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喉咙一滚,声音被耳畔的风声切割,变成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字音跳到她耳朵里。
“我不管别人,你不能有事。”
他的语气比天寒地冻的雪天还冷,干脆中透着一丝冷漠无情,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姬珧想起他不久之前还是一个看着寡妇受欺负就想出手相助的大善人。
她不讨厌善人。
她只是更喜欢以她为先,将她的性命看得重于一切的冷血的人。
黑衣人悄然而至,他蹬着骏马,身形如鬼魅一般腾空跃起,而后手持长剑横空一扫。
他是偷袭,自然无声无息,只是姬珧恰好发现了他的暗手。
但是姬珧没有提醒。
剑刃卷雪,血又染红了雪,宣承弈闷哼一声,向前一顿,他却强撑着意识更加搂进了怀里的人,用尽力气挥动长鞭。
“抓紧我!”他大吼一声,还在怕他没力气揽住她,而她会掉下去。
背后蔓延着血腥味,宣承弈后背上的衣服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肉皮也向外翻开,鲜血淋漓,风雪灌入,砭骨的寒冷将疼痛冰冻,生息渐渐消散。
那个黑衣人这一剑没有留力,姬珧看得出来。
不是他。
“三郎,”她把着他手臂,用极其轻浅的声音唤着他的意识,“十九,你再坚持一下……”
宣承弈眼皮沉重,恍惚中听见怀里的人在跟他说话,语气是难得罕见的温柔。
他知道他不如金宁卫武艺好,也不是那个黑衣人的对手,他倾尽全力的守护或许在别人眼里极其狼狈与难堪,但,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她有丝毫的闪失。
牙关一紧,嘴里冒出血腥气,他将舌尖咬破,口中带着热意的疼痛让他意识回笼几分。
出口便在眼前。
后面的黑衣人穷追不舍,他本是在寻找下一个适合的时机,可紧紧盯着前面那人的后背看了半晌之后,那双鹰隼般的双眼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他脸色骤变!
被剑尖划破的衣服在风中抖动,伤口处有一个奇怪图案若隐若现。
“来恩玛!”
来恩玛!
姬珧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大吼,还没等反应过来,黑衣人又重复着喊了一声,那语气不是愤怒也不是呵斥,反而像抑制不住心中激动而高喊出声,甚至还多了几分敬畏和虔诚。
冲破谷口,姬珧抢过宣承弈手中的缰绳,向左边飞驰,一边策马一边吹响了脖颈上的竹哨,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
过了不消片刻,雷动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地传来,黑衣人停下叫喊,侧耳听了听,不待他猜测那声音究竟是什么,视野中已经看到狼奔而来的银甲将士,黑压压得一片,踩着泛出鱼肚白的地平线,快速侵蚀这片土地。
黑衣人脑中一空,勒紧缰绳,想也不想就往回跑,可一回身就看到不远处被追兵撵得屁滚尿流的人。
只是这次穷追不舍的变成了金宁卫,被追得狼狈不堪的成了他们。
这才是瓮中捉鳖。
第82章 捉弄人。
大雪下了三天。
繁州城一片银装素裹, 冰封的冷空气穿透单薄的铠甲,戍营的将士两颊酡红,握着长缨的手干裂肿胀, 像是蛇皮一样触目惊心。
突如其来的风雪中断了两军的战火, 快要没膝的积雪让人寸步难行,上原的原驻兵和守备军都见惯了这样的寒冷, 相比较繁州驻军而言,他们更容易适应严冬行军时带来的所有不便, 再加上繁州驻军里还有一些万州叛军改编的义军, 西北风一过涉江, 军中就病倒了一片。
江则燮之所以放弃这次绝好的机会反击, 是因为长线的战争消耗太大,前不久两次突袭都失败了, 后方供给没续上,士气大打折扣,饿着肚子是不可能打胜仗的, 而繁州本就是中原粮仓,大军守着粮仓休整, 退一步转攻为守, 江则燮也占不到什么上风。
换句话说, 比消耗, 守城的林不语能把江则燮耗到死。
江则燮只能等后方供给连上了再继续开战。
繁州太守府, 青砖碧瓦, 雕梁画栋, 一个小小的太守府却扑面而来都是奢华浮夸的气息,让人看了免不了一阵惊叹唏嘘。
李守仁被杀后虞弄舟就占据了这里,虞弄舟走之后林不语又来住了进来, 若不是姬珧亲眼看到太守府的宏伟壮观,她还不信繁州这群官衙会腐败到这种程度,怪不得虞弄舟在杀了李守仁极其党羽之后会得到百姓如此真心实意的拥戴。
江东乃富庶之地,涉江王府奢华绝伦尚且可以理解,可繁州却跟江东三州不同,百姓大多是质朴的农户,李守仁搜刮民脂民膏又跟水匪同流合污,作威作福那么多年,太守府的每一块砖瓦都是扒着百姓的血建成的。
若说朝廷没一点责任,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姬珧十六岁被迫掌政,父皇临终前三年身体每况愈下,无瑕顾及那么多州府的吏治和百姓民生,纵然朝堂上再多利益熏心的奸佞,各州再多狼子野心的卑鄙小人,皇族难辞其咎。
日渐降低的威望和破坏的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挽回的,更不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磕一碰的事。
金宁城半真半假的传言四起,姬珧不去管,不是因为她不在意皇家的名声,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管了也没用,流言需口口相传才得成,有心人想要败坏她的声名只需要在市井瓦巷中散播就可以,一张嘴足矣,而她要解决这个问题,却需要堵住所有人的嘴。
大禹如今地方贪腐纷争四起就是给他们留了话柄,姬珧从醒来之后也开始反省自己,用雷霆手段杀一批人也能暂时震慑住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和背后使坏的人,可却不是长久办法,人是杀不完的。
李守仁死之后,繁州百姓恨不得奔走相告这一喜讯,上原叛军攻打繁州,前有驸马抵抗后有林不语镇守,又都是长公主派来的人,他们哪里还有怨言。
江则燮和李守仁勾结的事早已经昭告天下,繁州人对他们没有一点好感,仇恨的程度是一样的,如今长公主来到繁州,在繁州这么艰难的时候,仍然不惧危险深入战区,光凭这一点就极大地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振奋民心。
姬珧让出太守府,把重伤的士兵运送进去安心养伤,第二日又派出官银给繁州风雪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还给驻兵运来上好的棉絮做成的棉衣以抵御寒冬,诸此种种,都被繁州百姓看在眼里。
有的人很朴实,你对他好,他就追随你,你对他不好,他就唾弃你,人心多变,有时候又很单纯。
让出了太守府,姬珧跟驻兵一起住到了军营里,她没再穿上繁复华丽的裙袍,而是跟所有士兵一样穿上了甲胄,去了满头的金银珠宝,束高了头发戴上兜鍪,跟其他将士无一不同。别人吃什么她吃什么,别人穿什么她穿什么,远在天边的长公主一下子不再那么高高在上。
“别人道你是吃苦,我看你是乐在其中。”
玉无阶淡笑着揶揄一句,将把脉的手腕放回到那人肚子上,姬珧坐在另一侧,没在意他的僭越,冷眉问道:“怎么样?”
她没说谁怎么样,玉无阶自然知道她在问什么,走到桌边刷刷写下药方,把药方递给别人之后,这才在姬珧越来越不耐的目光下回答:“我说他就快要死了,你信不信?”
姬珧没说话,玉无阶见她竟然没有反驳,就是真的在担心,也不逗她了,走过去说道:“这次算他命大,那剑伤本不致命,致命的是剑上的毒,可是他体内有了两个至烈的蛊毒霸占着他的身子,反而形成一道屏障,不等毒性发作呢,就先被一生蛊和月满弓消灭掉了,救了他一命。不然,光是这道剑伤就足矣要了他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光审视地看着她:“你想试探他?”
姬珧没跟任何人说过当时的情境,别人大都以为宣承弈是为了救她才会受伤,只有姬珧自己知道,他本可以不挨这一剑的。
可玉无阶明显猜到了她的意图。
天裂谷谷口的五千人马是姬珧提前布置好的,她让林不语派人接应,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刺杀,姬珧没有神机妙算的能力,所能做的无非是未雨绸缪,但离开江东的时间是她临时决定的,做过好几次更改,只有身边的几个人知道,黑衣人还是踩着点来刺杀她,可见他们人里有内应。
背后留缺口是故意的,她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上钩。
“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姬珧没有回答他的话,起身坐到床边,伸手抚了抚宣承弈的脸,“没经历这个事儿,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对我忠心。”
玉无阶哑然失笑:“都给他喂了一生蛊了,还觉不够啊。”
“不够啊。”姬珧回答地理所当然,她看着闭着眼睛的宣承弈,他肤白胜雪,脸上毫无血色,唇却是红的,整个人都干净透彻,她想起他抱着她策马狂奔的时候,毫不犹豫说出的那句话。
“我不管别人,你不能有事。”
那是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姬珧心情似乎很好:“有些东西你越上心了就越害怕失去,人也一样。他要留在我身边,自要担得我无时无刻的试探,这样我才能安心。”
玉无阶一怔,感觉她那句话好像在映射他。
“可你之前不是说厌弃他了吗?”玉无阶整了整袖子坐到桌子旁,低头饮茶,掩盖了脸上的失落。
姬珧手指一蜷。
她起身走到玉无阶跟前,把他手中的茶杯抢走,不答反问:“让玉家做的那批弓.弩怎么样了?”
玉无阶手上一空,抬头看她,他看惯了姬珧娇纵任性的模样,也看惯了她高傲骄矜的姿态,唯独没见过她这么简单纯粹,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样子,也因为这样,才看到她眼中的伤痛和挣扎。
玉无阶不明白她对宣承弈为什么会这么不一样。
他却快速地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大雪压路,比预计的时间会晚一点到,这一批弓.弩是秘密制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可是听说运送路上并不消停,的确是有人在传递信息,现在你确定了不是宣承弈,还有其他可疑的人吗?”
姬珧眼帘一掀,轻道:“有是有,不过还没弄清楚到底是哪边的人。”
玉无阶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目光与她相接,沉默半晌,忽然问:“为什么不怀疑我?”
姬珧微微仰起下巴:“你怎知我没怀疑你?”
“那你打算怎么试探我?”
“我现在不就在试探你吗?”
两人一问一答,是玉无阶先没话说,他看了姬珧半晌,忽然低笑着摇了摇头。
刚还说她简单纯粹,一眨眼又变得难以捉摸了。
玉无阶也站起身,将她兜鍪上的红缨拨到后面,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你也可以不必这么事事小心,珧儿,就算你谁都不信,总该信我。”
两人挨得很近,姬珧的鼻尖都快要碰倒他的胸膛。
她将兜鍪扶正,仰头看了看他:“那你也该知道,光凭一张嘴说,是最不牢靠的。”
玉无阶叹了一口气:“只是希望你别活得那么累,猜忌来猜忌去,思虑不断,连觉也睡不安生,你难道真想要到交权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吗?”
姬珧眉头蹙起:“有这么严重吗?”
玉无阶顿时责备起来:“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姬珧一怔,她这几日还真没睡过安生觉,不是不想,而是实在睡不着,因为身边没有十九守着,她不习惯。
而这种习惯她想要尽力克制。
姬珧转身走出去,淡然地留下一句话:“患者连觉都睡不好,是你的过错,跪安吧。”
玉无阶一口气堵在胸口上。
姬珧出了营帐,迎面走来两队士兵,是巡营的,见到她之后齐刷刷停住脚步,恭敬行礼:“殿下!”
姬珧点了点头免礼,几人又阔步离开,一路上遇见好几队巡营的士兵皆是如此,对她的崇敬拜服跟往日完全不同。
比起冷冰冰的例行公事,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叹服更让人心里舒坦,就算是姬珧也不能免俗。
所以到了押解黑衣人首领的暗狱时,姬珧脸上的笑都比昨日要和蔼亲近。
十八见她进来,先见了礼,嘴上抱怨着:“殿下别让我来审讯他了,我除了严刑逼供什么都不行,十二哥比较厉害,他最擅长这个。”
姬珧看他五脊六兽的模样不禁一笑:“我就需要你严刑逼供。”
十八耸耸肩膀。
“可我再打,他就死了。”
姬珧转头,看着木桩上紧紧捆绑的人,他头发花白,已是古稀的年纪,身上皱巴巴的皮肤没有一处好地方,嘴边的鲜血都干了,沾在胡子上,十分惹人嫌弃。
姬珧走过去,将头顶的兜帽摘下来,束高的长发随意垂落在背后,英姿飒飒,她踢了踢老人的腿。
“来恩玛是什么?”
老人抬了抬眼皮,不说话,十八凑过来,在她耳边道:“这两天都这样,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懂中原话啊……”
姬珧笑了笑,没理他,而是一脸温和地看着老人,轻言细语道:“来恩玛要死了,你那一剑要了他的命。”
老人豁然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终于有了反应。
“你、你说的是真的?”
第83章 醒了。
老者的中原话说得有些生硬磕绊, 听起来甚是滑稽,姬珧扭过头看了看十八:“这不是会说吗?”
十八无地自容,垂下了头, 有些自闭。
这几天他用尽了各种手段想要逼得他开口, 可是那老头几次都撑不住直接疼晕过去,愣是一声没吭。
十八真的一度怀疑他听不懂中原话。
结果公主一句话就把他嘴给撬开了。
鹫翎挣着双手, 身上的伤口因为激烈的挣扎几乎崩裂,淋漓的鲜血从雪白的衣服上浸透出来, 慢慢殷开,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瞪圆双目看着她, 又用生硬的中原话问了一遍:“来恩玛在哪?带我去看他!”
大帐中没有生火,呼出散着白霜一样的雾气, 遍体延生的寒意让意识和五感都变得麻木,鹫翎喊了几声,但姬珧根本就不看他。快要冲破帐顶的大吼分明不容忽视, 而那无动于衷的侧面留给他的却是赤.裸裸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