴菀娘一怔,她也不知道公主为何会认识她兄长,一瞬间还以为这是王爷告诉殿下的,如果王爷会跟公主说起她的事,是不是说明在王爷心中她也是有位置的?想到这,吴菀娘心中忍不住地欢欣雀跃。
她继续爬伏在地上,哽咽道:“妾身的兄长的确叫吴清山……殿下为何忽然提到兄长?难不成……”
说到这,她忽然惊慌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姬珧:“难不成殿下想要对我兄长不利?殿下饶命!妾身不想离开王府是妾身自己的事,与兄长无关,还请殿下千万不要迁怒,累及妾身的家人!”
“殿下若是真的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直接杀了我们,我们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怕死了,只是求殿下当过我的家人!”
姬珧看着地上不停磕头的女子,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以为秦徵涣把她们赶出去是因为她善妒,殊不知这事跟姬珧没有半分关系,可这话里话外却架着她,倘若她只是一个即将嫁给秦徵涣的世家女,恐怕早就吓得退缩了,大禹历朝历代也没有娶新妇就把妾室通房都打发了的旧例,要是这么做了,新妇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妒妇。
吴菀娘有点小聪明,在这时候为了搏一搏,说这种话是没问题的,就是挑错了人。
姬珧觉得这有点像降维打击。
她怎么就站在这看她们玩起后宅的那些手段了呢。
姬珧笑着,伸手捏住吴菀娘的下巴,唇尾的弧度看着有几分瘆人。
“别说杀了你,就是杀了你全家,你又能怎么样?拿你全家的性命要挟本宫,你谁啊?本宫认识你吗?放了你兄长的性命,你不去问一问他还在不在,他早就凉了,你不知道吗?”
她一句一句说着,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激烈的起伏,脸上反而还漾着丝丝笑意,可眼中的光芒却如刀锋一般,将吴菀娘彻底吓得呆滞了。
连后面小声哭泣的女人们都瞬间变得安静。
姬珧抬眼瞧了瞧她们:“你们想要攀附谁的权势做谁的女人,跟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府上,随便闹。”
眸光骤然变冷,她继续道:“就是别惹我。”
她一手甩开吴菀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来你们拿着银子走便好了,非要闹到本宫跟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们王爷一样善良?真以为不会闹出人命吗?”
吴菀娘脸色一白,向后退了一步:“不、不是……”
秦徵涣伸出一只胳膊,刚要说话,姬珧便喊了一声“来人”。
人不是从外面走进来的,而是从房檐上飞下来,落到众人跟前的。
姬珧拔出十二身上的刀,往吴菀娘脖子上一搭。
“你再跟本宫说说,走不走?”
第78章 那些忘不掉的回忆。
吴菀娘双手撑在身前, 冰冷刀锋紧紧贴在她的细颈上,死亡的窒息感瞬间冲上头顶,像是一只手攫住她后脑将她狠狠按在水中, 她连呼吸都忘了, 只是瞪大了眼睛瞥着站在身前的人,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
公主拿刀的手很稳, 只要她稍一挪动,就会血溅当场。
偏偏这种时候, 她还在笑着。
吴菀娘心中一颤, 立刻找回了理智,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过视线去看秦徵涣, 可还不等她看清王爷的表情,忽觉脖子一一凉, 随即她便感受到有湿湿热热的粘稠液体顺着玉颈而下,流到衣领里,后知后觉的疼痛让她霎时僵住身子, 这次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
旁边的女子见了吓得向后一坐,失声尖叫起来。
“别看你们王爷, 他也救不了你。”姬珧抬起手, 血珠顺着刀刃滑到刀尖上, 吴菀娘始终盯着眼前的刀, 片刻都不敢松懈, 她见那刀身迎上她的脸, 在她侧脸上拍了拍, 每一下都像鞭子抽在心上,是濒临死亡的感觉,“这里谁说了算, 还不明白吗?”
秦徵涣轻咳一声,插上一句话:“殿下——”
“闭嘴,”姬珧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又有十足的魄力,秦徵涣立马就闭上嘴了,半个字都没再往外说,听到她用略带不满的语气说道,“堂堂一个王爷,府上的人都不懂怎么管教,偏要来烦我。”
秦徵涣没话反驳,短短几日,他已经在她面前丢了面子里子,被扒的什么都不剩,还频频让她看笑话。
况且这位主儿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拿什么劝?也根本劝不了。
已经有聪明的人看清了形势,不打算继续闹腾了,跪地的女人们互相交换了眼色,都觉得这样下去得不偿失,纷纷转过身子,对姬珧磕了磕脑袋,慌里慌张地说道:“妾身不求了,妾身什么都不求了!妾身愿意带着银子出府!”
本来就是因为吴菀娘撺掇她们过来,她们才大着胆子闹到王爷跟前的,人心不足是常情,可是没命就什么都没有了,一见吴菀娘都被刀架脖子了,她们哪还有胆量跟这个说杀人就杀人的公主对抗。
照这态势,留在涉江王府以后不也是个死吗,王爷在公主面前可屁都不敢放一个。
秦徵涣见刚才还哭哭啼啼求着嚷着不走的人现在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不禁感到新奇,任凭他怎么苦口婆心那些人都无动于衷,用性命一威胁刺激,就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他也感觉心头一松。
吴菀娘一动也不敢动,听到身后急促迅速脚步声,终于开始后悔,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殿下……饶了妾身这次……妾身知错了……”
姬珧笑意不减:“你真知错了?”
“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吴菀娘不顾疼痛的脖颈,不停地点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这次不是在演戏。
“你在王府期间,你哥哥有没有因为什么事求过你?”
吴菀娘一怔,不明白公主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她不敢怠慢,急忙回道:“有过一两次,都是因为长嫂,原本只是寻常的夫妻吵架拌嘴……竟然闹到了官府。大哥求我在王爷那里求求情,别让官府捉拿我大哥,我只是随口一提……”
“寻常吵架?”
吴菀娘干笑一声,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见姬珧将手中的长刀拿开了,心里松了口气,点头应道:“长嫂也太小题大做了,谁家过日子没个磕磕碰碰的,我大哥脾气是爆了一点,生气的时候见谁都打,连我也不例外的,就因为这点小事把大哥抓紧去,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秦徵涣背着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眼中幽深莫测。
“你想不想去找你哥哥?”姬珧忽然微倾下身,靠近吴菀娘,幽幽问道。
吴菀娘怔怔地点了下头,却又有些迟疑:“刚才殿下似乎说……”
“对,你哥哥已经死了,”姬珧站起身,在吴菀娘骤然变得惨白的神色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所以你也赶快去陪他吧。”
姬珧说完,吴菀娘瞬时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胸前一凉,比脖颈上更滚烫的血顺着刀身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好像能清楚地听到血滴砸地的声音,还不等她低头看,冰凉的精铁又从她身上抽离,连带着夺走了她所有的气息。
吴菀娘“嗙”地一下砸到地上,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很快她就没有了动静。
姬珧将刀扔了,抬头看了看十二:“脏了,换一把新的吧。”
十二想说这把刀是他才换的,还没用两天,但看姬珧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便将话咽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反正不是他出钱,没有什么损失,十二这么告诉自己。
姬珧说完,这才转过视线看向秦徵涣,红唇轻启,面带笑意:“王爷不会怪罪吧,动了你的人。”
秦徵涣低头看了一眼吴菀娘的尸首,大手一抬,秦世立刻低垂着头出去,不久便带人进来把尸体抬了出去,地上的鲜血也利落地处理赶紧。
除了血腥味经久不散,这里已经看不出刚死了一个人。
秦徵涣看了看姬珧,端详她半晌,才轻笑道:“你还是为那个酒楼的老板娘出气?”
姬珧面色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吧?”
“有一半是,”姬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秦徵涣知道她还有后话,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果然就听她道,“凡是跟王爷有关的人和事,本宫看了就莫名生气,一生气,便控制不住手。”
她向前一步,在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前依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谁也没有压得过谁,姬珧啧啧摇了摇头:“本宫看你这辈子是与女人无缘了。”
秦徵涣面露不解:“何出此言?”
“好女人在你身边,多半会受委屈,坏女人在你身边,你会被玩死,真的。”姬珧十分坦诚。
秦徵涣面不改色,只是眉头稍稍向上挑了一挑:“那你呢?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姬珧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庭处,秦徵涣才回过神来,鼻尖萦绕的香气都将血腥味冲散了,他有些回味。
姬珧临走时留下的那声笑充满不屑,他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
她是公主,跟任何意义上的女人都不同。
实际上,在秦徵涣心中,姬珧之所以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公主。
她就是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就算她是民女,是农妇,是乞丐,再渺小再卑贱,也依旧是她,这世上就是有人拥有玲珑心思和宁折不弯的脊梁,无论她是何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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