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也因此,在无谓的叫喊过后, 他平息了语气, 后齿紧紧相抵, 慢慢地说了一句:“尊敬的禹国公主——”
“能否告诉我, 来恩玛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姬珧顿住话音, 停止和十八无意义的交谈, 她回过头来看着萎靡虚弱的老者, 把肩头的披风紧了紧,饶有兴趣地走到他身前。
“你知道本宫想听什么,现在是轮得到你问本宫问题的场合吗?”
她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尾音的轻佻让人胸口一堵,根本喘不上来气。
鹫翎心系来恩玛的安危,以至于让他忘了自己的处境。如今,成为阶下囚的是他,没资格讨价还价的也是他,只要她想,她可以随时将他处死。
鹫翎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滑过伤口时带过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而疼痛更让人清醒。
他忽然开口,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殿下的行踪,是你们禹国人透露给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刺杀你,和你的天君。”
姬珧撩起眼帘,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他:“天君?”
十八搬来一个长椅,姬珧顺势坐下,两边架起了火炉,炭火都是原来就摆放好的,点着了火,帐中的温度才升高几分,鹫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回暖。
他点了下头:“天君,在中原话里,便是女人的夫君。”
姬珧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愣了下,但很快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中原也有以夫为天的说法,却没有月柔族这么露骨,直接自封了一个什么“天君”,也无怪乎他们会给女子吃下“月满弓”那种蛊毒。
中原以道德约束女子,月柔族以性命约束女子,不论哪种更为行之有效吧,时间久了,被囚禁在一方牢笼里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像个宠物,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姬珧似乎想的有点多了,忽然没有了耐心。
“是谁透露给你们的?”
听着她骤然变冷的语气,鹫翎心中慌乱,沉声说道:“月柔族行事向来只听上面的命令,我只知消息源头出自你们禹国之人的手,却不知那人是谁,主上为了能够长久地利用那些细作,也不能轻易让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为的,就是在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依然能隐藏自己的行迹。”
姬珧很快便接上他的话:“本宫曾听人说过,来恩玛的中原意为‘月上神子’,是转托月神之人,为月柔族最神圣的存在。每一任月神之子都会成为未来的国师,与月柔国君一同治理国家,可如今,月柔皇室无人继承大统,你苦苦寻找来恩玛,是为了让他回去做你们的国师?”
鹫翎双眸隐晦,胸膛起起伏伏,粗重的呼吸从口中吐出,却一言不发。
姬珧抬眉瞭他一眼:“他只是本宫身边一个小小的奴仆,你确定他就是你们找寻多年的来恩玛?”
“他背后可有狼纹?”鹫翎焦急地问了一句,又神情激烈道,“我看见了,他背后有狼纹!”
姬珧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她细细端详着鹫翎,他眼中的担忧和紧张完全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心实意在在乎这个问题,在乎到不知道掩藏自己的情绪。
姬珧笑了笑:“三郎生在大禹长在大禹,即便背后有你说的狼纹又怎么样,他现在是本宫的人,本宫不让他走,他就不能走。”
鹫翎喉咙一堵,姬珧又道:“你接下命令来江东刺杀本宫,说明现在有听从的人,想要将来恩玛接回月柔,别是你在一厢情愿吧?”
她眼波中像是藏着锋利的剑刃,眼皮一掀,窥探的视线顿时让人无所遁形。
再极强的压力下,鹫翎心头猛震,思虑着她的话,闭唇不言。
“你现在的主上,也希望你把来恩玛接回去吗?他听说国师之子还活着,是跟你一样感到高兴雀跃,还是会蔓延出无尽的危机感,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呢?”
鹫翎的汗水浸透后背,却没觉得热,反而浑身冰凉。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姬珧不疾不徐地抚了抚袖子,语气轻慢:“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月柔皇族与皇教之间,还有着不可横跨的沟壑,三郎是我的人,就算他是月神之子,注定与我是敌人,我也不想他跟你回去,还没坐上国师之位,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鹫翎一顿,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他是月神教的长老,月神教奉国师为尊,他该追随谁几乎是不需要多问的事情。
之前是因为月柔族的国师死了,月神教群龙无首,又没有国师的血脉留下,才不得已听从皇室的命令,在他们心中,神教一直高于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利就应该掌握在皇教手中,而不是那些空有贵族血脉的皇亲贵胄。
鹫翎好像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什么意思了。
姬珧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前停下,微微倾下身子,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鹫翎猛然瞪大了双眼。
姬珧直起腰身,笑容温煦和蔼:“他追随本宫良久,再怎么样也有些感情了,本宫可不愿看到他就这么死了,沦为你们争夺权力的牺牲品。”
鹫翎沉吟不语,眼眸中有审视。
“你不信也没关系,你不答应,就说明如今你心向现在背后的主上,于本宫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本宫没道理还放过你。”
“若我说,月神教只会奉国师为主呢?”鹫翎眼中幽光迸放,“你,会放过我,和来恩玛吗?”
姬珧的唇边漫开一抹笑,她拽着披风往回走,走出几步之后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就要看看,你是怎么为他肃清障碍的了。”
说完之后,姬珧挑帘走出帐外,鹫翎深深看着前方,身上的伤口刺骨得疼,他顾不上疼痛,大声道:“来恩玛到底有没有事,你还没回答我!”
可帘子放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任凭他怎么喊叫,姬珧的身影都没有再出现。
十八走到鹫翎身后,将他绑在柱子上的手解开,一边解一边道:“看殿下的心情就知道,宣公子一定没有生命危险,你就不用担心了。”
鹫翎没了支撑,向前栽去,十八将他扶住,走到一旁的简陋的木床边,让他坐上去。
鹫翎气息不继,艰难道:“来恩玛,在你们尊敬的公主心里,很重要吗?”
十八点头,想也不想就道:“是,很重要。”
·
姬珧回了自己的营帐,将肩头的披风脱下来,伸手一递,久久没有人接过,这才想起来身边已经没人服侍她了,病的病着,伤的伤着,悠悠闲闲地躺在床上,倒是比她还金贵。
姬珧命人把宣蘅叫来,问了一些佟月的情况。
宣蘅脸色不太好,之前天裂谷遇刺,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金宁卫死在她眼前,化为一滩血水,好不容易躲过了追击保住性命,结果三哥又身负重伤,惊吓和担忧的双重打击下,让她精神萎靡不少。
“江东还要运过来一批官银,二百万两银子,还是走天裂谷,由专人押送。繁州现在要用到银钱的地方很多,这批银两暂时用在粮草和将士的冬衣上,之前运过来的一批只是杯水车薪,听说过几天还会下雪,如果温度再降,繁州这群杂牌军很难撑过这个冬天。”
宣蘅跪在地上絮絮说着,说完之后叹了口气,很久没听到上头发话,抬头一看,这才看到公主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宣蘅一怔,顿时有些慌乱,她眼底都是青黑,衬着双眸无神,这一着急,反而让眼睛里多添了几分色彩。
“没……没有人教奴婢说……”
“本宫又没责备你,你慌什么?”姬珧笑问一句,而后让她平身,跟她招了招手,“过来。”
宣蘅有些犹豫,微微向前挪了一步,慢腾腾地走到她身前。
“殿下……”
姬珧看了一眼旁边:“坐。”
“奴婢不敢!”宣蘅说着又要跪下。
姬珧板起脸来:“让你坐你就坐,哪那么多废话。”
宣蘅咬紧唇,紧紧攥着手指,低垂着头坐到贵妃榻的另一边,屁股只挨了一小边儿,怕是她吓她一嗓子她就会坐到地上去。
姬珧将案几上的热茶推过去:“没犯错的话,本宫是不会生气的,现在量你年纪小,战战兢兢的不妨事,可也不能总这样。”
宣蘅偏头看了看冒着热气的茶水,双眼忽然就模糊了,姬珧看她要哭,哑然失笑。
“又怎么了?”
“奴婢刚才说的话,没有错,是吗?”宣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姬珧理所当然点了点头:“没有错啊,你说得很对,要是再下一场雪,繁州如今淄重是有些不够看了,除了储备粮食够用,别的都短缺。不过这也不用你操心,秦徵涣会解决的。”
宣蘅抱着热茶,赶紧把眼中的泪水蹭去,重重吸了下鼻子:“佟姐姐跟我说,佟沅又做出了一种火力更加威猛的弩箭,不仅弥补了之前的短板,还能多箭齐发,数量比之前也增加不少,一次可连发十支。相比较之下,之前那种就可以淘汰了,但是佟姐姐觉得有些浪费。”
“浪费?”姬珧挑眉看了看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宣蘅得了鼓励,说:“对,佟姐姐想用制作这种弩箭的图纸换点钱,虽然咱们不用了,但这种东西拿出去依然是炙手可热的存在,自从江东一战过后,很多人在打探这种弓.弩是如何制成,或许我们可以从里面捞一笔!”
“捞一笔?”
宣蘅轻咳一声,赶紧垂下眼帘:“是佟姐姐说的……”
姬珧不说话,帐中一瞬间变得沉寂无声,宣蘅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生气了,如坐针毡地捧着茶杯,就在她打算起身请罪的时候,姬珧忽然问道:“那你觉得这样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宣蘅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嗯?”
姬珧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坏处是什么?”
宣蘅紧着眉头想了想,随即双眸一闪,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姬珧,小声道:“增强了敌人的军械火力,受苦的是前线的将士……”
姬珧冷霜一般的脸庞忽然晕开一抹笑。
“就算是我们废弃的弓.弩,对他们来说依然是强有力的武器,多让他们增强一点,战场上我们就会多流一点血。”
宣蘅到底是放下茶杯,站起身弯了弯腰:“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姬珧却笑道:“不卖给江则燮,不代表不可以卖给其他人。”
宣蘅猛地抬头,看到姬珧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刚要说话,外面忽然有人来传话,说驸马醒了,要见公主。
第84章 有一句话是真的吗?
大帐中落针有声, 极致的静谧让人的呼吸都下意识放轻,宣蘅坐在贵妃榻上良久,不知该不该起身告退, 通传的人退下后, 对面的公主便撑着案几,对着一副局势激烈的棋盘沉思, 一句话也不说,她捻着黑子, 在手指间转动,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棋盘。
宣蘅好像能感觉到公主骤然变化的情绪, 平静无波的面容下似乎藏着无尽的孤独和落寞。
她瞥她一眼, 又赶紧低下头去,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 她终于鼓起勇气对姬珧开口。
“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姬珧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她, 宣蘅害怕自己僭越,紧张地绞着手指, 视线也不敢往她身上放。
她看着对面那个灵动娇俏的少女, 看她的小女儿姿态, 看她将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天真烂漫, 看她一点点放下心防走进别人领地的勇敢无畏, 看她因别人的眼色或担惊或惶恐的谨慎。
姬珧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疲累。
她放下黑子, 手支着下巴, 眼眸中的光亮忽然变得柔软。
她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她一句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三郎不是你的亲生哥哥的?”
宣蘅肩膀一震,急忙抬头看她, 姬珧只是笑笑,安抚她惊悸的心:“我早就知道了,你不用摆出这副神色。”
“更何况,你的心意这样明显,若是你知他是你亲哥哥,还如此倾心于他,我倒要怀疑你……”
“不是的!”宣蘅红着脸,赶紧否认,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心虚着垂下头,沉默半晌,忽然轻出一口气,她小声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爹跟娘因为三哥吵架,爹情急之下说出了三哥非他亲生。”
宣蘅说着说着,音量渐渐恢复正常,她想着往事,嘴边也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三哥是庶子,外面都说他是外室生的,亲娘是最低贱的瘦马,所以娘一直不喜欢他,那次三哥犯了错,娘罚他重了些,爹就去找娘理论,结果娘趁机翻旧账,哭着说爹没良心,闹着要回娘家,其实娘这么多年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她都要恨死爹爹了,爹一见娘是真的要走,这才把心头藏了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他们不知道,那些话都被我偷听了去。”
姬珧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三哥犯了什么错?”
宣蘅抬头,看到公主眼中满是逸兴,她说了那么多话,结果公主就留意了这么一个小细节,她愣了半晌,有些呆头呆脑地说道:“三哥在族学里胡闹,别人都在上课,他跟着二堂兄掏鸟蛋去了,还弄了一身脏回来。”
姬珧瞪大了眼睛。
宣蘅笑容有些僵硬,好像自家吹捧的好孩子突然在外人面前原形毕露了一样。
“其实三哥小时候挺调皮的,他经常不去族学,娘亲因此罚过他许多次,可他就是骨头硬,怎么都不肯悔改,这次罚过之后,下次还敢——”
“他在族学中总受欺负吧?”姬珧忽然将她的话打断。
宣蘅一怔,神色有些错愕,错愕过后,脸上忽现恍然之色,她看着姬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上族学,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三哥除了不去族学,别的时候都很谨慎守礼,我也问过他很多次,可他都不说……也许,殿下说的是对的,虽然宣氏有族规,要和睦友爱,可是三哥的身份使然,族人肯定也免不了对他冷嘲热讽的。”